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入江刚刚二十五岁,乘火车从北京到上海并不怎么疲累。
到了上海一了解情况,据说玉岭一带的治安不太好。
日本军的守备队在紧挨玉岭五峰的一个名叫瑞店庄的村子里驻扎了一个小队,另外还在附近的几个地方驻扎了少数人。这一带的守备队经常派出约一个分队的联络队到上海来,据说当他们回去时,跟他们一块儿走最为安全。
可是,入江急着要去玉岭。
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玉岭,他希望能尽快一点儿去。
据军队的报道部此最近游击队的活动十分频繁。
二十五年后来这里一了解,大约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玉岭。而当时只有一半的路可以通汽车,必须要在路上住一宿。
听说骑自行车的话,一清早出发,半夜就可以到达。
入江到达上海的第二天,赶紧弄到一辆自行车,决定把它装在军用卡车上出发。
“可要小心留意啊!从不通车的地方往前走可就危险了”报道部的人担心地说“把命运交给老天吧”入江回答说。
他对游击队并不觉得怎么可怕。这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去打仗的。
“年轻人有这么一股劲头是好的。不过,这种工作也不必非争这么一点时间不可嘛。我看还是稍微等待一些时候好。你看怎么样?”
“可是,不知道联络队什么时候才来呀。”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明确地说。大概一周之内会来吧。”
“一周?我不能等这么久。”去玉岭的路程只有四分之一能通卡车。这段路程也是日军的主要补充线,戒备比较森严,一般认为比较安全。
卡车开到通往玉岭的岔路口上,入江从车上取下自行车。开卡车的士兵是个知识分子,据说是高等工业学校毕业的。临分手的时候,他提醒入江说:“前面就是那个有名的S1eep dragon(卧龙)的地盘,要小心留意”
听这个士兵说,外国的某个杂志曾经刊载过在这一带活动的游击队长的情况,说他经常到日军的占领地区来侦察,因此不能拍他的照片。
在有关他的介绍中,称他为S1eeping dragon——“卧龙”。游击队员之间都这么称呼他。可能是有点夸张,据说他这个人神出鬼没,胆大无比,而且很有教养还能说一口很好的英语。
“好,我一定小心注意。”入江这么回答说。不过他内心里却在想,卧龙既然这么使人感兴趣,我应当见一见他。
到处可以看到一簇簇盛开的桃花,真是一片悠闲的田园景象。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游击队。
这个地区虽然算是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但据说受日军统治的只是点和线。在入江眼前展现的这一片即将插秧的田地,是脱离点与线的“面”。
入江所走的这条狭窄的、凸凹不平的乡间小路,足一条细“线”。它很容易遭到来自“面”的袭击。
一般的自行车有放炮的危险,他设法弄来了一辆不放炮的自行车。这种车子的车轮子上安的不是可以打进空气的车胎而是很厚实的橡胶带子。带子的中间是实心的,没有空洞,所以不会放炮,但它很硬,没有弹性,骑起来很不舒服。
骑了它走了一段很糟糕的路,入江的屁股颠得痛了起来。
在路旁的一棵柳树下,入江下了自行车。他想休息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无意地抬头一看,只见柳树干上贴着一张标语。
标语上写眷“最后胜利不待龟卜”。
意思况最后的胜利不用卜封算命,已经一清二楚。这不可能是日本军队或南京的江精卫政权所提出的口号。
标语左下角上的署名是“第三战区忠义救国军”。
在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把同日本交战的主要地区划分为九个战区,另外再加上苏鲁战区、冀察战区、豫鲁苏皖边区三个边境战区,共为十二个战区。这一带处属于以顾祝同将军为司令的第三战区。据说第三战区的司令部是设在福建省的建阳。
忠义救国军虽届第三战区,但它既不是正规军,也不是游击队,勉强可以说是介于两者之间。它略称为忠救军,以恐怖活动而使人们感到害怕。
这些情况入江也略有了解,他感到十分紧张。
柳树根下有一丛革,他坐在草上,朝着天空喷出一口烟。
和照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徐徐的春风把烟吹散开去。
“这样和平的景象,却……”他想到了战争。
他在学生时代曾患过肺病,在征兵体检时列为丙等。但是,由十战局的恶化仍有可能在当地被征入伍,说不定很快就被赶往铁与血搏斗的战场。——他要尽情地享受现在这样十分宝贵的时刻。
当他把吸完的烟屁股在草丛中拧灭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走近来。
回头—看,吞五个男人从田间的小道正向入江身边的大路上走来。
入江象条件反射似的猛地站起来,做出防御的姿势。
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一条宽大的深蓝色的裤子,灰色中式上衣上的纽扣全部解开了。入江一看这男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才稍微放了心。
“大概是这一带的居民吧。当游击队年纪过人了一点……”他心里这么想。
对方一发现到入江,好象也吃了一惊,不安地转回头去。
后面的几个人比前头的那个人年纪轻,穿着也简陋。一眼看去,好象是跟随在地主身后的佃农。
老人对其中的一个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于是一个穿短衩、剃光头的汉子走到入江的面前说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把良民证拿出来看看。”他的话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入江虽然懂中国话、只能勉强听懂大概的意思。
清乡——清净乡里,好象是个很好听的词儿。简单地就是要在在一定的地区内肃清抗日分子,建立安全地带。
因为光靠点与线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因此企图也要保住面。
但是,要维持整个占领地区的面那当然是办不到的,所以指定了某些特定的地区。这样,当然就选中了长江下游的三角洲地区。
在清乡工作中,要挨户搜查,严格地检查和登记户口,发“良民证”。另外还封锁该地区,使人们不能接触游击地区。身上不带良民证的人,立即逮捕。
入江从口袋中掏出身分证给那汉子看。
“不是这个!要良民证,良民证:”那汉子大声地说。
入江不是中国人,当然不会有什么良民证。大概是那张证明他是研究所研究员的纸片,与对方身上所带的良民证的样子很不一样。
入江感到莫名其妙,把在上海拿到的介绍信,连信封一起送给对方。介绍信是写给驻扎在瑞店庄的守备队长的,信封上写着三宅少尉阁下。
对方好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显得很为难。看来他不认识字,把从入江手中接过来的信让老人看。
“吻日本大人……”老人一看这信,马上露出一脸笑容,恭恭敬敬地接过信,交还给入江。然后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良民证,让入江看。
“你好!我,姓刘。”老人用不熟练的日语说:“三宅大人,我的朋友。”
“到瑞店庄还有多远?”入江嫌麻烦,直接用中国话问道。
“您中国话很好。”老人恭维了两句之后,说道:“还相当远。要不要到我家里去休息一会儿?我家就在那儿。今天还有庙会。”
“是吗?……”入江刚才就感到嗓子发干,想喝点茶。他说:“好吧,那就让我去喝点水吧。”
“请、请。您能光临舍下,我很荣幸。……您稍微等一等,我先办一点事。”
老人回头跟后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他说的是当地独特的飞快的方言,入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老人指了指柳树。于是后面的人猫着腰,走到柳树下,仔细认真地揭下贴在树干上的标语。
“上面发过话,一旦发现这样的标语要立即揭下来。”
老人解释说。
老人说他的家很近,其实还要走好一段路程。不过路去玉岭的方向一致,看来不会绕多少路。
老人大概是当地的一个富翁,他家的房子在附近一带的房子中显得最大。房子是一座四合院,灰色的砖墙显得很威严。
进门就是院子,入江被领进左边的房子。
从那里隔着院子可以看到对面的房间。大概是农村里的房子都是开放性的,房门都没有关。对面房子里有许多人。老人曾经说过今天有庙会,这些人大概是来参加庙会的。
入江被领进的房间,在他进来之前好象有人待过,显得十分零乱。
“请您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叫人送茶来。”老人说后就走进里屋去了。
老人刚走,就进来一个十五六岁圆脸的姑娘。她说:“对不起,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当他们眼光碰在一起时,入江感到姑娘的眼中含有敌意。
她把乱放在屋角桌子上的纸条归拢在一起。
入江无意地朝那里瞅了一眼,偶然看到刚才贴在柳树上的那张“最后胜利不待龟卜”的标语。这样的标语条很多,大约有一百多张。
“喂,这么多呀!”
入江站起来,注意地看了看。
其中还有写着其他口号的标语。如“誓以铁血收复失地”、“彻底抗战,驱除倭寇”等。
这些都是宣传抗日的标语。有的纸角撕破了,或者粘着变了色的浆糊,大概都是象刚才那样从什么地方揭下来的。
姑娘没有搭理入江,急急忙忙地收拾着。看来好象有点故意这么做。
“这些标语怎么办呀?”入江问道。
“卖!”姑娘停下毛转身朝着入江,气冲冲地回答说。
“卖?卖给谁?”
姑娘没有答话。
“卖给日本军?”
姑娘没有言语,摇了摇头。
“南京方面的人?”入江觉得有点罗嗦,但还是问了一问。
所谓南京方面的人,是泛指跟日本合作的中国人。
对这次问话,姑娘明确地回答说:“对,卖给南京来的谢世育。”
“从南京到这儿来收买?劲头真大。”
“他在这儿,住在玉岭。”姑娘噘着嘴巴说。
看来她对张贴宣传抗日标语并借此而获得报酬,显然感到不满。
她还年轻,好象还不懂得在日本人的面前掩饰这种感情;也可能是明知对方是日本人,故意用这些带刺儿的话来回答。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那末,全部能卖多少钱呀?”
“不知道。”姑娘绷着面孔,把下颚往上一抬。
“这是一桩好买卖吧,一个本钱也不要嘛。”入江想开点玩笑。
“不!不赚钱!”姑娘生气地回答说。
“为什么?”
“忠救军来要钱。”姑娘这么说后,报起那捆归拢在一起的标语,小跑着走出了房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生活在动乱地区的人们的痛苦,入江也是了解的。
在日军占领地区,居民如果不表示恭顺,不做出愿意协助的样子,自身就会危险。一旦贴出了宣传抗日的标语,如果不把它揭掉,村长等人就要受到严厉的叱责。
可是这里是忠义救国军和游击队部渗透进来的地方,如果揭下标语,又会受到报复。
真是进退两难。
因此,大概是在进行一种交易。——你们贴的标语,我们如果不把它揭下来,就会受到叱责。这一点请求给予谅解。不过……于是送上了金钱。
实际上从谢世育这个汪政权派来的人那儿可能多少也得到一些报酬,但这家主人送给忠救军的钱比这要多得多。
入江的心情暗淡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人把茶送了进来。
“刚才那位姑娘是……”入江问道。
“啊?噢,她是我们太大的侄女儿……”女佣人胆怯地回答说。
“是吗。她也帮着家里做活儿吗?”
“不,不,她上学念书。”
“是个有趣的姑娘,我想跟她说两句话。”
“是,是。我去叫她。”
“不,不要勉强。”入江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他在北京就已经感觉到,当时日本人一说什么,中国人往往立即把它当作绝对命令看待。
尽管说了不要勉强,女佣人还是急急忙忙地走了。大概是叫那位姑娘去了。
入江喝过茶,正在抽烟,这时主人进来了。
“招待不周,请多原谅。因为今天是节日,来了很多客人。……请喝茶。要不要再沏点茶?”老人满面笑容,不断地点头行礼。
在他的笑脸和殷勤的态度的背后,不知道隐藏着什么。
日本人在谈论中国人暗往往说中国人有表里两面,光从表面看不出他们的真心;认为对中国人要提高警惕。入江从各种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对待别人的人,谁又能对他坦怀相见呢?
“够了。谢谢您的款待。我这就要走了。”入江说。
“再多待一会儿吧。……到玉岭之后,请代我向三宅大人问好。我曾经受过他很多照顾。”
不知道这家主人究竞跟三宅少尉有过什么样的接勉,他所说的照顾说不定还是反话哩。现在只能从表面来理解,那也只好迎合他的话来应酬两句。
“我见到队长,一定转达。”入江说。
这时,刚才的那个女佣人走了进来,畏畏缩缩地说道:“实在对不起,我去找了,那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在家里……”
“好了好了,不必找了。”入江摇着手说。
“这怎么办呀?”老人间道。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入江尽量做出和善的态度笑着说:“我想向小姐打听一下这里的学校的情况。她不出去就好了。不过这些情况我一到玉岭完全可以了解到。”
入江想走,但老人一再地挽留。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多待十分钟也可照顾对方的面子,不失礼貌。
入江勉勉强强地坐下来。这时,另外一个女佣人端进来一碗米团子汤。
“这是庙会剩下来的供品。请尝一尝。”老人请入江吃。
既然这样,入江就不能不动筷子了。他在吃米团子时老人说道:“您到玉岭,正好可以看到一个很有趣的仪式,叫作点朱。”
“点朱?”
“您去到那儿一看就明白了。这种仪式十年才举行一次。您一定要去看看。”
入江吃完了米团子,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再不走,到玉岭将是半夜了。”
“是吗,那我就不挽留了。”老人好似很遗憾地说。
入江刚走到门口,院子里突然闹腾起来,还可听到尖厉的叫喊声。
一个小伙子赤着脚从院子里跑进来,气喘喘地说道:“咱们家被包围了……是游击队的人。”
“啊?”老人变了脸色,说:“前些天不是说好了吗!现在不应该来呀!”
“他们说来了日本人,要把日本人交给他们。……”
“这不行!……快到哪儿躲一躲!”老人拉住入江的胳膊。
入江挣脱老人的手,说道:“受到了您的款待,不能再给您增添麻烦。反正也躲不住了。”入江这么说,并不表明他有勇气。
院子里已经进来十几个头包布巾的壮小伙子,气势汹汹地盯视着屋子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逃脱了。
一个端着步枪的人,从他们当中走到前面来,说道:“这里有日本人。把日本人交给我们。”
“我就是日本人。”入江朝着他们走去。
院子里的人飞快地朝左右两边散开,把入江团团包围起来。
入江举起双手,表示他没有反抗的意思。
包围圈逐渐缩小,入江的两手被他们抓住。那个拿步枪的人,一只手解下吊在腰上的一束绳子,朝入江的身边走过来。入江正要仔细地看一看这人的脸,眼前突然变成一片漆黑。有人从背后用布片蒙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