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她所料,对面的少年根本看不见置身于黑暗之中的她,只匆匆两眼便收回视线,一门心思地扑在作业上。
江寻悦看到他将那本厚厚的寒假作业收起,点开台灯,另外从抽屉里翻出一沓试卷做,偶尔会翻一下桌面上封皮有些发烂的生物书。
“书呆子。”江寻悦撇嘴嘟囔一句。
哪有大过年还在写作业的。
裴炻写得很投入,手机放在右手边一下也没碰过。江寻悦望了十分钟觉得甚是无趣,开始转头望路灯照明范围内翻飞的雪,直到思绪飘回到多年前妈妈和哥哥还在的春节时光……
除夕要守岁,往年都是江寻悦一人坐在窗边看夜景挨到零点,今年对面有个奋笔疾书的高三党陪她,倒让她觉得寻到了些慰藉。
中途手机铃声划破黑夜,屏幕亮起的那一刹那,她的面容被点亮,倒映在玻璃窗上。
江寻悦看清来电显示,抬头又恰好撞上裴炻的目光,她瞬间心跳骤紧。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玩捉迷藏被捕获了。
谁能想到一直投入学海的少年会忽然抬头望过来?
江寻悦转身离开窗台,缩回床上接听电话:“喂?”
“姐姐……”电话那头是年轻的声音,夹杂着满满的紧张和欣喜,“我想跟你说声新年快乐,姐姐我求你通过一下我的微信好友吧——”
“祝俊泽。”江寻悦冷漠地打断他,“我们已经分手了,各自开始新的生活不好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过了好久才声线低落道:“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
“不为什么。”江寻悦斩钉截铁道,“不喜欢了。”
听着那边类似啤酒瓶子爆裂的声响和祝俊泽失魂般的低喃,江寻悦面不改色,挂断电话,长吁一口气。
她把窗帘拉起后才开的灯,一直无聊地刷视频,在距离零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她拎着爆竹下楼。
哥哥不在了后,零点的迎新礼炮都是她放的。
往年空旷的街道,只有她一家燃放,今年的她抵达空地时,正好看见裴炻拎着火红的塑料袋在关大铁门。
铁门把手扣上的那一瞬,他转身一怔,对上江寻悦的视线。
江寻悦淡淡地扫视他,发现他里面还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一件宽大的长款羽绒服。
她家和他新家之间相隔的街道就那么点大,江寻悦把爆竹往正中间一放,裴炻就没地了。
他不争不抢,径直走到江寻悦的右手边,和她隔开约三米的距离。
踩雪声清脆,他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脚印的尽头他掀开塑料袋将爆竹安置妥当,打开手机查阅时间。
江寻悦也看了下时间,还差个五分钟,她熄屏手机,视线大胆地看向裴炻。
少年蹲在地上,他的侧脸轮廓在细微的手机屏幕光映照下更显清俊。他垂下眸,羽睫纤长,唇线紧抿。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假装划手机。
江寻悦就见他骨节分明的拇指在屏幕上左右划着,完全没有目的。他的手机屏幕还是碎裂的,自上而下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在屏幕的正中间碎成蛛网状。
她弯弯嘴角,手指挑拨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忽然萌生出坏主意。
江寻悦将打火机的开阀关闭,掏出来假装按动两下,还像模像样地用左手挡住风雪:“哎奇怪,怎么又拿了个坏的?”
她叹口气,求助的视线投向裴炻。
裴炻早在听到她说打火机坏了时就转过头,面对一脸可怜的江寻悦,倒是束手无策。
江寻悦捕捉到他那一瞬间收紧的下颌线,眉眼染了几分笑意。她掩饰情绪,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你好,等你点着后能不能借我一下打火机?”
女人的声音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烟熏与冷酷,反而甜甜的,像一杯温醇的酒,酒香四溢又沁人心脾。
裴炻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机,沉思片刻与她平视:“你先点吧,我等你点完了再点。”
江寻悦扬扬眉稍,少年的心肠出乎意料的热。
“那会错过时间的。”江寻悦故意摆出很为难的神色,“不要紧吗?”
裴炻摇头,忽而想到什么,目光幽深地落在江寻悦的银耳环上:“你……抽烟吗?”
他又立马补充说:“可以用烟点燃。”
这小子是在试探她吗?
江寻悦嘴角上扬,声线却漫不经心着:“我家猫不在的时候会抽。”
没料到她会拐个弯回答,裴炻有些错愕地扬扬眉。他呼口气,整理了下卫衣领口,回想起不久前对面二楼窗户上那张女人的脸——手机微弱的荧光打在她的下巴上,他只看见女人如火一样鲜艳的红唇和双耳垂上悬挂着的银制耳环。
裴炻肯定,窗边接电话的女人和指间夹烟偷看他换衣服的人是同一个,只是不太确定是不是面前这个,红唇银耳环在霖城南区很常见。
江寻悦只当他在出神,她弯腰搬起爆竹,紧紧挨着裴炻的摆放。
“其实我不擅长做这个,方便的话能帮我一起点燃吗?”她对上裴炻不解的目光,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又指着不远处的休憩站道,“我在那里等你,谢谢你的火。”
江寻悦踩着雪离开,站在休憩台上等他。
零点已到,周边街道陆陆续续响起爆竹声。
裴炻终是没辙,依次点完爆竹后撤离到休憩台。
休憩台不大,在路灯旁边,顶上有遮阳棚挡雪。裴炻一进来,就显得拥挤不少,江寻悦这才发现面前少年比她想象中的要身材宽大。
江寻悦不算矮,一米六五的标准身高,她目测裴炻的身材和张佑宇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子。大概是他周身散发出的清俊气质,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倒是没那么强烈,又或者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看过他厚实羽绒服下的肌理和线条……
江寻悦收回视线,爆竹声声震天雷响,升天炸裂,在漆黑夜幕里绚烂成烟火。
其他人放的都是炮,唯独江寻悦的是烟花,一枝独秀。
裴炻已经诧异地望向江寻悦了。
她插着口袋抬头看烟花,黑眸里折射着绚丽的火光:“呀……买错了。”
裴炻倒觉得她不是买错而是故意为之,因为她的穿着打扮和气质完全不像是循规蹈矩的人。
纵然对她有些好奇,但裴炻清楚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也不想跟她再有什么交集。
他收回目光,转而沉默地抬头望天,忽然感觉肩上一重,他敏锐地低头,看见女人染着红色枫叶指甲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视线里仅有她指甲的鲜红划过妖艳的弧度,沿着他的肩膀而上。
裴炻浑身一怔,察觉到她的指尖扫过侧颈,他倏然回神,后撤一步,和她保持距离。
她的手顿在半空,指间捏着几粒沙砾。捕捉到他那双惊慌的眼,江寻悦感觉心情不错:“落在你肩上的。”
“谢谢……”裴炻耳根染红,别过头回道。
江寻悦玩味地打量他,将爆竹里的沙砾撂在雪地里。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用的是当红艺人付炎的成名曲。
来电显示张佑宇,江寻悦挑眉看了眼裴炻,转身离开休憩台,融入沉沉的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张佑宇开着江茂远的车在楼下等她。
江寻悦坐上副驾驶位的第一句话就是:“江茂远让你来接我的?他人呢?”
张佑宇紧捏方向盘:“江叔叔知道你不想见他,已经独自祭拜过阿姨和大哥。”
“哦。”江寻悦用鼻音哼出一个字,扯过安全带系好。
张佑宇咽口唾沫,偷瞄她脸上的神色,发现一切如初,顿然松了口气。说实话,他刚才挺紧张的,因为江寻悦和她爸江茂远剑拔弩张的关系。
还记得他刚给江寻悦当小弟那年正月初一,江寻悦和江茂远在阿姨和大哥的坟头大吵一架。江寻悦指着江茂远,红着眼歇斯底里道:“滚!你还有脸来!”
这些年的道听途说,他差不多也能理清当年江阿姨和江寻澈的死因。当年江茂远在霖城南区的势力还不是很强,只是普普通通的酒吧老板,行业不景气入不敷出。不光是娱乐产业,其他各行各业都不太景气,大批人失业,酒吧每天都盘踞着行尸走肉般的混子,脾气一个比一个臭。
有人在店里找茬,江茂远脾气也急平日里又爱酗酒,一来二去结下梁子,最后矛盾越酝越大,那人一怒之下提刀砍人。江寻澈为了护住江寻悦脊骨全断,当场毙命,江阿姨本来就是懦弱的性格,扛不住江寻澈的死讯而导致休克,又因为当时情况混乱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不幸离世。
当年的江寻悦把灾难的源头归结于江茂远身上,所以才会在坟前失态。至此父女俩的关系一度达到冰点,久而久之二人每年上坟探望的时间就会错开,父女俩五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其实昨夜他给江寻悦打电话就是为了今日上坟一事,并且作为贴心小弟的他已经帮她提前预定好了花束。
守岁通宵一宿,江寻悦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水汽扑在掌心里,她伸手去够车子的档位调节器,恰巧张佑宇的手也一直搭在上边。
摸到江佑宇的手是个意外,但还不至于让她惊讶。江寻悦只是淡淡地抽回手,撑着下巴睨他一样:“发什么呆啊?还走不走?”
张佑宇只觉得手背那一块沾上她掌心里的水汽后冰冰凉凉的,整个心狂跳着。
平复好心情,他挂上前进挡,准备驾驶前往花店。
车子拐弯上道,路过裴炻家门口时,江寻悦下意识地眺望二楼那扇没有拉起帘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