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炻房间的灯是熄灭着的,依稀看得清墙纸上的花纹,但没看到人。视线更远处是将亮未亮的天空,正在静候破晓的晨光。
车子一晃而过,江寻悦还保持着眺望的姿势。张佑宇抽空看她一眼,心里生出一股烦躁,因为昨夜江寻悦交代给她的事。
昨夜他俩在电话里除了商议今天上坟订花的事之外,江寻悦还让他去打听对面一家的背景。
很显然,她对那个大冬天穿短袖站雪堆里的小子产生了兴趣。
这么多年来江寻悦身边的小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从没见过她主动打听什么人。
“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江寻悦背靠椅背,像是猜中张佑宇此刻的心声。
“他叫裴炻,火字旁加个石头的炻。他爸叫裴健豪,他奶奶叫……”
“你觉得我想听这些?”江寻悦冷声打断张佑宇,要不是他在开车,她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张佑宇无话可说,干脆抽空将手机甩过去:“都在备忘录里,你自己看。”
江寻悦“啧”一声,拾起他的手机。小弟张佑宇的手机随时随地给大姐头江寻悦开放,她很轻易地解锁进入,翻进最新一条备忘录。
上面记载一些有关裴炻的简单介绍,江寻悦大致扫一眼记下,退出后又在地下翻到几条上了锁的备忘。
江寻悦瞥他一眼,暗自输入他的开机密码试图解锁,居然打不开。
“你还有小秘密啊?”江寻悦勾唇一笑,晃晃他的手机。
张佑宇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隐藏这几条备忘录了,顿然紧张起来。他坐直些身子虚声反驳:“我不能有小秘密吗?”
“行。”江寻悦熄屏手机,随手一撂,脸上的笑更加放肆,“我们张小宇长大了。”
张佑宇没说话,握紧方向盘几分。
他抿着唇,犹豫许久后打开车载音响。
熟悉的音乐响起,是她手机铃声那首,车载显示屏里显示歌手的名字叫“付炎”。
江寻悦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她靠回椅背眯起眼,指尖和着鼓点在车窗扶手台上轻敲:“几时下的歌?”
“昨晚。”张佑宇回应,“听到你的彩铃后。”
“哦。”江寻悦轻轻应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到花店取完花后,江寻悦后半程路上眯了会就到山脚下。
墓区建在半山腰,水泥路浇和的台阶一阶阶延绵而上,路并不是很宽敞再加之年初一上坟的人络绎不绝,倒显得很逼仄。
按规定车是不能开上墓区扰清静的,不过张佑宇提前预订了车位,他停好车绕到另一侧给江寻悦开门,并用手为她护头。
离开车内的暖气进入刺骨的寒风里,江寻悦不自觉一阵哆嗦,她裹紧了些风衣。
张佑宇关好车门,去后备箱取花,两人一人捧着两扎鲜花爬山。
大概五分钟的脚程,江寻悦来到墓地。
山腰处的风比山脚下的更加强劲,墓地旁装点的树枝被吹得干瘪摇晃。恰巧到了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间点,远处天边渐渐被一种清新的金黄所浸染。
墓地里墓碑排列整齐,有新有旧。妈妈和哥哥的墓碑紧紧挨在一起,位置分别在第五行的三十列和三十一列。
江寻悦低头看台阶,每层台阶都是由黑色的大理石板铺成,还对应行列标有序号。
昨夜下过雪,台阶被人清理过,中间一条道,积雪积攒在台阶的左右两侧,有些尚未化开,表面结成硬邦邦的冰渣。
“小心滑。”张佑宇适时提醒她,让她注意点脚下的路。
江寻悦对于他这些“小弟该做的本分事”习以为常,只是淡淡地应一声,踩着石板而上。
五行三十列的中间,正笔直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黑发和白发相间,一袭黑色的风衣长到膝盖。他指间夹烟,烟灰烧了一截掉落在墓前的雪堆里。
哪怕五年来的交流屈指可数,江寻悦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江茂远。她转头嗔怪张佑宇,用眼神质问他“这就是你说的他已经独自祭拜过”。
张佑宇登时吓到咽唾沫,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江叔叔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说江叔叔一直没回去,专程在这里等?
他已经预料到一场汹涌的暴风雨,然而出乎意料的,异常平静。
江寻悦什么也没说,默默将鲜花摆放在墓碑前。她站在江茂远身边无声地默哀许久后,敬重地对着墓碑鞠躬。
张佑宇等她做完这一切,才将自己的那一份鲜花敬上,陪着她站在墓碑前。
父女俩谁都没说话,但是很明显江茂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的视线三番五次地在墓碑上的照片和江寻悦的脸上徘徊,终于索性选择抽一口烟,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的叹息。
不知道站了多久,墓地里来来往往祭拜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江寻悦的思绪从多年前回过神来后,她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朱红的唇间。
张佑宇识趣地替她点火,这会儿倒是点得利索。
江寻悦赞赏性地扫他一眼,正准备问他要不要也来一根的瞬间,她看见了裴炻的侧脸。
又是无意间的。
裴炻搀扶他的奶奶踩着台阶慢慢而上,小心谨慎。老人家头发花白,身材佝偻行动不便,猫着腰柱拐杖。
裴炻迁就着她的速度,每走一个台阶都很细心地提醒奶奶:“奶奶慢点。”
少年关切的声线似那刚刚升起的朝阳,仿若一缕渡过漫长冬夜的余温。
江寻悦怔愣片刻,还保留着递烟盒盖的手势。
张佑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足足看很久才认出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生就是江寻悦让他打听的裴炻。
裴炻没看到江寻悦一行人,搀扶奶奶一直走到七行的三十五列——位于江寻悦一行人一点钟的方向。
他们祭拜的应当是裴炻的爷爷,因为奶奶自走到墓前开始兀自地喊着“老伴老伴”,念念有词的腔调染上哭意。
见到年逾古稀的白发老人抹眼泪,绕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触动,更何况是本就能感同身受的江寻悦。
吐出的烟圈飘散在冷风里,江寻悦被熏红了眼,却仍然固执地又抽了一口吐出,于是眼眶的红润更甚。
张佑宇望向她时,眸间隐出不忍和心疼,想揽过她的肩,却又拘泥着身份之别,只得作罢。
老人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将一袋纸元宝塞到裴炻的怀里并嘱咐道:“小炻啊快给你爷爷烧点纸钱,让他在那里穿暖和些……”
裴炻抱着那一袋大红色的塑料袋有些不知所措,他探望四周压低声音回:“奶奶现在应该不让烧纸钱的……”
“没事的,管得不严,你快些!”裴奶奶怂恿他。
裴炻没办法,只能在爷爷的墓碑前蹲下,将那一袋纸元宝散开,点燃。
火光似昨夜烂漫的烟花缭绕,裴炻蹲在火堆前照看火势,裴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另一边看着火光抹泪。
旁边的行人路过,倒也并未侧目。
的确如裴奶奶所言,霖城对于燃放烟花爆竹、烧纸钱等管得并不严。
火势渐渐衰弱,忽然几道强风袭来,将那些破碎的纸灰吹起,飘到江寻悦这一行,就好似空中下起灰蒙蒙的雪。
张佑宇原以为江寻悦会生气,却没想到她的脸上毫无愠色,反而全神贯注地一直看着裴炻那头。
江寻悦抽了最后一口烟,忽然掐灭烟头离开原地,将烟头丢进台阶旁的垃圾桶后又踩着台阶而上。
裴奶奶一直看着火光,也未注意脚边结成冰的雪渣。三十五列就贴着台阶,身边的行人来来往往,裴奶奶想往旁边让让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打滑的冰面,眼看着就要栽倒——
“奶奶小心脚下。”江寻悦稳稳当当的搀扶住她,唯一在倒下去的是裴奶奶的木头拐杖。
拐杖倒地的动静很大,一直滚到第五行的灌木丛里挂着。
裴奶奶惊魂未定,裴炻显然也吓了一跳,他刚刚一直在意着纸钱的火势,就疏忽了奶奶那边,眼下已经瞬间反应过来奶奶刚才的情况。
江寻悦安抚性地拍拍裴奶奶的后背,裴奶奶拍打自己的胸腔顺气,好半响才回神过来。
上年纪的人摔一跤那可不是小事,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裴炻赶忙从火堆前起身上前搀扶住裴奶奶,询问得到裴奶奶“无碍”的回复后,他悬着的心才落下。
裴炻望着江寻悦的面容沉默着,思索着该怎样道谢才比较合适。
他认出她是昨夜问他借火的女人,昨夜那染着鲜红甲油无意或者有意轻扫他颈侧的手正紧紧地挽在奶奶的臂弯间。
白皙纤细,却很有力。
见他一动不动像块木头,裴奶奶急切道:“小炻还愣着干什么,快向姐姐道谢!”
裴炻点头,目光闪躲着看了几眼江寻悦,瞥见她嘴角缓缓上扬的弧度,他感觉耳后根渐渐发烫。
少年朝右迈出一步,在女人的目光下弯下腰,对江寻悦鞠躬:“谢谢姐姐……”
越说越轻,“姐姐”两个字根本听不清。少年一直维持着标准的鞠躬姿势,像毕恭毕敬的骑士,好像只有江寻悦发号施令,他才会抬起身。
江寻悦嘴角的弧度更甚,偷笑几下后也并未计较什么,纤白的手在他面前做出虚扶的动作:“没事的,不用这么客气。”
骑士得到号令直起背,看见公主脸上温和的笑。
江寻悦等到裴炻搀扶住裴奶奶后就抽了手。张佑宇目睹完一切后,踏上台阶捞起拐杖递给裴奶奶,而后多看两眼裴炻,自觉地站到江寻悦的身后。
突如其来的带有审视和敌意的目光让裴炻有些茫然,他看一眼江寻悦和张佑宇,只觉得他俩不论颜值还是身高都很般配,可能是一对恋人。
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不想探究这些,裴炻见纸元宝都燃烧殆尽,搀扶着的裴奶奶下山。
待裴炻一行人离去后,江寻悦和张佑宇也紧随其后下山。因为他俩都是年轻人,脚程快,比裴炻和裴奶奶先行一步到达山脚。
江寻悦扣好安全带,望着远处慢慢而下的两道一老一少的身影,与司机位的张佑宇闲聊:“这儿离公交站还有些距离吧?”
张佑宇先是一愣,随及反应过来她意欲何为,轻啧一声:“嗯,打车的话距离上车点也还有截路。”
江寻悦点头,让张佑宇等待片刻,等裴炻和奶奶走到路口后驱车上前横亘在他们面前。
陌生的私家车挡路,还故意鸣笛示意,让裴炻和奶奶心生警惕。
但随后车窗被摇下,女人熟悉的面容再一次映入眼帘。
江寻悦朝裴炻一笑,声线如泉:
“你们也是回小区吗,我送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