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为秦桑摆的接风宴,可州府六进门,秦桑一行人入了三进才有人迎了出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蓟州知州严良。
此人满面油光一身肥膘,话说三句就要喘一口粗气,他一边呵斥手下的小厮一边堆笑着向秦桑请罪:“瞧瞧瞧瞧,我这府里没一个机灵的,都是些酒囊饭袋,怠慢了秦将军的大驾,下官有罪啊。”
秦桑并没有放慢脚步,只用余光短短回复:“无妨。”
那严良随即跟上了秦桑的脚步,试探的再次说道:“将军大度,不拘小节,下官惭愧,不过,下官还有一罪,要向将军讨罚。”
“哦?初次见面,严大人何罪之有?”
“昨日实属误会,我那小女多年前便对您多有崇敬,借我之名为将军送了些亲手做的点心,至于那盛点心的金盏,说了也不怕将军笑话,那是犬女执意要用,欲与将军结一段金玉良缘,小女顽劣,多有冒犯,实非本官之意啊。”
秦桑心想这些没皮没脸的官僚,行贿未遂就往自己的家眷身上推卸,实在小人作风,不过面上却笑道:“既然是场误会,严大人也不要过于苛责令爱了,只是我不喜甜食,只怕要辜负严小姐的一片心意了。”
严良听秦桑如此开口,便长舒一口气,“既如此,秦将军请快快入堂吧。”
入席后,站在将军身后的南星,歪头向身旁的川乌道:“瞧瞧蓟州这些小官儿们,一个个趾高气昂,句句都是奉承那严良,对我们将军只字不提,摆明就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
川乌瞧着南星一脸气愤,便安慰道:“将军乐得清净。”
这酒席明明是为秦桑所设,可这前厅正中的圆桌上摆的却是各地县衙为那严知州备的豪礼,而那严良却当着秦桑和众知县的面,将那些礼品一一清点然后再一一回礼,整个过程没有招呼秦桑半句。
期间不乏有些小官朝秦桑这边看来,无非也是想看秦桑的热闹,不过,每当有人看过来,秦桑便抿着茶淡笑着看回去,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堂上的小官们心中有些怯意,反而不敢再与他直视。
南星强压着怒火,手却不自觉的搭上了腰间的刀柄,川乌抬手将她的手腕从刀柄上打下去,叮嘱道:“蓟州的知县们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多半是因为严良这个靠山,就连街上的乞丐都知道他们的严知州是当朝宰相叶垂青的妹夫,莫要坏了将军的计划,我们来日方长。”
南星嘟囔道:“我们将军如今,虽是一品武将,却无兵权,还被狗皇帝派来这边关修坝,跟那冷宫的废妃有何区别。”说罢被身旁的川乌拍了一下后脑勺,这才闭了嘴。
那严良将知县们奉上的宝物挨个把玩儿了一番后,命人将这些家珍们搬回了后宅,这才大摇大摆的入了席,坐的是北面的主座,而秦桑却被他安排到了右侧宾席的副位。
这种明面上的挑衅,让那些奉承严良的小官们更加肆无忌惮的低声嘲笑起秦桑。
这时的严良未饮先醉满面红光,假装突然记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朝秦桑的方向踱过来。
刚刚还嘈杂的前厅突然安静了不少,小官们个个支棱起脖子望向秦桑,随着严良走近,秦桑一改往日的淡漠,竟然起身相迎,小官们见此,纷纷窃窃私语,议论这传言中的抚远将军也不过是个畏惧权贵的怂人罢了。
没等严良开口,秦桑先发制人道:“今日严知州邀请了蓟州的诸位知县和主簿来为本将军接风,吾初到蓟州,还未曾为百姓立下半分功劳,就如此铺张实在担待不起,于是,吾也为严大人备了一份见面礼。”
此言一出,席间传出了阵阵窃笑声,毕竟一品武将为一个知州备礼,实在是有违常理,就算那抚远大将军是个怂货,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贬低自己,也是亘古奇闻了。
那笑声传到了严良的耳中,他脸上的得意更加彰显了出来,这接风宴的本意就是给那秦桑一个下马威,没成想这抚远将军在天牢里呆了三年,果然听话了不少,于是假意客气道:“将军哪里的话,您给我备礼,岂不是折煞本官,今日本官做主,您这份大礼,甭管是什么奇珍异宝,本官都将其兑成银钱,入蓟州银库,就当是将军为蓟州百姓送的第一份大礼吧。”
“有了严知州的这句话,本将军就放心了。”秦桑言罢拍了拍手,转头望向门外,眉宇间的笑意也骤然散去,前厅宴席中的小官们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京城来的将军到底为严知州备了怎样一份珍宝。
六进的院门一扇扇敞开,冬日的寒风夹杂着蓟州街市的嘈杂吹进了州府的大门,一并吹进来的,还有青崖山上修坝的五百多苦力,他们如浪潮般涌了进来,却听话的止步于正在摆宴的前厅院中。
“这……这是何意?”严良看着院中突然出现的几百号人,他们衣衫单薄面容枯槁,看着众官僚的眼神却是寒意炯炯,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安。
秦桑不急不慢的踱步到院中,转头向屋内的严良道:“本将军来蓟州的途中听百姓说,这修水利的壮丁都是各县水灾逃来的难民,不仅拿不到州府的赈灾粮,反而被抓去做了苦力。”
话未说完,那严良始终高擎的脖颈略微有些低垂,但面上仍是强作镇定,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秦桑继续说道:“但我瞧着严知州是个明事理的,定是那坝上的管事做的欠妥,这才招至百姓们中怨言四起。”
“自然,自然。”严良忙应和道。
“所以今日,为挽回严知州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本将军自作主张,将那坝上的管事替您教训了,这份心意还望严知州笑纳。”秦桑朝院外的天冬招了招手。
天冬是秦桑的右副将,在秦桑一行人到达蓟州之前,就被将军提前安排到了堤坝上埋伏了三日。
此时,天冬得了将军的口令,托着一个木匣朝前厅的严良走去。
只见那木匣长宽各九寸,刚好能放进一个成年人的头颅,关键是那木匣托盘的缝隙里还往外滴着鲜血,随着天冬的脚步,一路滴到了前厅中,那些小官们,脸上刚刚的嘲意尽数散去,皆被恐惧替代。
那严良也没了刚刚的淡定,额头上开始冒汗,直到天冬当着众小官的面打开了那木匣,严良才松了一口气,那木匣里装的只是一坛酒。
秦桑嘴角带笑,“想必这州府后宅中的奇珍数不胜数,再好的东西也难入严大人的眼,本将军天牢里呆了三年,家财早已散尽,这坛酒,是我在天牢中买通了狱卒,花了大价钱买到的一坛梅子酒,许是这天牢里的日子太苦,太久没有品尝到酒水的滋味,喝起来竟比那京城千金一壶的美人笑还要香醇几分,我没舍得喝完,珍藏到如今,今日就将这坛酒当作严知州的见面礼了。”
当严良打开酒坛的一瞬间,被吓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酒中泡着的是一只男子的右手。
席上的小官们也有数人开始干呕,毕竟小知县们半辈子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平日里少见血腥。
天冬拿着提前备好的酒杯直接在酒坛里舀出了一盅,递到了严良的唇边。
刚刚还满面红光的严知州此刻的脸色有些惨白,他死盯着酒坛中的那只手,死灰色的右手拇指上是一只上好的翡翠扳指,那是他前年送给侄子严晟的一件宝贝。
“怎么?严知州是看不上将军的薄礼吗?”天冬挑眉,面露慎笑,趴在严良的耳边轻声道。
那严良听罢,深吸一口气,哆嗦的拿起酒杯咬了咬牙一饮而尽。
秦桑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严良淡淡道:“那坝上的管事严晟对干活的百姓暴力相挟,手中的皮鞭打断了几十根,我今日让我的手下当着坝上众兄弟的面取了他的右手泡酒,算是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留下他一条贱命,在此请教严知州,本将军此番做法可还妥当?”
“妥当,妥当。”那严良一脸恐惧的应和道,喉咙翻动。
秦桑点了点头,眼睛微眯,斜眼瞥向严良,“不过,本将军刚刚才听闻那管事似乎与严大人有些亲戚?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呢。”
地上的严良哆嗦道:“将军莫要自责,是我那外甥跋扈在先,此番教训于他有利无害,下官自此会严家管教,不会再让类似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我瞧着今日的膳食实在丰盈,那就请严知州在这院中多加五十张圆桌,毕竟是本将军的接风宴,圣上让我来这蓟州助你修堤,凭我一人之力怎够,还得靠坝上的五百弟兄出力,今日就让他们一起入席罢,”说到这里,秦桑突然提高了嗓门,不同于蓟州的方言,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官话,一字一句,振聋发聩,“替我接风洗尘!”
说罢秦桑径直走向了正北方的主座,那本是严良给自己留的座位。
他长身而立信步而行,踏上三层如意雕花台阶,面对着厅中的大小官僚和院中的五百多百姓,撩袍而坐,一双炯目透着凛冽,看向在座的各位。
众官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起身,纷纷跪拜,那严良也不自觉翻了个身跪在了秦桑的面前,额头俯首在地。
这些赶路的日子,秦桑在马车中没有得闲,提前潜了几个暗桩,快马入蓟州,扮成平头百姓的样子,混到修堤的队伍中。
今日被天冬斩断右手的管事也姓严,是那严良的亲侄子,这几年来,帮严良看管着坝上大小事宜,平日里跋扈嚣张得很,今日一刀下去,算是戳瞎了严良在青崖山的一只眼睛。
秦桑抬头,一团团炙热向自己袭来,那是站在院门口百姓们的目光,他们不同于厅中的官僚,虽然双膝跪在地上,却不俯首,而是挺着笔直的身子,抬头望着这位前几日才从上京赶来的将军。
他们有人目光湿润,有人面露敬畏,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听过多年前抚远军的威名,虽不知道将军的全名,却知道这位将军姓秦,秦蓟关便是冠了这位将军的姓。
这顿饭的知县和主簿们是跟壮丁挤在一张桌子上吃的,吃的是五味杂陈,倒是这些平时忍冻挨饿的百姓,一个个狼吞虎咽,原本铺张浪费的饭食,竟被吃的连个米粒都没剩。
就当宴席快要结束,秦桑也对今日打脸严良颇为满意时,门外突然向严良递了帖子,一顿饭吃的心惊胆战的他,看了帖子之后,脸上竟重新有了血色。
只见那帖子上写着:济苍山左使携三十万两白银为秦将军接风,望将军纳赎金,放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