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映翔去玉岭的第三天,入江从午后就在李家自己的房间里写调查报告。
他写写就脱离了学术论文的格式,变成了美术评论的调子,所以他极力控制写作速度,弄得迟迟没有进展。
在他的皮包里的参考文献中,只有先辈研究员在西湖附近的飞来峰拍摄的十二张佛像照片和这位先辈写的调查报告。
飞来峰上为数众多的佛像是刻在天然洞窟内外的岩面上。尤其是弥勒像极其珍贵,美得无与伦比。
但这些佛像不是象玉岭那样刻在峭立的悬崖上。严格地说,也许是根本无法相比。不过,要是比较下去的话,反而容易成为学术论文的体裁。
他获得了一个月的时间和旅费,所以必须要把调查研究的成果归纳整理起来。
他写写抹抹,抹抹写写,感到很难写下去。这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暗淡起来。为了节约灯油,他暂时没有点灯,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听到大门外有人在大声地嚷嚷。
入江爬了起来,走出了房间。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在走廊里碰到了李东功的太太,于是他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据说营房里起了火。”李太太回答说:“不是什么大事,据说火很小。是刘大爷跑来告诉我们的,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是刘大爷声音大了一点,吵了您吧。”
“没有,我工作累了,正在躺着休息……要是营房里起了火……”
“入江先生还得去看看吧?”
“是呀。”
他的身分在形式上还是属于守备队。既然是自己所属的部队发生了火灾,恐怕还是应当去一去。尽管说是小火,装着不知道也有点不合人情。
入江匆忙穿上衣服,决定到营房去一趟。
狭长的营房是南北延伸的,它的南端还在冒着白烟。已经看不到红色的火焰,看来火已经扑灭了。
一走进营房,伊藤伍长还在揉眼睛。入江跟他说道:“火好象已经灭了吧?”
“嗯。灭是灭了。”伊藤伍长有气无力地这么回答说。在薄暮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想象出很不佳。
“真倒霉,伊藤伍长肯定要挨三宅少尉的一顿申斥!”入江心里这么想,对他很同情。
守备队留下以伊藤伍长为首的十五人当留守班,三宅少尉率领其他的人出动到新林镇去搞清乡工作了。
伊藤伍长负有留守的责任,虽说火灾不大,但由于不注意而发生了火灾,他感到沮丧也是理所当然的。
到新林镇单程需要两小时半,来回就要五小时,再加上在那儿搞清乡工作的时间,下午出发的守备队,不到半夜是回不来的。
营房内空空落落的,出动的军队显然还没有回营。
“还没出大问题,这就算不错啦!”入江想安慰安慰意气消沉的伊藤伍长,他这么说。
起火的房子,是这座宅院南边拐角上一间象堆房似的小屋,守备队从来未用过这间房子。反正是别人的房子,应当说没有多少实际损失。
“这可成了大问题了。”伊藤伍长垂头丧气地说。
“成了大问题?”入江反问说。
伊藤伍长周围的士兵们也都没精打彩。
“问题是弹药全部叫人家给盗了。”
“弹药?”
“是呀。因为起了火,大家都去救火,乘这个空子把全部弹药给盗走了。”
“是吗?”
守备队的弹药库在宅院的北端,恰好在与火灾现场相反的一端。
“咱们上当了。”伊藤伍长叹了口气说“这是游击队有计划搞的。在那个堆房放火,肯定也是他们千的。咱们一心想快点把火扑灭,连弹药库的哨兵也跑去救火了。要是平常的话,人多,恐怕就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据说大家都忙着去救火,弹药库没有人看守,被人撬开了锁,把库存的弹药全部盗走了。
在从丹岳回来的途中,烧毁了补给的弹药,因此后来就没让这边派人去领取,而由兵力多的丹岳组织了一个小队人数的运输队,把弹药送到瑞店庄来。
这些弹药全部被盗走了,三宅少尉将会怎样大发雷霆,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我真想死掉算了!”伊藤伍长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揪下头上的军帽,揉成一团。
入江想不出安慰的话。
“说起来,”伊藤伍长朝四周乱吐着唾沫,恨得牙痒痒地说:“在起火之前,营房北面围墙的外面就停了好几辆马车,上面装着麻袋和木箱。就是这些家伙干的。咱们发现太晚了。翻墙过来的人恐怕相当多。一定干得很麻利迅速。咱们发现得晚,可是他们是把撬开的锁好好地安在那儿才跑掉的。”
据他说救火的时间花了约二十分钟。就在这期间,游击队敏捷地发起行动,把弹药盗走了。
关于堆房起火,事先已发现有撤了汽油的痕迹,但往意到的时候,火势已迅猛地烧起来了。
火被扑灭之后,来救火的弹药库的哨兵又未立即回到岗位。围着现场看热闹,看来在任何社会里,突然发生的事件,都会引起人们特殊的兴趣。
士兵们意识到有问题,是在发现墙外扔下了麻袋和木箱之后。
有的士兵记得这些东西原来是装在附近的马车上。他们感到奇怪,一查看,木箱、麻袋里装的都是废纸屑。
接着又发现一部分围墙被破坏得很厉害,觉得这是不是有人闯进来了,这才打开弹药库来看。
弹药库里几乎空空如也!
这是守备队驻扎瑞店庄以来最大的不吉利的事件。
负责人伊藤伍长说他想死掉算了,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留守班派出了传令兵,把这次事件报告了正从新林镇回营途中的三宅少尉。
所以三宅少尉回到瑞店庄的营房时,当然早就知道了这次事件的梗概。
留守班的士兵们耷拉着眼皮迎接小队长的归来。三宅少尉咧着嘴巴,皱着眉头。这副样子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可怕。
“伊藤,你来一下!”
少尉把伍长叫进自己的房间。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之后,三宅少尉从房间里出来了。伊藤伍长也跟在他后面走出来。伊藤的脸色苍白。大概是挨了小队长狠狠的一顿训斥。
三宅少尉命令全体人员在营房的院子里集合。
入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否也包括在这全体人员之内。
他是守备队的客人,决不是三宅少尉的部下。他没住营房,而是住在李东功的家里。这固然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是三宅少尉似乎也希望他这样做。
不过,如果入江要是住在营房里的话,他或许能为兵员很少的留守班起一点作用。但不能想象因为有了入江,弹药库的哨兵就不会跑去救火,因而就会把游击队击退。
“弹药库的哨兵正因为去了火灾场,才活了一条命!”入江心里是这么想的。
如果说火是游击队放的,其目的一定是要把大部分士兵钉在营房的南端,而便于自己在北端下手。这时弹药库的旁边如果留下一两个士兵,游击队肯定不是把他们开枪打死,就是在他们的脑门上狠狠地一击,然后再去执行他们的计划。
哨兵不在自己的岗位上反而好了。
“假定我在那儿,结果还是一样,最多只不过提前几秒钟把火扑灭而已。”入江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什么道理非要听三宅少尉的说教不可。他虽然这么认为,但有一种气氛使他不能离开这里。
他站在最后一个分队的排尾。
三宅少尉接受了大家的敬礼之后,开口第一句话就说:“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了。”这句话大出士兵们的意外。
他接着说道“必须要考虑的是,今后再不要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因此我想要很好地来研究一下今天的事件。”三宅少尉说到这里,朝部下扫视了一眼。这时传来了伊藤伍长的干咳声。
“很明显,”三宅少尉在这以前说话的声音很低,这时突然放大嗓门说道:“游击队一定是知道了我们守备队要去新林镇,才搞了今天的袭击战。我们离开营房的时候,当然是排着队伍出发的,所以谁都看见了。不过,我们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来,这只有少数人知道。就连走出营房正在行军的士兵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我事先只对下士官们说过今天的行动计划。还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士兵。因此,如果说有人透露出去,那就只能从下士官中来考虑。”三宅少尉好似把下士官们的脸一个一个地挑出来打量一番之后,才继续说道:“你们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好好地想一想,到底有没有跟谁透露过去新林镇的行动。游击队一定早就知道了我们守备队要去的地方。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预计到去新林镇要到半夜才能回来,因此等到黄昏薄暮容易逃脱的时间到来之后,才发动突然袭击。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有人尾随着我们的行军,在证实我们要去新林镇之后,再向游击队报告的。但我感到,这次是敌人预先知道了我们的行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最近的情况来看,不能不叫人想到,就在我队的身旁有着游击队的间谍。我们也在民间放了密探,让他进行调查,但他说还抓不住确凿的证据。不过,据说已经大体有了眉目。在这里我要求各位下士官好好回忆一下,诸位有没有跟谁透露过今天的行动计划?即使说对方是确实可以信任的人,但这个人也有可能透露给别人嘛!怎么样?心里已经有了底的人请举手!”
三宅少尉把两手放在背后,挺起胸脯。
入江的心里慌乱起来。
几天前,他曾从村田军曹那里听到守备队要向新林镇出动的事。当时村田军曹还劝他一块儿去看看新林镇古寺里的佛像。
村田军曹站在前面,从入江站的地方看不到他的表情。
村田军曹的肩头不时地在动弹,每动一次,入江的心里都要扑通地跳一下。不过,军曹终于没有举手,也没有其他的人举手。
“是军曹忘记了呢,还是他看到三宅少尉那副凶样子,害怕得不敢说了呢?”入江心里这么想着,咽了好几次唾沫。
三宅少尉站在指挥台上,他那尖厉的眼光不停地盯视着部下的脸;特别专挑下士官们的脸,象要啄一口似的盯视着。他的视线也在入江的脸上停留过。不,停留在入江脸上的时间好象比其他的下士官还要长。
入江的全身都僵直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极力想给自己的脸上戴上一层假面具,最后竟感到脸面上好象被一层什么胶质的东西枯住了似的。
入江甚至担心起自己的脸面会不会马上龟裂。
“大家好好地想一想!过后想起来一定要到我这里来报告。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我不想再作过多的指责。目的是为了查清透露给游击队的渠道,也是为了我们今后的安全。这件事还关系到我们瑞店庄守备队的名誉明白了吗?”
三宅少尉这么说后,走下了指挥台。
入江感到自己的脸上就好似要发出劈啪劈啪的龟裂声似的。
队伍解散以后,为了不让其他的人看到自己的脸,他还在院子里的树下站了好一会儿。
他感到有一股粗粗的气息从丹田往喉咙口涌上来。他悄悄地把这口气息吐在已经漆黑了的营房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