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橖本就坐在林墨轩身旁,不多时便察觉到林墨轩周身真气一震。他心知这是绚颜发作起来,急忙抬眼去看,却见林墨轩双目微阖,只一个呼吸间周身真气便平稳下来。
不愧是九宫楼主!何橖不由得赞叹一声:“林司使对自身内力的掌控,委实登峰造极矣。”
“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林墨轩微微一笑,又开了第二瓶绚颜饮下。
何橖按捺不住好奇,当下问道:“你这般用绚颜练功,已有多久了?”
“十一年罢。”林墨轩随口答道。
何橖沉默片刻,心悦诚服道:“林司使勤勉用功,何某望尘莫及。”
林墨轩莞尔:“我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眼见点罚结束,何橖告辞离开。林墨轩顺手拿起案上公文,起身相送。佽飞卫们各自散去,而各家权贵子弟却还等着虞缨的吩咐。
大约是这一晚所见所闻太过骇人,虞缨也没心思再多说什么,只告知了一众公子少爷们十日后他们将一同参与点罚,便挥挥手放人自便。
众人三五成群地往住处走,忍不住议论纷纷。
“虞姑娘的意思是,倘若我们犯了错,十日后也要挨鞭子?”
他们这些人早上起不来,训练想偷懒,真按照佽飞卫的标准怕不是要出人命!
“都警醒点罢!就算不挨鞭子,难道你还想光着身子被镇法司拉出来示众?”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道:“镇法司使……当真可怕。”
“我瞧见你往后躲了。”
“你不是也脸色白的跟鬼一样。方才……哪个不怕?”
“林世子不怕。”
突然被点名的林墨言怔了怔:“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不及我哥。”
论起压迫力,还是除夕那日的兄长更骇人一些。
旁人却不知这桩旧事,有人叹道:“是啊,能自己喝绚颜的人才是真的可怕。”
“何司使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恐吓我们。没想到……林司使怕是真的做得出来。”
“毕竟……人家自己都用绚颜练功啊!”
正说话间,忽有人道:“林司使。”
林墨轩已经送了何橖出去,自己抱着公文往回走,恰好与这些公子少爷们遇上。
玄衣司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离近了看,众人才发觉林墨轩的面色格外苍白,显然绚颜于他而言也并不轻松,不过是强自忍耐罢了。
双方交错而过,林墨言忽然唤了一声:“哥。”
林墨轩应声回头。
林墨言三两步跑到林墨轩身边:“哥,我帮你拿东西。”
林墨轩眉目轻弯:“那就辛苦你了。”他将手上的公文交给林墨言,兄弟二人一同离去。
一行人望着兄弟俩的背影,半晌有人方道:“他们……瞧着关系不错?”
兄弟两个走了一段路,林墨轩方问道:“你可是有话同我说?”
林墨言沉吟半晌,小心地挑了一个问题:“用绚颜练功,很疼吗?”
林墨轩眉心一跳。
他不由得想起昨日看墨言练枪,小少年不知为何越练越心急,一时间竟险些走岔了路子。
练枪如此,难道练内功也如此?
“自然是疼的。”林墨轩淡淡道,“习武没有捷径,若想速成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譬如罗烟诀有伤寿数,譬如天罗残卷使人神志不清,绚颜自然也不例外。”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不知你为何这样心急,但……就像我昨天说的,眼下又不是生死关头,不要走速成的路子,打牢基础才是正经。须知,欲速则不达。你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
林墨言怔了怔,一时默然不语。
他并不是想自己尝试,而是想问一问哥哥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可最后,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但是大哥,你自己在用绚颜。”
“因为,真的有人要杀我。”
林墨轩垂下眼,自嘲地一笑:“我杀人如麻,自然结仇无数,更不必说想踩着九宫楼主扬名的亡命之徒有多少。这天底下,想取我性命之人数不胜数。”
他侧头看着林墨言,平静道:“我必须保持巅峰的水平,必须拥有随时随地应战的能力。否则,便会万劫不复。”
林墨言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即使,现在?”
“即使是现在,即使在我服用绚颜的时候。”林墨轩听懂了林墨言的未尽之意,“我随时可以出手置人于死地。我必须如此。”
林墨言张了张口,半晌方道:“姐姐若听到大哥这么说,一定会心疼得哭出来。”
林墨轩却莞尔一笑。
“莫愁不在这儿。”他含笑看着林墨言,“你若是心疼我,不妨直说。”
林墨言闻言,顿时手足无措。林墨轩却轻笑起来,带着一点成功捉弄人的促狭意味。
“大哥!”林墨言越发羞窘难当。
“谢谢。”林墨轩收起玩笑之意,认真道,“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我真的很开心。”
只是……墨言虽是借着莫愁来表述关切之意,但莫愁却未必还会在意他。除夕那一日,他看见了莫愁面上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也看到了莫愁下意识的闪躲动作。
是他咎由自取啊!是他亲手把对他抱有善意的妹妹推开了。他这样的人,原也不值得旁人和善相待。
点罚过后,众人无论适应与否,都被迫遵循着龙翼司的规定。而不同于旁人的战战兢兢,林墨言在龙翼司可谓如鱼得水。
林弈一向对子女管教十分严格,两个女儿或许还有撒娇耍赖的机会,但儿子们从来没有这等特权。每日早起、严格训练、没有玩乐的机会,这些对于林墨言而言本就是日常生活。
他白日里与众人一同训练,晚上或是温书,或是琢磨定军枪法。同住的王泽安也是个好性子,每日里与他一同秉烛夜读。更有林墨轩一旦有闲暇便来看望他,他读书习武时若有不解之处,只管拿来请教兄长。
九宫楼主委实博学多识才智过人,无论四书五经还是兵法战略,他只信口点拨一二,林墨言便茅塞顿开。兄弟两个难得这般密切相处,如今两方都有意亲近,感情愈发深厚起来。
林墨言虽在龙翼司游刃有余,旁人却不比他这般轻松自在。十日后的点罚,倒是有不少人挨了鞭子。
“你有什么可抱怨的?那位可是用绚颜练功的狠人,还指望他能对你手下留情?”蒋南寻一边给路承德上药一边劝道,“林司使大约觉得,这惩罚算不得什么大事罢。”
“又不用他自己挨鞭子,他自然不会觉得算什么大事。”路承德依旧抱怨道。
“并非如此。”前来送伤药的姬潮生叹息道,“我父亲说,林司使当初在军营中领了军法,当夜照常带兵巡营。”
“嗯?”同样过来送伤药的林墨言怔了怔,“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
“我父亲三天两头拿这件事教育我们兄弟。”姬潮生道,“听说是静渊王下的令,当时我父亲和各位将军都在为林司使求情,但是王爷坚持要行军法。”
“那时候,还是文楼主罢。”蒋南寻思索道。
“是啊,我父亲当时还十分惊讶九宫楼主竟也会领受军法,现在想想……倒也难怪。”姬潮生叹息道。
“但我听说,林司使曾经给王爷下过毒。”蒋南寻又道。
“这我也听说过。”任思齐插言道,“仿佛是为了挟持端敏郡主?”
众人求证般地看向林墨言,林墨言沉默片刻,只道:“我不清楚。”
他们府上从来不提这场战事。姐姐似乎知道的比他多,但也不肯与他细说。
“但除此之外,我父亲在家里都把林司使夸出花来了。”姬潮生转过话头道,“什么身先士卒,勇武过人……”
“还有勤勉好学,谦和知礼。”任思齐接口道。
姬潮生抬眼看去:“你家也是如此?”
任思齐点头:“深受其害!”
两人对视一眼,顿觉同病相怜。
“我倒是不知两位将军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
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由得一惊。抬头望去,林墨轩正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神色淡淡:“我还道诸位将军都被我得罪了。”
姬潮生讪讪笑道:“林司使哪里话来,家父……”
林墨轩抬了抬手阻住他的话头:“我来看看你们缺不缺伤药。眼下看,应当是不缺了。”
他随手将手上的药瓶放在案上:“受过刑的明日休息一日,后日照常训练。”玄衣司使并无多留之意,说罢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路承德看着林墨轩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敢小声抱怨道:“我都受伤了,后日还要去训练?”
蒋南寻想了想:“既然林司使自己受了军法都不休息,眼下倒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任思齐干咳一声:“那个……林司使送的药,你们有人想用吗?”
林墨言过去,拿起药瓶看了看:“是冰焱。”
所有人:“……”不愧是拿绚颜练功的九宫楼主!
冰焱自然是没人想用的,伤员们还是选择了林墨言带过来的花吹雪。给受刑之人都上过药后,来帮忙的几人纷纷告辞离开。
出门后,姬潮生连忙把林墨言拉到一旁:“你哥他不是生气了罢。”
林墨言想了想:“我哥没那么容易生气。”
姬潮生有些不安:“不是说九宫楼主喜怒无常……”
林墨言:“……这倒是真的。”
姬潮生:“……?”
“但我哥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再说你也是在说他好话,怕什么?”林墨言道,“放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