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自眼中涌出,滑过面颊从下颔滴落,湮灭于衣襟上。
林墨轩闭了闭眼,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不称一声“父王”,确实是存了断绝关系的心思。
沐殒也曾问过他,明明父母俱在,为何偏不肯回家?九宫楼主这个身份,无论放在哪里都是衣锦还乡。
“我不需要。”
“财权名利我应有尽有,何必再给自己套上一层枷锁。难道我做九宫楼主,还不够自在逍遥?”
到底是多年好友,沐殒没有戳穿他的虚张声势。戳穿他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楼主是想骗我,还是想骗自己呢?”
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十年前,他赌一口气离开家,原本是打算去霆国投奔母妃,只是在途中遇到了山匪。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几番谋划,终于逃得一命,然而身上钱财却分文不剩,最后只得投靠九宫楼谋一安身立命之处。
那三年,仅仅是活着,他已经拼尽全力。
十岁那年他被丢进乱葬岗,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他看见了母妃。
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母妃牵着妹妹的手从云岫观出来,被人前呼后拥地扶上了公主府的车架。华服美婢,宝马香车,当真是贵不可言。
而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遍体鳞伤,满身狼狈。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架精致华美的车架辚辚远去,却始终缩在角落里不敢有半点动作。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他们是亲王,是长公主,是郡主,而他……只是一个罪人。
从那一日起,他便断了回家的心思。哪怕他摆脱了困境,哪怕他坐上了九宫楼主的位置,哪怕他名扬天下威震江湖,他都再没想过和父母相认。他宁可用翊林卫的身份保护母妃和妹妹,也不想主动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自惭形秽。
这一次,没有易容便来见父王是他冲动之下的行事。事已至此,暴露身份也是无可避免,但是事了之后,他总归是要回九宫楼的。
他没想过回家。
那里,不会再是他的家。
刚来军营见父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点不可言说的期许。而事到如今,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回家的可能,又何必抱着无谓的希望。
他不敢唤一声“父王”“母妃”,只是不想听到父母的拒绝和否认。
——“以后,我不再是你母妃。”
——“本王宁可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连父王一句“失望”都承受不起啊!
他宁可继续自欺欺人地以为是他不孝在先,是他不认父母,却不是父王和母妃……先抛弃了他。哪怕是被千夫所指,总也好过承认——
即使是他的父母,都已经厌弃了他。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清晨,林墨轩收拾整齐,前去正房请安。
公主府的丫鬟进去通禀一声,却又出来客客气气道:“公主尚未梳洗,请楼主稍待片刻。”虽如此说,却并没有请林墨轩进去坐一坐的意思。
十月清晨,风寒露重。林墨轩垂下眼,平静地颔首应下,垂手立于回廊之中。
不多时,林弈从回廊后绕了过来。林墨轩躬身行礼,低低道了一声:“请父王安。”
父王让他改口,这种小事他总该做到。
他想了一夜,想遍了所有可能的结果,想尽了所有应对的方式。他在心底拟了千百遍最不堪的情形,才终于念出一声“父王”。
林弈点点头,越过林墨轩便要进正房。
丫鬟们敢挡着林墨轩,却不敢真拦住林弈。一众女孩子借着行礼虚虚阻住林弈的脚步,早有小丫鬟飞奔进去报与冷洛娴。
林墨轩却只是安静地立于原处,静静地望着林弈进了正房。他默立片刻,忽听身后有响动,正是林莫怜带着侍女前来。
林墨轩转头看去,只见林莫怜依旧是素衣白裙,玉钗银环,被几个侍女簇拥而至。君影陪在林莫怜身边,两个少女手挽手相携而来,倒是亲密无间。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各自转过脸去。林莫怜一语不发,带着侍女径自进了正房。
君影却没跟着进去。她看着林莫怜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这才笑盈盈道了一声:“楼主。”
林墨轩觑她一眼:“你和阿莲倒是相处得宜。”
君影眼尾微勾,掩唇轻笑道:“郡主这般人物,哪个能不爱呢?”
林墨轩淡淡一瞥,不想答话。
君影敛起万般风情,正色道:“郡主雍容有礼,心思灵透,我是当真羡慕。”
少女轻轻一叹:“若是我父母仍在世,我和姐姐即便学不来郡主的林下风致,至少也能懂诗书、知礼仪。”
“我倒是不知你有这般想法。”林墨轩将匕首拿在手上,不自觉地在指尖上转了转,“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他言犹未尽,却只叹了一声住了口。然而君影已知其意,不由得也是一叹。
正在此时门帘一挑,铃兰走了出来。
“楼主。”铃兰含笑道,“王妃请您进去呢。”
林墨轩道了声谢,看丫鬟打起帘子便进了正房。铃兰倒是没再进去,拉着妹妹到廊下叙话去了。
林墨轩踏进屋中时,林弈与冷洛娴坐在主位正各自吃茶。林莫怜原本坐在侧边椅上,见林墨轩进来,也只得起身。
林墨轩上前行礼:“请父王、母妃安。”
“文楼主不必称本宫一声母妃。”冷洛娴放下茶盏,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
“是非功过,本宫无权评判,但本宫与楼主终究是没有母子缘分。”冷洛娴淡淡道,“今日请楼主来,也只想与楼主说明此事。日后晨昏定省,不必再来。”
林墨轩垂下眼,躬身应道:“是。”
林弈眉头一皱。
他听冷洛娴不允林墨轩晨昏定省本已心中不悦,见林墨轩对此丝毫不在意,更是心下生寒。
这孩子……心性凉薄。
文脩沉着冷静、恪尽职守,他原本是极为欣赏的。但如今再想来,林墨轩面对亲长依然冷静如斯,未免太过无情。
枪挑姨丈,射杀母舅,再到下毒挟持种种,林墨轩做下这些事的时候,与斩杀霆军再将其厚葬的姿态一般无二。
即使他和小娴身为父母双亲,在林墨轩心里怕也与旁人毫无分别……不,还是有些区别的,林墨轩大约是把他们视作了责任。
这孩子素来安职尽责。出于孝悌之道,他自然要尽心竭力护着小娴和阿莲平安,就如他为君臣之义甘愿捐了全部身家横枪立马于疆场。
若是旁人来看,纵使林墨轩夺城的手段略显激进,但救援母妃护佑妹妹的作为,仍不失孝悌。可他心里却清楚,林墨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道义,而非本心。
他原以为,林墨轩始终以王爷王妃相称,大约是心中有怨的。可他逼迫儿子改口,儿子便改了;小娴不许儿子以母妃相称,儿子也应了。他这才发觉,儿子根本不在意。
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所以林墨轩才能做到浑不在意。可他……他宁可儿子怨他恨他,也不愿看着儿子这般无亲无友断情绝爱地过活。
林墨轩似乎……除了认定的目标,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没有偏好,没有喜恶,不在乎衣食,不计较得失。功赏过罚,他无悲无喜,与人相交,他不远不近。九宫楼都说林墨轩和沐殒关系极洽,可自己冷眼观之,虽信任有余,却亲近不足。
他记得林墨轩幼时,原非如此。那明明是一个总爱黏着他撒娇的小团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成长为如今这个偏执冷漠的九宫楼主?
可偏执也好,凉薄也罢,这都是他的儿子。儿子养出这般心性,皆因他这个父王失职,他总得弥补回来。
小娴的心结非一日两日可解,儿子的性子却也一时半会转不回来。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林弈想罢,转而看向冷洛娴,温声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命人传膳罢。孩子们既然来了,便教他们留下一起用膳,你觉得可好?”
冷洛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驳了林弈的面子,默不作声地点了头。立时有丫鬟退下去传话,不多时,桌上便摆了杯盘。
早膳倒是极简单,不过一碗枣儿粥配几色酱菜。四人守着食不言的规矩,一时间席上只闻杯箸轻碰之声。
林莫怜舀着粥,一双眼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弈与林墨轩。偏她多瞧这几眼,不由得心生讶异。
林墨轩与冷洛娴生的并不相似,然而神态举措却偏偏像了十成。以往倒还不显,如今母子二人同席用膳,却令人瞧得分明。这二人握箸的姿势、扶碗的位置,都别无二致,便是她这个被母亲亲手养大的女儿,都学不来这般相似。
林莫怜瞧见的,林弈自然也看见了,他倒没有林莫怜那份惊异。当年林墨轩刚满月的时候,他和王妃便已经发觉儿子像极了母亲。岂止是神情仪态、动作习惯,这母子二人连性情喜好都是一模一样的。
偏是这般相似的一对母子,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林弈微不可查地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
心理描写可能会迟到,但是绝对不会缺席。
王爷:儿子不在乎亲情怎么办?急!在线等。
阿莲:呵呵,他可在乎父母了,就是不在乎我而已。
王妃:爱在乎不在乎,不管。
阿轩: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