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后,陈弦带孟頔去江汉路觅食。整条街道要比她预想的热闹,仿佛把全江城70%的年轻人聚来了这里,尤其是打扮得时尚好看的情侣们。第二次险些被人流冲刷开来的时候,孟頔拉住了她的手,他们由此变成了“年轻情侣”中的一对。
这是孟頔给她的感觉。明明算半个宅男,可当他带着她穿梭人群,避开各种障碍时,他紧张起来的胳膊肌肉仍显坚硬,那种不经意的摩擦能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停在一间卖豆沙冰的饮料铺子前。
孟頔去排队点单,陈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他,她低头查看微信消息,不觉入了神,直到一张小票被放到她平摊的手机屏幕上。
陈弦说:“工作群的消息。我们组长刚公布了培训前开会的日期。”
孟頔“哦”一声,没有问具体是哪一天,只将小票揣进了裤兜里。
孟頔被这么盯着,渐渐不自在起来。他偏开了眼睛,一秒,又转回来看她,发现女生依然注视着他,他笑了,干净的害羞感还停留在面孔上。他问:“你又在看什么?”
“看你啊,”陈弦干脆地说:“就是怕扭到脖子。”
孟頔往后看一眼,又退一步,刚好去到一级阶梯以下,这时他们的身高持平了,由仰视变为正视。
孟頔翻出小票:“红豆沙冰和绿豆沙冰,你喝哪一种?”
孟頔说:“当然可以。”
陈弦如愿尝到了两种沙冰,孟頔同样,边走边逛时,他们交换了口感评价,最终达成共识,“绿豆清爽,红豆绵稠”。
这个夜晚,陈弦依然赖在了孟頔的公寓,翻找影片,之所以用赖,是因为她清楚孟頔压根不会赶走她,她得到了一把七日期限的钥匙,能在他暂时的生命里来去自如。
孟頔打开两瓶快乐肥宅水放在茶几上。
陈弦拿了一听,握在手里:“你这间民宿租了多久?”
孟頔说:“半个月。”
“这么久么?”陈弦扬眉,抿了口冰可乐。
孟頔说:“嗯,你呢,后天下午什么时候的车?”
陈弦说:“五点半——”
仿佛料到他要说什么,陈弦忙道:“千万别来送我。”
孟頔顿住:“为什么?”
“嗯……”她沉吟片刻:“没有为什么。”
孟頔不再细问:“好。”
也是这时,陈弦暂停了电影。她转过身对孟頔说:“我该回去了。”
“现在?”她毕竟刚坐下没一会,也就半小时。
“嗯。”陈弦示意手机,时间已过零点——第六天,明天她就要离开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她低头趿自己的帆布鞋。
孟頔站了起来:“我送你。”
“不用。”陈弦也从沙发上起身。莫名烦躁的情绪令她无法久留,即使这间房子的冷气开得很足。将别的感伤如同灰色幽灵一样跟随着她,难以甩脱。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陈弦说:“好了,别跟着我啦。”
孟頔问:“明天什么计划?”
陈弦回:“我也不知道,也许没有。”
孟頔:“一开始也没有么?”
陈弦说:“有,大睡一场。”讲出这四个字后,孟頔的面色微微有了点变化,她飞快解释:“……不是那种——就是睡觉,纯睡觉,睡一整天,什么都不想。”
说完她自己都在憋笑。
“我那时想的是,前五天我肯定在到处玩耍赶时间,最后就狠狠休息一天,人总不能一直在跑。对吧。”
孟頔认同地点头。
陈弦打开门:“走了,拜。”
孟頔叫住她:“陈弦。”
她回过头。
男生目光闪动,表达欲呼之欲出,陈弦知道他想要说什么,长篇累牍或语出惊人,她能猜到,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问:“明天下午找你可以吗?”
陈弦说:“好啊。”
—
克制。
人类作为高阶动物所发展出来的伟大而高级的情绪,他们两个都是如此遵循和恪守。
陈弦失眠了,心头有重负,她完全无法“大睡一场”,她的出逃日只剩一天,岌岌可危。可她也做不到分秒必争,她空茫地躺在床上,好像在看一片没有星星的天空。
两点的时候,她抽出枕头下方的手机,给孟頔发消息:睡了吗?
孟頔回很快:没有。
陈弦说:我睡不着。
孟頔说:我也是。
陈弦一如既往地拿他打趣:怎么睡不着,在想我吗?
他却承认了:是啊,在想你。
陈弦胸口微微抽搐,那是一种甜蜜的疼痛:那就来见我好了。
对方不确定地问:现在吗?
陈弦说:现在。
下楼的时候,陈弦没有开灯,踩梯子的动静在黑暗的屋子格外清晰急促,打开门的动静也是,被一把抱住的动静也是,呼吸的动静也是;这些动静让夜晚变得繁星闪烁。
“你知道你很好抱吗?”身形高大宽阔,安全感十足。她贴在孟頔的胸口,小声诉说自己的感受。
“……不太知道,”他说:“我只抱过你。”
“假的吧,”陈弦将信将疑:“你没有抱过自己爸妈?”
孟頔说:“真没有。”
陈弦嘁一声笑了,继续嘀咕:“最后一天,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一整天,all--day。”讲英文的时候,她用手指在他后背戳了两下。
孟頔收到信号,拢紧胳膊,笑着应“好。”
打开灯已经是一刻钟后,天知道他们又难舍难分地拥抱了多久,陈弦心满意足地从他怀里脱出,直呼“好热。”
孟頔耳根已经红透。
他跟她走到客厅坐下。
陈弦去给他倒水,回来的时候,孟頔面前的茶几上多了本小册子,墨绿封面,巴掌大小。
她放下水问:“是什么?”
孟頔把它拿起来,交给她:“其实还没完成,但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陈弦坐下来,翻开它。
陈弦顷刻双眼模糊。
遗憾或圆满,在打开它的一瞬间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人可真奇怪啊,总是在追求结果,遂人愿或意难平,总得来一个,却很难接受真相:最好的往往都是此间,而非结果。纵使所有的画面里都只有她一个,那又如何,它们明明都比她亲眼所见的一切都要美好,好百千万亿,好正无穷。
原本全白单调的速写纸被孟頔绘制成了一本梦幻童话书,里面的主角都是一个小女孩儿。她是谁不言而喻。
第一页,小女孩背身捧着窗口的夕阳,光与云朵像橘子汁一般,从她的手心和周身淌落;
第二页,小女孩躺在粉色缎带一般的湖水之上,手枕头,舒适地眯着眼;
第三页,小女孩踩着脚踏车漂浮在江滩的夜空,闪闪发光的星粒追随她起舞;
第四页,小女孩立在花丛之中,行提裙礼,花蔓枝叶缠绕成裙摆,恣意生长在她身上;
第五页,小女孩蜷缩在毛豆荚里,一盘色香俱佳的卤毛豆,她圆滚滚的,安睡着,是安徒生笔下的拇指姑娘;
第六页,小女孩托腮趴在窗口,眼神天真,跟《飞屋环游记》里一样,她身处的小木屋,被无数只粉色的花朵气球,拽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