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间,黎徽已经走到了面前。
少年周身朴素,青衫落拓,先对程誉恭敬地行了个礼,恭谨地讲了几句承蒙栽培、感激不尽的话。
然后他转向苏栖禾,轻声道:“好久不见。”
从眼神看,他真正想说的话是“没想到你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毕竟现在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王府置办的,面料不凡,款式复杂,耳边坠着贵妃赏赐的东珠,还能和书院的主讲少爷并肩而立。
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深夜跑遍全城、在破败酒肆里哀求父亲回家的小女孩了。
程誉这才知道他们竟然是同乡,寒暄客套之余,不觉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黎徽一眼。
看出两人久别重逢,大概有很多话要说,所以程大少爷只聊了两句,就借口有事暂时离开,将他们留在书院影壁旁的小凉亭里。
黎徽想,女孩最关心的应该是母亲的情况。
“前一阵子有一个很厉害的大夫带着两位医女找到了伯母,给她治疗。我上次去看望的时候,伯母已经恢复很多了,脸色健康,甚至可以绕着屋子散步。”
苏栖禾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刚要开口感谢他的记挂,前面刚走出两步的程誉突然又回过头来。
“对了苏小姐,我已经给书院里的车夫打过招呼了,你想回去的时候直接去找他们送你回王府。”
“好,多谢程先生。”
黎徽捕捉到某个关键词,有点讶然,“王府?”
“是,我……侥幸承蒙秦王殿下赏识,现在住在秦王府里。”
眼前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清澈瞳底闪过些许复杂。
他立马想明白,“所以说那位给伯母治病的、很厉害的医生,也是王爷请来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黎徽半侧过身子,移开视线看向沿街的车马人流,缓缓勾起唇角:“看来王爷对你还挺好的。”
苏栖禾想他大概是误会了,脸颊一红,解释道:“只是殿下的家臣而已。”
但皇家的事不便说太多,她转而问起他的学业:“方才听程先生说,你连续几次文会都名列前茅,应该对接下来的正式秋闱也能有信心吧。”
“当时进京前承你吉言,现在我也衷心祝你一切如愿,金榜题名。”
黎徽浅浅笑了,“我会尽力的。”
沉默相对,片刻之后,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视着她,视线灼灼。
“今日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声音颤抖,带着某些莫名的情绪,埋藏心底,蕴蓄深刻。
而苏栖禾之所以能感知出来,完全是因为她自己也有过这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期盼——却不是对着黎徽,而是别人。
她心里一凛,下意识垂眸,回避了少年眼中的热忱。
是该装作听不懂,还是应该干脆利落地坦白直言,说她心有所属,喜欢上了那位高不可攀的王爷?
这个过于直率的念头让女孩脸上泛起一阵微红。
“黎徽,我——”
车鸣马嘶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地沿街而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打断了她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
抬头望去,只见皇家车驾缓缓停在玉安书院的影壁旁,也就是两人的正对面。
一群宫人前呼后拥,忙里忙外,招呼着准备接驾。
而街上的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己手中的事,望向车门,下意识秉着呼吸,等着看这位排场煊赫的皇家贵胄是谁。
片刻之后,当朝秦王,江寻澈本人,就在这样的视线凝聚中从车上缓步走下来,衣襟带风,矜贵从容。
他黑眸沉沉,目光径直落定在她身上,压得苏栖禾的心“扑通”一跳。
一个时辰前,秦王殿下穿着进宫的蟒袍,在养心殿里正襟危坐。
“寻澈,你的意思是,文华殿里有别人埋的眼线,悄悄替换了大臣们的折子?”
元熙帝眉头紧缩,脸色颇有些难看:毕竟此事实在严重,而他之前竟完全没有发觉。
江寻澈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地拿出了苏栖禾的分析,一条一条列给父皇。
在绝对的证据面前,皇上瞪眼半晌,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显出几分帝王威严:“看来接下来要想办法找出这只老鼠了。”
“回父皇,儿臣这里已经有一个名字了。”
他把那内鬼的姓名念出来,一字一顿,沉郁顿挫,仿佛判官提笔落定的死亡判决。
如他所料,皇上追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于是接下来便引出了太子生辰当天御花园抱厦里的绑架案,受害者是皇上很欣赏的那位才女,绑匪甚至嚣张到直接从秦王府里拿人。
好在他处理及时,这才扭转局势,抓住了幕后主使,还借机换到了这样一份情报。
元熙帝低头翻阅苏栖禾亲笔所写的事件陈述。
字句清秀,卓尔不群,是他最欣赏的文体,表达也流畅,情绪渲染得入木三分,让高居帝位的他都感同身受,仿佛是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里,无助而绝望。
“主谋是谁?”
语气已经不自觉地带上几分严厉。
江寻澈冷眼旁观,见皇帝的情绪已经到位,便放低了声音,“是儿臣的长兄。”
“当啷”一声,是皇上失手将手里的念珠掷了出去,刚好砸到了一个小茶碟。
他胸口起伏着,瞪大了眼睛,仿佛一只被冒犯的狮子,越是盛怒万分,越是冷酷凌厉。
“寻澈,你是在暗示翊泽在朕的文华殿里埋眼线,偷换奏折,在你的秦王府里绑架苏栖禾?”
“你知道倘若太子无罪,你这样的行为就是什么吗?”
就是结党营私,夺嫡篡位,理应被打入天牢,囚禁终生。
秦王殿下早有准备地站起身来,“若是如此,儿臣甘愿承担后果。但在这之前,请父皇明鉴。”
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心里的棋盘上再次落定一子,清脆泠然,象征余韵悠长的胜利。
皇上开始调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去调查,按理来说秦王现在就该回避告辞了。
可元熙帝一边忙活,一边却依旧在跟他说着话:“苏小姐现在还住在你府上?”
明知故问,应该是为了铺垫下一个问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纳她?”
江寻澈眉心微动。
肯定不能坦言说她只是他找来实现野心的工具,而孤男寡女共居一府,也难怪父皇理所当然地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回父皇,还......不急。”
“不急?哦,是要等王妃的人选确定下来再纳妾吗?”
皇帝执笔写着密信,头都没抬,随口聊着:“太子妃定了梅兰臣的女儿,你呢,你想选哪一家的?”
秦王并不摄政,按理来说没有必要与朝臣联姻。
如果精心挑选一个世家权贵出身的王妃,难免就有谋求权力、与江翊泽争锋之意。
果然父皇还在怀疑他。
将试探包装在父子闲谈之中,若无其事地抛过来,一个不慎,便会泄漏真实目的。
于是江寻澈回答:“儿臣无意再挑选王妃。”
“所以目前就先是苏栖禾了?”
元熙帝的笑容像一潭深水,“虽然出身贫寒,但才华斐然,长相气质也好,倒也过得去。”
“既然如此,下次再找个机会把她再带进宫来,让大家都看看。听说李贵妃已经见过她了?能让你母妃都满意,可真是不容易呀。”
“......儿臣遵旨。”
走出皇城后,秦王上了车,斜靠在角落里,眼睛微阖,沉思了半晌。
姜还是老的辣,父皇寥寥几句话,直接把模糊逃避、能拖就拖的事情变成了木已成舟。
名分送出去不说,他还得再带着苏栖禾进宫。
不过,其实这样也没什么坏处。
反正他志不在此,无意于男女私情,也不屑于靠联姻获取世家支持,身边女子的位置一直空置着,暂时立个幌子也无妨。
与其再找其他人来做幌子,不如就将苏栖禾的利用价值压榨到极限。
等到雄图卷毕,登基即位,到时再将她处理掉,或者送出宫去,想必也没人敢有意见。
思索完毕,他问南风:“苏栖禾醒了吗?”
“殿下,在您进宫之后不久便醒了。”
“等我回府之后,让她到书房,不,院子中央,来见我。”
本就不想再与她单独共处一室,何况这次要说的事情有些暧昧,他怕她情绪一激动,再搞出什么离奇失控的事情来。
年轻随侍上次被责罚挨了一顿鞭子,脸上血色还没恢复过来。听到王爷的命令后,他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如实禀告。
“苏姑娘醒来之后,得知您准了她去玉安书院,当即就去了。”
江寻澈微不可查地一挑眉。
原本不是虚弱得都要晕倒了吗,怎么刚苏醒过来就急着出去,就这么想离开王府?
“既然如此,就去玉安书院接人回来。”
他靠在车窗边,提笔准备谋划接下来的布局,可不知怎地频频走神,想起苏栖禾那双灵动的、蓄满泪水的眼睛,莹白的后颈,手腕上的一圈红痕。
还有两人曾经有过的呼吸相闻,就在这辆车上,就在他坐的这个位置。
直到马车穿过半个京城,从皇宫到达玉安书院门口,秦王殿下提笔已有整整半个时辰,纸上却只落了寥寥两笔墨痕。
他眉心微蹙,索性将纸收了,下车接人。
却在走出车外的第一时间,看到苏栖禾与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一起,距离很近,两人似乎非常熟悉,还在说话。
而女孩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羞赧的浅色红晕,眸光流转,比他刚才走神时想到的那些,还要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我醋了但我不承认。
关于秋闱春闱,本文迫于时间线进行了不少架空捏造(比如历史上秋闱是在八月等等),请各位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