第三章 森林里和海豹生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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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去中国地区的某外讲演,遇上一个和我搭话的人。对这个人我确实有印象,但是究竟在哪里见过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人的骨骼、肌肉都很发达,但让人觉得他这副身体不是通过体育运练就的,而是是长期干体力活的结果。
讲演会结束以后纷乱拥挤的时候,一般说来只有大人对喜欢的小孩子才会那样做,我的后脖颈子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啪”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盯着我看。他把大手一直放在我的脖子上,带着有此致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啊!果然是!在河流流过的那条街上的!你不是你在深山里头养了一只海豹吗?听说那个小村子里出了一个小说家,我想,大概就是那个孩子吧。名字我没记住。你小时候不是不戴眼镜吗?”
说完些话,那个人高声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入小城静谧的夜晚的街中,那一刻,我的心被怀恋却又复杂的感情冲击着,不可抑止。把这个六十来岁的男人的的骨骼在想像中还原成青年,肌肉还原至柔软,记忆之中便浮现出一个有些像山羊的年轻人的形象。使我的记忆彻底复苏的是那个人像是大人逗小孩似的“你不是说你在深山里头养了一只海豹吗?”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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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说一下海豹。这些是后来慢慢地想起来的,记得是我十岁那年的春天到初夏之间的事。那年夏天日本战败了。战败以后相关联地发生的许多事情使我难以孩子气地生存了,虽然我知道自己属于显得比实际年龄幼稚的那种类型。战败的前一年,奶奶和爸爸在短时间内相继去世了。面对着不断发生的痛苦、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态变得接近于实际年龄了。或者可以说想问题更接近于成年人的。但是,在这种转变过程中,我始终没有丢弃内心中出孩童般的幻想,我的童心没有老下来。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就要讲讲我读战前出版的儿童读物的事情了。那是一本厚厚的儿童杂志。
这里说的战争是在我六岁时日本与美国、英国还有其他国家之间展开的太平洋战争。但是在此之前和中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按我的年龄计算的话,在我两岁的时候,已经驻扎在中国领土上的日本军队挑起了战争。那时还是小毛头的我什么也不懂,后来一点一点知道了祖国、外国、世界这样一些词汇,于是便知道了自己的国家在以世界为敌进行战争这个事实。
在那漫长的战争中,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新刊出的杂志变得越来越薄,里面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看了。杂志印刷的册数减少,我甚至觉得我所生活的四国的林中小村都没有谁来送什么杂志了。
一本几年前的旧杂志让我着了迷。杂志里写着加拿大北极冻土带,也就是一年的大半时间被坚冰覆盖的地方生活的爱斯基摩人(用现在的叫法是因纽特人)的孩子如何在海面冰原的边缘猎取海豹的事。
猎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晴天去冰原散步,在临近海面冰原的时候,只要发现冰面上小小的冰窟窿就可以了。因为它是冰面下住着小海豹的标志,刚刚出生的小海豹要通过它呼吸。猎者透过薄冰观看,等小海豹要在冰洞下仰起头,就用钢钎扎穿薄冰,小海豹就是他的猎物了。
立刻,我开始想像从眼睛到鼻子被除数钢钎扎住的小海豹的小小的身体。我是不想做那样的事情的。那以后我开始不可抑止地去想小海豹的事情了,我想把小海豹用来呼吸的小冰洞洞一点一点地弄大,把钓到的冻好的小鱼喂给它,让它吃上瘾。给爬上冰面来的小海豹在阳光下理顺毛发,带小海豹在冰原上散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走在林子里的时候,也想身后有一只小海豹跟着。我叫它“约根”,这是我用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地名给它取的名字。我还可以和它说这说那的。在小孩子的世界,这样的事情是立刻就会传开的,甚至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大人,也拿能像牵狗一样带小海豹散步这件事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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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时候,村里来了一些“预科练”的年轻人,他们在一家旅馆住下了。他们挖山谷周围被伐掉的树剩在那里的树根,把它们运到山谷中制作“松根油”。下面我需要介绍一下“预科练”和“松根油”这两个词。
“预科练”是“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略称。我的大哥十七岁就志愿加入了“预科练”。它是让将来的飞行兵在尚未成年阶段就接受飞行兵训练的一种制度。但是在战争的后期阶段,没有可资他们训练的机器、器材,于是,“预科练”的年轻人便干起制造飞机燃料“松根油”的工作来了。这些人分散到各处的林子里,也来到我们的山谷中。
松树的根部含有大量的松脂,把它们蒸馏,出来的就是“松根油”,用我们身边的东西来说就是松油。制造“松根油”的工厂就设在我们村落的上游河边,为此,山谷之中总是飘满挥发性的烟味儿。
“预科练”的年轻人是村里孩子们眼中的勇士。但是听说有时候他们之中年龄大的让年龄小的在工厂后面排好队,然后殴打他们。本来每到假日,“预科练”的人就和我们小孩子玩,农家孩子的妈妈们总把食品拿到他们那里去慰问。他们住在旅馆的二层。我不想和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接近,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再去那里了。
可是有一天在去邮局的路,“预科练”的一个年轻人从旅馆的二楼叫住我,楼上下来一个孩子把我带到年轻人面前,那个年轻让我讲了小海豹的事情。
那以后过这么多年,这个人的确是当年“年轻人”中的的一员,这个一生都在从事体力劳动的六十来岁的男人,大概偶尔听说在自己度过痛苦的青春的山谷里,出了一个小说家,就来参加一下我的讲演会。也许就是想看我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在人面前讲话就必是“在大山里的深处,我养了一只小海豹……”那种滑稽的开头吧。我想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孩子中间被传为笑料的“在河流过的那条街的”少年的旧日模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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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白天我讲幻想中的小海豹,有几个不朋友也相信了我是和小海豹生活在一起的,我被他们当做不可思议双好玩的家伙接受了。可是到了晚上,我总是因为陷入深深的思考而睡不着觉,一个人熬着长夜。让我想得不能入睡的是不久自己就要参军去战场的事。和小朋友每次做战争游戏的高潮就是冲锋,可冲锋的时候,自己跑得那么慢,要是被战友们拉下掉队了怎么办?
从我和弟弟妹妹铺满被子的狭窄的寝室中,可以看到已经撤掉楼梯的、家里人好多年谁也不上去的二楼的楼梯口,它张着黑洞一样的大口。我一个人大睁着眼睛,无法抑止地想像着。挂钟一个小时敲响一次。在上一次敲响和下一次敲响之间,我觉得那时间长得就像人的一辈子。
我的想像是这样展开的。战友们冲锋结束后,我并没有放弃追赶他们,一个人背着一把步枪一步一步地跑在广阔的草原上。陆军士兵的要求是二十岁以上的人,可是我的身体还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到后来,我与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Gumter Grass)聊天儿,知道了他曾有过做少年兵被逼上战场又被俘的经历。谈话的时候,我仔仔细细端详了这位脸上刻满皱纹的小个子格拉斯,把当年自己的假想和他作了着实的比较。我的假想沿着可怕的方向滑了下去。我千辛万苦地追赶上冲锋结束正在休息的队伍,他们立即说我是因为胆怯才特意装做掉队的家伙,甚至说我如果有可能的话,会逃出场去。
君特.格拉斯写过一个德国少年兵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时(当时日本与德国同盟,与共同的敌国作战),他从攻占法国的战场上逃回,途中与自己所在的部队走散,后来被作为逃兵处刑,还被吊在街边电线杆上。在后来掀起的“那些可怜的少年兵不是逃兵”的恢复名誉运动中,格拉斯还和我取得联系,我支持了他们的行动。
我的更恐怖的假想是,一个人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地跑,突然身后高高的蒿草和灌木丛中冲出了敌人。我向敌人开枪,因为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打死了。……只要我睁着眼睛,我的假想就一定发展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之后,便是恐怖得令人窒息的梦。
在梦里,我以为是敌人而开枪,实际上那敌人和我一样是在冲锋中掉队的同一个部队的士兵和一个美国兵。那个活着时候我从来没见过的美国青年,现在成了被我打死的尸体在脚边滚动……梦里我还经历了其他更恐怖的事情。但是,当我泪流满面地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回想那令人心颤的梦境,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再现它。我十分清楚,我还会做同样的梦……
夏天,战争结束了。就在知道战争结束的当天的夜里,我没再做冲锋时掉队的梦。而且,就连那个一直伴随我的、关于加拿大冻土带的小海豹的幻想,也在那年秋天,因为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迷恋的故事”而被自己冷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