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文脩站在城头上,一道道箭矢激射而出,直扑云梯上一个个攻城士卒的咽喉,连珠箭片刻不停。明明只有他一人手持弓弦,却仿佛万箭齐发般令人眼花缭乱,然而文脩箭法是何等精准,一轮疾射无一失手。
被射中的敌人连惨叫都叫不出一声便没了气息,雨点般接连不断摔下城去,反倒是城下的霆国士卒被同袍的尸身砸伤砸死不计其数,一时间哀鸿遍野。
文脩没有浪费箭支的意图,被他一箭毙命的霆国将士皆能留有全尸,然而城下惊慌失措的霆军连连躲闪格挡,反倒是毁了同袍的尸身。霆军士卒中不乏父子兄弟同乡好友,眼见亲朋死后尸身被旁人甚至被自己所毁伤践踏,登时军心大乱。
不多时,云梯之上再无一人,城下却积叠了一层尸山。霆军已无丝毫斗志,纵使监军高声呵斥甚至斩杀后退之人,也依然无人肯上前一步。
一人一弓,生生压制了百万雄师。
文脩射空了手中的箭支,身后的杀手早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递上了新的箭囊。文脩慢条斯理地取箭,望着城下不敢退又不敢进的霆军略一思索,又寻到了新的目标。
既然监军不让士卒退去,那么杀光这些监军便好。
之前那些斩杀后退士卒的监军,在一片混乱的霆军之中倒也算是醒目。文脩目力记心都极佳,只一眼扫过去便选中了目标。
又是一轮疾射,却避开了那些不动乃至后退的士卒,只把那些妄图继续攻城的霆国兵卒和监军一一射杀。
这些人一死,霆军登时溃散。领兵的几位将领眼见主将身死军心大乱,再已无力回天,也只得草草鸣金收兵。陵军士气正盛,打开城门一阵掩杀过去,而霆军却无丝毫斗志,丢盔卸甲仓皇奔逃。
带兵追杀霆军,自然有旁的将领效劳。林弈和文脩站在城头上,遥望着陵军掩杀一阵,兴高采烈大胜而归。
“文楼主当真是箭法精妙。”林弈赞叹道,“难怪江湖上称楼主为杀神。”
文脩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只淡淡道了一声:“王爷过誉。”
他望着城下的尸山血海满目疮痍,沉默片刻后方道:“王爷,我想去打扫战场。”
林弈微微诧异,打扫战场一向都是士卒的任务,很少有将领会亲自去做,文脩是此战的大功臣,这时候理应被众星捧月去参加庆功宴才是。
只是九宫楼主既然提出来这个要求,又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林弈自然不会拒绝:“文楼主请便。”
“多谢王爷。”文脩行了半礼,却也没有转身往阶梯方向去。他上前几步,从城头上纵身跃下,安安稳稳地站在了城下的土地上。
此役是陵军一个月来第一场大捷,虽然打扫战场耽误了些时间,但晚上还是简单摆了宴席贺功。
军中不宜饮酒,但炖了肉便是一场狂欢。士卒们饱餐一顿自不必提,将领们则推了林弈和文脩上座,一同庆功。
宴罢,众人各自散去。林弈略略思索一阵,却并未急着去歇息,而是独自上了城头。
夜色下,城墙上昏昏暗暗,除了巡查的将士,倒是看不见其他人影。林弈正疑心是否是自己猜错了,便听见身后一个清冷的少年声音响起:“王爷可是来找我的?”
林弈回头,便看见文脩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少年身形气息都巧妙地融入夜色之中,若不是他自己出言提醒,怕是谁也发现不得他正在此处。
不愧是杀神!林弈暗暗赞叹一声,抬眼温和地笑道:“文楼主。”
“本王见楼主宴席上没怎么动筷,可是饮食不合胃口?”
“多谢王爷关心,军中饮食很好。”文脩缓步走到林弈身后一步的位置,“我行走江湖这些年,曾穷困潦倒也曾富可敌国,没什么不能适应的。王爷不必担心。”
“那便好。”林弈微微一笑,“只是我观楼主神色,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下午时分文脩望着城下战场的神情,倒像是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不适应的模样。他说是去打扫战场,实则做的只有给霆军收尸。
若真是新兵,心软倒也罢了。但这可是能屠了云城的杀神,他怎么可能有所不适?
文脩垂着眼望着城下,半晌道:“我封号杀神,手上血债累累杀人如麻。但我这些年,从未杀过忠义之士。”
“今天,活下来的都是懦夫。而死在我箭下的那些人,才是霆国真正的英雄。”
林弈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那云城呢?”
那些为了诛杀药王谷传人而入云城的各大高手,其中也不乏忠义之士。
“他们已经成了药人。”文脩淡淡道,“我若不斩尽杀绝,他们会继续为祸苍生。”
“这和今日也没什么分别。”林弈叹息道,“陵霆这一战,霆国不灭,便是我大陵亡国。”
“这就是战争。不论对错,只有输赢。”
文脩望着城下霆国士卒的葬身之所,没有答话。他是九宫楼主,不至于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只是绕不过去心里那个坎罢了。
“王爷,我听说王妃是霆国的护国公主。”文脩转过眼看向林弈,“若要覆灭霆国,您迟早与王妃有一战。”
“她要守护她的国家,本王亦然。”林弈望向城下,面上没有半点情绪。
“那郡主呢?”文脩低声问道,“她在霆国长大。”
“是本王对不起她。”林弈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本王,是大陵的亲王。”
文脩顿了顿。
衣袖中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在修长的手指中翻转跳跃。少年人低低的叹息声随之响起:“王爷王妃可敬。”
只是他们的儿女,可悲。
两人站在城头上各自想着心事,沉默许久后,却是林弈先开了口:“今日见文楼主箭法精妙,本王想请楼主上阵杀敌。”
“自当遵命。”文脩应声。
“本王听闻楼主善用匕首,只是战场上匕首却不大合用。”林弈道,“不知文楼主使什么长兵器?”
“我学过枪法。”文脩声音平静,“不敢说精通,但也还尚可一用。”
“如此便好。”林弈微微一笑,“本王欲请楼主为阵前先锋。”
“既然王爷有命……”少年人抬手,正正经经行了军礼,“末将遵令。”
翌日,林弈安排下副将兵马,命文脩为先锋官。
五日后,文脩带兵夺下碣石城。又十日,文脩带兵攻占合谷关。杀神威名赫赫,霆军望风而降。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陵军已经尽收失地,挥军南下,剑指霆国都城。
“王爷。”
校武场上,文脩一眼看见林弈前来,当即收枪而立,抬手行礼。
“本王夜来无事,四处走走。”林弈道,“已是这般时候,文楼主还在练枪?”
“是。”文脩颔首,“枪法不精,只得勤加练习。王爷见笑了。”
“文楼主哪里话。”林弈微微一笑,“楼主勤勉,本王生平仅见。”
这话当真不是客套。林弈空闲时见到文脩,不是正研读兵书,就是在校场练武。练习枪法偏多,但也有练箭练轻功练匕首的时候。诸将私下议论,都感叹难怪人家是九宫楼主。能年纪轻轻便武功绝世,不仅仅是因为天赋,更因为这份刻苦。
“本王观楼主的枪法,可是学的定军枪一脉?”林弈问道。
天下枪法不过几种,而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定军枪。定军枪法虚实不定,变幻莫测,守如江海,攻似雷霆,堪称天下无匹。可惜最为正统的定军枪少有人会,多则是习得各种仿定军枪法。只是所谓仿品,不过是似其形而失其意,不及真正的定军枪法威力之二三。
定军枪本就是林家先祖所创,林弈身为大陵亲王,自然学的是最为正统的定军枪法。故而他一眼便看出,文脩使的枪法虽与定军枪十分相似,细节上却仍有许多不同之处。
文脩抿了抿唇,屈膝跪了下去:“是,王爷恕罪。”
九宫楼主忽然行此大礼,顿时教林弈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楼主何罪之有?”
文脩却没有起身。他半垂着头,低声道:“九宫楼虽有许多仿定军枪法的图谱,但……这枪法是我几年前见王爷使定军枪,偷学来的。”
林弈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无妨。”
定军枪少有人会,并非是因为林家不肯外传,而是因为这枪法对悟性要求极高。太.祖当年起兵之际,曾将这家传枪法教授给了些心腹手下,也允了他们传给后辈。只是这些开国元勋的后人未必各个都有这番天赋,没传两代便传成了各种仿品。
因着有太.祖的先例在,林弈并不介意旁人将定军枪法学了去,甚至乐于指点一二。只可惜有悟性有根骨的人到底是难寻,纵使林弈倾囊相授,旁人也难领悟其精髓。
“文楼主不必介怀。”林弈含笑问道,“不知楼主可否愿意,跟本王学这定军枪。”
他本就是想教文脩枪法的。
林弈这般决定,也是有多方考量。以九宫楼主的本事,能交好还是交好为上,而他林家的定军枪独步天下,爱武之人恐怕没有人会不感兴趣,以此相赠也算投其所好。再者,九宫楼主毕竟是做杀手的行当,寻常时候还是用他那支闻名天下的匕首更便利,用到枪法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想来他学了定军枪去,对陵国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仿定军枪的枪法本王也见过许多。虽各有不同,但与真正的定军枪法相比却都是形似而神不似。”林弈悠悠道来,“唯有文楼主使的这路枪法,虽不同于定军枪,却已有几分神.韵在。既然能推演出这路枪法,足以见得楼主的武学造诣之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想出比定军枪更精妙的枪法来。既如此,本王又何必敝帚自珍。”
“不知文楼主,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