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的伞折了,用我的罢。”
青绵未见到引她前来的住持,心中有惑。彼时,耳边响起顾长澧的声音,她仰头抬眸看向他。
鸦羽一般的长睫压下来,半遮着浓墨的眸子。便是深邃不见底,青绵也从中瞧见一抹亮。
细雨砸向伞发出清脆的声响,阵阵清明。方才从她手中滑落的伞折断在旁。
她想起曾在袁宅之时听过的,他要上京一事。她既毫无立场与理由留住他,若他离开,她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又或是向前世一般,再无相见。
既是她选择了留在清河逍遥一生,便与他向上求取之路相背了。
她虽已做人妇,可顾长澧瞧着她,只觉她依旧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少女心事未藏,逐渐,眉间染上一层忧愁,显得楚楚可怜。
梦中之事,一次两次可为凑巧,多次则为蹊跷,为何他的梦中会有她?
而那些梦的片段断断续续,他只知自己或许一时迷了心窍,走错了路,成了一朝叛臣。
除此之外,梦中还呈了一件事。
便是站在他眼前的少女,经年之后穿上那金色凤袍,成了九五至尊之后。
且她会死。
他不知他为何会做这些梦,自身身后名之事为小,若他心中时时警醒,或可有解。
可她的生死呢?又有何解。
即便只几面之缘,即便不知因何种种。
即便梦中的她不是个好人。
他亦不愿他梦中之事得到印证。
“表嫂可有上京之意?”
青绵出神间,听罢顾长澧之言,复而顿住,不知他因何发问。
她摇头,耳边的玉坠随着她的动作亦晃起来。
“未曾。”
他听到这个答案,并未放心。只是他所梦之事太过古怪,又残缺,不知因果,贸然询问,只怕冒犯。
他抬起手臂,伸出,做一个“请”的姿势。
二人一道下山。
“我听闻三堂弟于穆家赌坊赌输了,却耍赖将账目记在了表兄名上,此事可叫穆家老爷为难?若表嫂不责怪于我滋事,此事我先禀于表兄,由他先行处置,将三房的账目填平。”
青绵本不怕事,她近日来已有想过,等过几日她回袁家提起此事,必会有一场风雨要起,毕竟那袁家三房的长辈可不是好相与的。
若顾长澧肯于她之前先提,倒解了她的困境。
“多谢表少爷。”
“表嫂不必客气。”
说罢,他又道:“表嫂不必声声都唤我为表少爷,亦可唤我汀兰。”
汀兰?
这名字好耳熟。
可萧钰峙的字不正是长澧吗?
或是别称?
青绵不再纠结于此,不过多时,她二人已于山脚之下,她想起还在寺中等着自己的罗娇,欠了欠身,与顾长澧告辞。
“此番还是要再谢你的,若是无你相救,我此时怕已失足跌落了。”
“表嫂平安便好。”
他将手中的伞递于她,“我驾马而归,这伞,表嫂便先拿着罢。”
青绵不作推拒,抬手接过。
他退出伞外,只身陷于雨幕之下,不过片刻,衣裳之上便有了豆大的湿水晕染。
他往前走了几步,青绵还未曾离开,站在雨中撑伞注视着他。他回头的一瞬,青绵眸中的黯伤还未散去,他心中一恸,那漠然的情绪,好似从不属于自己,无来由的来,又无来由的慢慢挥去。
“表嫂他日若有上京之意,可来寻我。汀兰……”
“定护表嫂平安。”
青绵不知为何他去而复返又重提山上问过的事,她颔首点头,“我必去寻你。”
青年自雨幕中躬身退去,打马而上。
青绵未曾收回自己的视线,一瞬间才又想起,他身子原是不好的,今日若淋雨回去,怕会得了风寒。
直到那身影彻底于雨幕中消失,青绵才收回视线,转身走上身后的台阶,进入殿中。
罗娇双手合十,双眸紧闭,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
柳澄瞧见穆青绵,低声喊道:“姑娘。”
似是听见了,罗娇缓缓睁开眼睛,回眸朝着青绵道,“近日煞事颇多,你也来拜拜。”
青绵摇头:“阿娘拜便是了。”
她从不信神佛,只信自身。
罗娇瞧她不肯:“你这丫头,拜一拜总是好的。”
青绵于殿中环视,想瞧瞧方才那小僧还在不在,她倒要问问那住持人呢?为何引他上山,却不见人在何处?
便在她环视中,青绵偶然睹见供奉于殿的长明灯。
是何人在此点亮长明灯?
近日,清河可有什么丧事?
她倒是未曾听闻。
正想着,青绵便听身后响起铃铛声,一位老僧自殿外走入,他身着黄色圆领僧袍,脖颈戴着棕色佛珠。
“阿弥陀佛。”
青绵不再打量,低眉颔首,“想必这位便是住持了。”
“女施主所认不错,正是老衲。”
“不知住持引我上山,却不曾出现于落雁亭为何意?”
“故人托梦于老衲,梦中有一女施主前来。老衲遂着人请小娘子上山,可老衲于上山前无奈被一桩寺中偷窃一事缠住,方才解决。以误与施主约见一事,实在惭愧。”
托梦?
这世界鬼神之说纷多,虽她重生一世便已蹊跷,可这托梦一事实在是虚幻。
青绵蹙眉发问:“请问住持口中所说的故人,我可识得?”
那老僧道:“施主自是识得的。”
“是位宫中的娘娘。”
“宫中的娘娘?”
她今生并未顺着前世之路所走,既然不曾去上林京,又如何能认识宫中的娘娘。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住持口中所说的娘娘我并不识得,许是住持认错了人。”
她二人交谈不曾避讳罗娇等人,听闻宫中的娘娘,罗娇亦是一头的雾水,不明白这僧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她家绵儿连这清河都未曾出去过的。
“那位娘娘不愿为嫡妹替嫁,遂而上京,又意外被太师府收养做了太师府的女儿,最终凤路通达,一朝成了大齐的皇后。可怜她虽被帝王宠爱,却也是假象。做尽半生棋子,任人拿捏,直至沦为一枚弃子,只余死路。困兽之斗,终翻不过身,反倒为自身名利做错了事,遗臭万年。”
青绵听罢,脚步踉跄,不自己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怎会知道这些?
前世,她从未见过这和尚。
青绵的眉蹙的愈来愈紧,又不禁红了双眼。
只是碍着罗娇与其他人,她不敢表现太过。若让人知晓她重生归来,怕是不会相信,又或者将她当作疯子。
“可否借一步与施主说话。”
那住持将手竖于胸前,青绵听罢,点点头。
二人直至一私房之内,青绵抬脚,甫一进门,便瞧见这殿内立了一无名牌位。
这和尚总不能是随意引她进来的。
“住持可是知道些什么?”
“老衲只是受故人之托而来,其中真相并不尽数知晓。只是老衲如此说,施主可认得我口中这位宫里的娘娘?”
“认得了。”
那是她自己,她如何认不得?
“阿弥陀佛,这位娘娘前世虽一心向死,却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若有其二选择,她必不会再走一次老路,以死而解困局。”
“如今,能见到女施主,故人心有所喜,她只盼施主莫再唯利是图,心系自身而误大局。”
“绵儿?”
“姑娘!”
“大夫,绵儿这是怎么了?为何昏睡了三日还不曾醒来?”
“风寒之症已好,老夫瞧,估计是魇着了。”
“夫人多唤唤,兴许能唤醒。”
青绵只觉周身噪杂,好似是罗娇的声音,也好似是柳澄与翠暖的。
她的眼皮很重,撑也撑不起来。
明明,她还在福禄寺,与那老僧说话的,为何此时她反倒回了穆宅。
她用力睁开,遂又起身。
罗娇瞧见了,一心的担忧这才压下去,哭着将她又按下去:“绵儿你醒了!你方才醒了,莫急着起来。”
“阿娘,我这是怎么了?”
青绵问着,罗娇道:“那日你去山上,不知见了何人,回来殿中寻我,没与你道两句话,你便晕过去了。我瞧着心急,忙叫人将你送回来看大夫,谢天谢地,你总是醒来了。”
“阿娘真怕你出什么事。”
青绵恍惚,她与那住持见面和交谈的场景是那般的真切,可这竟是一场梦吗?
她有些分不清了。
原也守着青绵的大夫瞧见她醒来,亦是大喜:“姑娘并不大碍,只是那日受了风寒,如今既已醒,熬着再煎几副药调养便好了。”
罗娇上前致谢:“多谢大夫。”
说罢,她与柳澄道:“柳澄,去送送。”
“是,姨娘。”
“您这边请。”
柳澄受命带那大夫出去。
“你这身子自来便不好,后来着人开了方子养了几年可见大好。如今这么,这体弱之症又犯了起来?”
罗娇蹙着眉,随后将青绵的手指拿起来,一根一根手指搓着,替她活血。一边又问:“除去昏睡乏力的症状,你还有什么其他不适没有?”
青绵摇摇头。
“莫要瞒着我,这可是实话?”
“是实话,阿娘莫忧心了。”
身体除了昏睡乏力之外,亦没有什么食欲。她总觉得近来神思总神游于外,心若无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