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妻子感情不和。这天,妻子对他说:
“是时候了。”
“是去离婚吗?”
“不。”
妻子递给韩愈一本杂志。
“我保存四年了。”她说。
韩愈与妻子是四年前结的婚。想到这一层,他非常惊异。
他从未看过这本杂志,便好奇地把它打开,见第二十九页有一篇文章,叙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大意是:一对夫妇感情不好,准备离婚。分手之前,他们决定到安徽黄山,把定情时系在一起的同心锁解下。不料到了山上,两人触景生情,竟然和好如初。
“你认为这种事情是真实的?”韩愈冷笑着抖动杂志,对妻子说。
“但我们可以证实它的真实性。”
“原来你早有准备。”
想到她仍然爱他,韩愈十分厌烦。
“有这个必要么?”
女人只是简单地从口袋里掏出早买好的车票,递给韩愈。
“我本可以到单位去揭发你的。”她说。
韩愈不寒而栗。
“是一起去么?”他问。
“各走各的。就像当年那样。”
他们便去了。韩愈在这座北方城市一所重点大学的国家实验室工作,许久不曾出门,全身心投入实验。由于工作太忙,他怠慢了她,这可能是他们失和的一个原因。此外也有性格的不谐。
一路上景色优雅或丑恶。世界确已大变,但是韩愈被象牙塔所拘,一直蒙在鼓里。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安徽黄山,而是西南某省的旅游胜地忧山。韩愈乘上火车,由京广线而宝成线,辗转来到目的地。他的妻子则乘飞机直达。
忧山城通了飞机,是世纪末的事情。
根据妻子的安排,韩愈和她都应该下榻在四年前他们在忧山邂逅时住过的那家客栈。这样便尽量做到原汁原味。
韩愈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很浅薄,但想到妻子警告说要去单位告发,便没了主意。他自己也摆脱不了浅薄啊。
但是他没有找到那家客栈,于是有些幸灾乐祸。但就在这时,他看见街对面一幢高楼的窗户中探出妻子的脸。女人不耐烦的眼光好像在说,“你还在瞎找什么”。
韩愈向当地人打听,才知原先的客栈已被拆除,旧址上盖起了“忧山大饭店”。韩愈只好进去。妻子刚才就是从这座饭店的楼上探出脸来的。韩愈登记了一个房间,顺便查了查妻子的房号,发现她竟然就住在他隔壁。他为这个巧合而感到不可思议,这跟四年前的排列组合恰好一致。
那时韩愈研究生刚刚毕业,正式上班前有一个月假期。他便利用这段时间,去国内的风景名胜地观光。他在忧山遇上一个女大学生。她失恋后独自一人四方游历,准备玩够了就到成都出家。韩愈在忧山大佛的脚背上阻止了她,随后两人回到城中,在客栈开了房,又一起睡了觉。
忧山成了韩愈人生旅途的转折点。结婚后他数度追忆忧山景物,却一直没有机会重返。抛开妻子的要挟不谈,韩愈其实在暗中一直渴望着重游忧山。
但他没有想到妻子首先提出了重游忧山的方案,这令他犹如在大江中游泳时猛呛了一口水。
服务员带韩愈去到房间。他发现这服务员是原先客栈的旧人,愈发心生感慨。他注意到她已戴了结婚戒指。而她根本认不出他来,只是恶声恶气催他赶快。
韩愈进入客房,急不可耐拉开窗帘,由上而下看到了忧山全景。他四年没来忧山了,当初的峨山沫水和渔舟波影,如今被一片工业废水和混凝土高楼所装饰。韩愈就是在这里播下他的爱情种子的。他怀着审美的心情观望了好一阵,正准备拉上窗帘,一眼瞥见忧河对岸端坐的石头大佛,心头哆嗦了一下。
大佛的头颅隐藏在高空的云雾中,泛着月亮般的暗光,像一只移动的飞碟。大佛神情暧昧。像这个年龄的众多已婚男子一样,韩愈心间顿然生发出一种神秘和忧郁交杂的感受。
韩愈还想细看一下大佛,后者的身影却迅疾被夜暗吞没了。
想到明天还要与妻子演一出戏,韩愈决定早些上床休息以养精蓄锐。虽然对于这出戏的结局他越来越不抱希望,但他仍然期盼出现意外的可能。
韩愈是一个内心深处积蓄着强烈破坏欲望的人。他实际上向往着发生某种变故,以阻止他与妻子在大佛脚背上的重逢。
韩愈的愿望竟然成了现实。他还在梦中时,忧山城果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韩愈一觉醒来,发现周围静得可怕,这使他感到古怪。他在北方那座城市居住已久,那里的早晨总是无比喧嚣。不仅于此,韩愈觉出这种寂静并不是国内小城所有的恬静,但他也还没想到这是灭亡才会滋生出的死寂。
韩愈只是思忖,这忧山的居民,习惯纵情良宵,贪恋床笫,不知时光迟矣。他看看手表,发现停在凌晨三时。而根据日头,天已不早了。韩愈慑于妻子的威胁,要履约于这天上午十时在忧山大佛的脚背上与她碰头,重新装一次邂逅初恋。于是,他不敢怠慢,下得床来。这时,他发现水电气都已断绝。打电话到服务台也拨不通。韩愈没有什么心计,只是想到,三星级饭店的服务竟也如此糟糕,可见大道之不行久矣。不过在这年头,又何必生气?他打开房门来到走廊。
走廊空无一人。敲服务员的房门也没有回应。韩愈似乎觉得背后有只眼睛在盯着他看,猛地回头,却并未见人。只有走道尽头一注阳光不打弯儿、不出声儿地穿过一扇窗户,明亮地投映在地毯上,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寒气。每一间客房都紧闭了门,韩愈不知怎么,觉得每一扇房门后面都停着一具死尸。
韩愈大叫起来:“有人吗?”
喊了三遍也没人回答。这时他看见墙上的一只挂钟也停在三点,心里沉了一下,回到自己房间。他先把门反锁,然后拉开窗帘。天色已经大亮。忧山完完整整,丝毫无损,却像一幅余空太多的水墨画,让人好生心虚害怕。所有汽车都僵停着,大街小巷全无人迹。只有那尊大佛,仍浮在远方,作神秘状,沉默无语。
韩愈好像一个人掉入了宇宙空间漫长无味的深井。
他本能的反应是出事了。居民们都死了,还是一夜间从城里迁移了?怎么没有通知他呢?要么,大家是在睡梦中凭空消失的吗?是被劫持走了?韩愈试图核实这一点,证明不是他白日做梦。他想下到城中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终究没有勇气走出客房。他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这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韩愈不敢回头。稍顷,那声音停住。韩愈这才看去,见一张纸条从门缝塞入。韩愈逼视半天,才缩手缩脚取来。见上面写着三个字:
我害怕。
韩愈辨认出是妻子的笔迹,恐惧感稍有减轻。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已结婚四年,并正处于感情崩溃的边缘。是妻子说服他来忧山城中重温旧梦,以挽救这场人生的危机。韩愈知道妻子竟然也还活着,意识到局面更复杂了。他得应付这个情况。但他还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处理与妻子关系的经验,便试着也写了一张纸条,从门缝塞入她的房间:
你怕什么?
韩愈的妻子很快回了一条。
妻子: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韩愈:不知道。这是一座空城、死城。
妻子:为什么会这样?
韩愈:我们被遗弃了。
妻子:我们怎么办?
韩愈:不是说好十点去大佛吗?
妻子:现在几点钟?表停了。
韩愈:我的也停了。
妻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是什么处境?
韩愈:知道。大概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再谈谈离婚的事?
韩愈一边传递纸条,一边拖延时间,想着如何作出决定。他认为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甩掉她。这个念头使他在纸条上暴露了企图,写出了“离婚”那样的字句。
纸条的传递到这里便中断了。韩愈后悔过早流露了心迹,便等待妻子作出强烈反应。一般情况下,她会凶悍地闯进来大吵大闹。
门果然被砰地撞开,但韩愈的妻子没有像往日那样撒泼,只是眼泪汪汪地呆立于前,这种超出预定程序的邂逅使韩愈感到惊愕,手足无措。他咬咬牙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有没有听说过?”
她用可怜巴巴、他不习惯的目光看定他。
他避开她的眼睛,慌乱地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还不去逃命?”
妻子便哭出了声。
韩愈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心里一烦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手在途中却变成搂住她的肩膀,说:“好了,别哭,那些事情等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女人却越哭越凶。她说:“你好久都没有搂我的肩膀了。听你的就是。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甩掉我。”
韩愈心忖,她总能抓住他的弱点。他与妻子草草收拾,扔掉笨重行李,仅带上钱和信用卡,走出空无一人的忧山大饭店。正欲上路,妻子想起了什么,说:“身份证?”便回去取了身份证。韩愈想,妻子的建议很有必要,如果万一发生不测,可以方便亲属认领。
生存是一个问题,婚姻也是一个问题。当它们同时出现时,情况就具体化了,韩愈想。而明确身份,是其中的关键。
韩愈和妻子走上大街,夫妻俩都没有嗅到尸臭。他们只是不断目击黑洞洞的门户、空荡荡的阳台和冷清清的橱窗。非但人迹绝无,连飞鸟家畜也不见。两人如坠梦中。他们勉力鼓起勇气,到几户人家看了看。生活用品均无凌乱之象,冰箱里存有食品,有的桌上还摆着吃剩的夜宵,主人却不知所往。如果是一夜瘟疫,怎么死不见尸?然而眼前的情景却比真的直面遍地死尸还要可怕。
他们行走在马路上。楼群像是空荡荡的黑森林,大佛则在一旁跟进,不时从高楼间露出阴郁的脸庞,有时是通过玻璃窗的反射。韩愈无法想像这是四年前他来过的忧山。然而忧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端,这反使他在恐惧之余有些兴奋。几年来心里的积郁都有了发泄的出口。他甚至希望大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根本上断绝他与妻子重逢的可能。
但是作为一名科研人员,韩愈眼前也出现了现实中的巨大森林,甚至还有海洋。曾经发生过这样的真实事情:一些人到森林中探险,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出来。搜索者也未能找到他们的尸体。一些船只在航渡大洋的过程中,莫名其妙便失踪了。还有一些飞机正在飞行,忽然与地面失去联系,最后连残骸也没有找到,好像是蒸发在了空气中。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但都是在人迹绝无的荒野之地,尚未出现在文明社会。有人认为这些诡异事件跟瘴气和磁异常有关,还有人把它们与外星人相联系。
韩愈想到这层,不自觉地抬头往天空望了一眼。天蓝蓝的,一如往常。除太阳外,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呈现在上面。
他掉头去看大佛。不巧这时它刚好被楼房挡住。
“你在想什么?”妻子冷冷地问,她一贯不喜欢他独自出神。好在她这时已经稍微镇定了一些。
“没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事得有个解释。”
“哦。”
她没有再追问,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她对荒谬的事一般不寻求答案,这可能是普通女人的通病。韩愈夫妇缺乏交流,缺乏共同话题,常常便表现在这些方面。因此,他们只是在危机四伏的马路上默默走着。韩愈想到,四年前他们也这样走过。他们在客栈里睡完,余兴未已,就出来散步,还买了一串荔枝。水果浓浓的白汁,流满了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妻子赤红的嘴唇,韩愈看得全身燥热。他们当时真想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们现在每走一步都很累。
长途汽车站、火车站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但他们不知如何开动那些车辆。
“去飞机场看看。”
“肯定也没戏。”
“那怎么办?”
“我们还有两条腿。”
“靠两条腿能够走出忧山吗?”
妻子的语气中透露出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你以为忧山是什么?是台湾海峡吗?”
“台湾海峡?那是跨越,不是走出。”中文系毕业的妻子说。
“不管是跨越还是走出,那都是要用腿的了。红军万里长征靠的不就是两条腿!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真是……妇人之见。”
不知怎么竟说出了“红军”这种话,韩愈自己也觉得十分诧异。还有,“妇人之见”。
但他忽然有些气壮。在北方那座城市里,他是不敢如此顶撞妻子的。可见,还是忧山给了他勇气。他紧张地看了看她。
她黯然道:“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为什么要拿红军来打比喻?他们那么伟大,哪里是我们能比的。”
她又求饶般说:“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合作而不是内耗。”
韩愈觉得她有些像一个女人了。以前他一直认为她根本不是女人。
这时,他们同时看到忧河边有一个公安派出所,门口停着两辆“中华”牌山地自行车。忧山是山城,少见自行车。韩愈心下疑虑,却不愿多想。他们来自平原广布的北方,都善于骑车,便都纵身而上,开始逃亡。
这天的太阳非常毒辣,柏油路上晃着他们缩水似的影子,韩愈从未意识到他们的身体竟有这般卑琐。一生一世难得有这种静寂。路途中,他们极想遇上哪怕个把行人,却满目仅余绝好风景——村镇乡居,游乐场馆;亭台楼榭,政府寓舍;石林秀湖,厂矿企业;摩岩造像,外商公司;阡陌田野,乡间别墅……人却都弃世而去。而那大佛,随他们行了一程,便慢慢地滞后而最终看不到了。一路上,夫妻间也没话。
傍晚,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桥,桥上打一横标,上写“欢迎各界人士前来乐止县投资合作”。原来不知不觉就要逃出忧山了,韩愈觉得太容易了一些。隐约见那边树影婆娑,似闻鸟鸣。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说:“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韩愈说:“不行,我们还没逃出忧山。”
然而此时他心中却对忧山充满留恋。
“逃出忧山?”
妻子像学外语一样复述韩愈的话,使他感到陌生。他使用了“逃出忧山”这几个字,而不是“走出忧山”或“离开忧山”,甚至“告别忧山”。这是一种立场或态度么?忧山是危险的代名词。但韩愈觉得这样的结论仍然很表面化。
他含混地重复:“是逃出忧山。”
“那么,就算是逃出忧山,休息一会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妻子的声音柔软,像海妖的歌声。这时晚霞从西边化开来,点燃深不可测的三原色。周遭的稻田、树林、小桥和流水皆自成格局。忧山的恐怖,仿佛正在不可避免地幻化成韩愈毕生寻找的一种美感。韩愈心中告诫,这无非又是一个骗局,但他却不能御其诱惑。那两辆拾来的自行车在他们面前偎立着。妻子以迷蒙的眼神打量着它们,韩愈的心为之一动。他想,他终于挫败了妻子企图在大佛脚背上与他重逢的阴谋,但这一天他又确实在与妻子结伴同行。这的确是一个悖论。夫妇同行这样的情形,算来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因此,他以另一种形式遭遇了失败。妻子一直善于临场发挥,化敌为友,利用危机作为台阶,于是,她最终有可能成为他们关系中的胜利者。
“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又在想什么?”乐止县快到了,果然,妻子的语气渐趋强硬。
“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我们早点重游忧山,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未必。”
“你为什么要急着逃出忧山?”
“不是要逃命么?”
“谁要逃命呀?”
女人嗤笑一声,像是看透了韩愈的虚伪,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结局。韩愈回忆起一路上车船辗转的艰辛,想起离开北方城市时的无奈心境,对于忧山愈发滋生了幽幽的迷情。
他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女人把什么看得更重。他缺乏要挟她的办法。四年中,他浪费了许多时机。现在,他肯定又在浪费另一个大好时机。忧山危险表面之后的东西,可能就隐含在这里。
北方那座城市的一切现在毕竟在感觉上已经很疏远了。
这时暮色沉降下来,天空中逐渐铺排上了星星,一会儿,已能分辨出星座的形状。这星星,在北方那座城市被灯火和废气污染的夜空中,是始终隐遁的。此时的星空似乎什么地方与平常的星空不同。韩愈妻子的脸有一半融在星光中,显出年轻的假象。出了一会神,这张脸依在了男人的肩上。韩愈大出意料,没有能够避开,如同被一阵核辐射击中似的感觉所袭,他猛烈地想吐。一旁石桥的轮廓开始模糊着后退。但这样也不能持久,因为野地里的寒意已从四面八方冒出,竟有秋冬之交的气象,全然不似此时的时令。韩愈逃出忧山的意志弱化了。他转眼见不远处有一个路边店,心想今晚确实不能再赶路了,便示意到里面过夜。
这店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农户开的小饭馆,兼做客栈,主要招待长途汽车司机。里面也停电了,黑漆漆的。他们招呼一声,没人响应。所幸,还是找到了一根蜡烛,一包火柴。搜到了一些冷食,两人胡乱吃了一气。又发现有一张床铺。韩愈犹豫着,心想他和女人很长时间都是分床睡的。
但是在这个夜晚,韩愈与妻子树藤一样缠绕在一起。他吻她全身,打着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过床了。韩愈正欲行事,却见一束星光猛然从窗外刺入,像一道刻薄的眼光,洞察了他们的全部行为。韩愈顿然不行。
“睡吧。”韩愈沉闷地说,好像一个童男,为自己初尝禁果时的无能,而感到羞涩和不安。然而他随即振奋地想到,他居然在最后一刻战胜了女人的诱惑,避免了重蹈四年前忧山小客栈中的覆辙。
他们还在忧山啊。
这时,韩愈忽然忘记了自己所来何处。
女人又开始抽泣。这种哭声韩愈以前似也听闻,一如竹箫。
半夜,韩愈被强烈的感觉拽醒。窗外一颗星星好大好大,正把光芒在他脸上狂吻。星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呢?而且那光芒扫过面皮,确实具有针扎的实感。昨夜就是这颗星星把眼光探入的吧。韩愈一惊。这时他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音。
韩愈凑到窗口,看到外面广阔的田野被星光映得雪亮。巨幅的夜空好像正在熊熊燃烧。他冲出房间,看见小石桥上磷火闪闪,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已经不见。白亮刺目的夜雾中,似乎有一个黑影在田野间飞跑。好像是人,又不是人。他朝那东西追去,又呼唤了一声妻子。那东西不作回答,只一颤,便消失了。韩愈心中奇怪而惊恐,折回屋里,却见妻子端坐床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韩愈狐疑地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女人的回答充满戒备:“睡到半夜,我想起没有关门,便去关门了。”
韩愈问:“又没有人,为什么要关门?”
女人狼一般盯着他不说话。
韩愈又说:“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回答?”
她说:“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韩愈想继续询问,却咽回了话语。他看看床,上面只有他睡过的痕迹。她似看穿了男人的心思,便作冷笑状。
“这几分钟,你以为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去了。”她说。
这时,窗口的星光已然黯淡下来,不再有惊惧的景象。韩愈感到自己好像在遥远陌生的行星上跋涉。他淡淡地说:“再睡吧。”却再睡不着。他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坚持赶路。他开始琢磨自己的潜意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唯有妻子还紧跟着?
想到这一层,他忽然欠身坐起,说:“不要再睡了,我们立即上路。”
妻子说:“这么着急吗?乐止县就在对面。我们又不是遭到了通缉。”
韩愈一震,想到了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一系列往事。他喃喃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是了,我们也许是在做梦,也许是被洗去了记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是夫妻。”她用嘲讽的口吻说。
女人对韩愈的要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她威胁说如果他不再爱她,她就要把她知道的事情闹到他的单位去。韩愈开始以为她仅是说说而已,后来才明白她的确掌握不少内情。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没有打探出来。大概,妻子在这事上使用了反侦察术。他们有可能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她或许是公安局的一名干部,一开始就用美人计打入了敌人内部。她在等待获取最后的证据,然后就把韩愈送上法庭。从那时起韩愈重游忧山的意念便日益强烈。但他只能在她允许的最大限度内疯狂逃逸。而她却先人一步提出了重游忧山的方案,这是她的过人之处。韩愈便不得不逃出忧山。
韩愈再度不寒而栗,为了开始新一轮的逃亡,他把话题引向另外的方向:“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就是昨天我们走了一天,还是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忧山。这里出了怪事。”
“如果忧山出了怪事,人都平白无故消失了,那么忧山附近的人呢?比如这个乐止县的人呢?还有其他地方的人呢?全中国的人呢?全世界的人呢?他们还在吗?”
“跟你老婆说话,你最好不要夸大其词,也不要以点代面否定一切。”
女人试图阻止话语流向她不熟悉的领域。韩愈看出了这一点,便决定坚持自己的思路。
“你瞧,我们才好了一会儿呢。我只是在分析情况。”他说,“你想一想,我们走了整整一天,连一个人也没碰到。如果仅仅是忧山出了怪事,别的地方好好的,那么,它们的车该往忧山开呀,它们的生意人该到忧山来提货呀,它们的旅游者该到忧山来看大佛呀,还有它们的官员,该到忧山来吃吃喝喝呀。至少,它们该派人来看看忧山出了什么事啊。可是,一路上我们没有碰上这些人。”
妻子讥笑起来,说道:“你真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现在这个世道谁还管谁呀。也许正是知道忧山出了事,大家都逃得远远的了。”
韩愈愈发装得严肃:“话不能这么讲。灾难的范围可能不只限于忧山——我现在要说这是一场灾难,一场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没能预报也无法解释的大灾难。我们只能拼命赶路,直到遇上救援队伍。这是从我们自己得救的角度讲。我们必须赶快到有人的地方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是这场灾难中幸存的见证人,我们得向公众报警。”
“雷锋。”她冷冷道。
而他的神态的确很像那么回事,使她最后也吃不准了。女人一涉及非人文的问题便感到头疼。她只好勉强同意前行。韩愈寻思她已中计——从婚姻的领域逃入了生存的领域。
韩愈在屋中找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带有电池。他试了一试,竟然能响。韩愈已有一天未听到人类的声音,此时精神一振。他调动频道,寻找那些仍在播音的电台。他收到了附近的县台、市台、省台,然后是远方的中央台和外国台。它们都在播放同一个歌星演唱的时下最走红的一首曲目。
“这表明世界仍然存在。”
韩愈向妻子指出。
女人说:“那太好了。”竟有一丝不悦表情。
韩愈想起他昨晚好像忘了什么事,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的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说了一个音节。
韩愈恍然大悟。
他又听了听收音机,大约估计了一下,说:“往北边走。至多还有几十里,可以到达有人的地方。”
两人便带上收音机,循着电波指引的方向,走出客栈,重新上路。但就在这一刹那,韩愈心中浮上疑虑:为什么没有一家电台报道忧山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所有的波段都只播放同一首流行歌曲?然而眼前更为怪异的景象却不允许他再想别的。他们一出门,便看到了只有在忧山城区才能一见的石头大佛。
小桥和乐止县的标志兀然消失,代替它们的是缓慢流动的忧河。大佛就端坐在忧河彼岸的忧山山腰,它重显法身。韩愈转头寻找昨天逃离忧山的公路,却哪里还有。夫妻俩又回到了忧山城中。或者,他们走了一天,根本没有逃出忧山。可是,这又不像是忧山,房屋和街道均显破旧。韩愈觉得怎么看都像是四年前的忧山。忽然,妻子惊呼:“看后面!”韩愈回头,见才刚离开的客店,外观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改变,分外眼熟,却不是昨晚他们暂栖的路边店。韩愈大惊。
妻子说:“怎么回事,明明都快要逃出忧山了,如何又回来了?”
韩愈心上电光石火:这世界上本无出路。那两辆忽然呈现、助他们逃命的自行车,其实早该让他醒悟了。想一想,它们为什么会停在派出所门前?
“我们一定是,”韩愈指出,“走进了一个圈套。”
至于思考这个圈套是谁设立的,就如同他们走这路程一样,无法避免盘陀。在韩愈看来,女人是没有本事预谋这一切的。除非,她根本不是人。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她是生活在地球人中间的外星人。但就连这种可能性也是微弱的。然而要完全归咎于自然因素的话,又无法解释他们夫妻二人的独存,以及那两辆仿佛刚好是为他们准备的自行车。也就是说,大概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操纵。不是他们被忧山遗弃,而是忧山为他们而设立。问题也许应该反过来问了:他们两人是什么人,而不是设圈套的是什么人。
这时,收音机的声音骤然减弱,然后呜咽一声便消失了,打断了韩愈的思路。他慌忙调动频率,收到了更远处电台的广播。最先那个较近的台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预示他们的行程将更漫长。妻子又哭起来,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来自极远,难听死了,像一个人被闷在瓷缸里。韩愈吓得后退几步。他再次打量忽然陌生起来的妻子和好生熟悉的小客店。这两件事情叠加在一起,令他十分不安。他们进到店里,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加厉害。天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韩愈对妻子说:“记得我们初识的日子吗?”
她说:“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
韩愈一指桌上的台历:“你看那里。”
翻到的那页上写着: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
女人说:“四年前的今天,我刚在这间客栈的服务台上登记完,便看见你进来了。尽管你穿一件名牌T恤和一条名牌短裤,什么名牌我忘了,但我第一眼根本没瞧上你。”
“原来我们不是在大佛脚背上见的第一面?”
“当然不是。”
“对了。在大佛脚背上,我只是劝你不要轻生。那时我刚做完毕业论文,出来周游世界。现在想想,遇上你真是倒霉。”
“你后悔还来得及。”
韩愈又看看日历。它翻在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想妻子说“还来得及”的含义,但她好像只是随口说说,可其中又似乎包含着一个极可靠的事实。
韩愈走到服务台前,看见他们四年前住店登记的名字,墨迹尚未干。但是服务员一个都不在。随后他们上楼,来到曾经住过的客房前。房门没锁。他们进去,见床头放着四年前他们携带的行李,不着灰尘。
韩愈忽然害怕会遇上四年前的他们,这将导致何种物理和感情事件发生?但一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出现。韩愈于忧惧中又有失望。他打开自己的旅行包,发现里面一件东西也不少——包括那篇论文。
妻子说:“我其实知道你一直在胡思乱想,甚至以为是我设下了圈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妻子述说了一个故事,是韩愈这一年来反复聆听的。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她几乎每次都是强迫他听,然后逼迫他说出感想。
妻子说:“四年前,一位年轻的控制论博士研究生搞出了一套理论。理论的草稿形成了一篇论文。可是没有一家刊物愿意发表它,也没有一个专家愿意瞟一眼文章的标题。这我说得没错吧?”
韩愈一边回忆,一边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妻子接着说:“一气之下,他便带着这篇论文到忧山旅游。那时他的心里对一切权威充满愤怒。他对现代物理学困惑不已。他不满麦克斯韦方程式无法解释光的粒子性。他认为光的本性至今仍是一节悬案。他对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不讨论超光速现象深为痛苦。他对毕业后的前途满怀渺茫。他对社会的不公正感到愤慨却无能为力。在学校里,他以救世主自居,时时处处帮助别人,却从不去想自己才是最需要救援的。最后其实是一个女孩子安慰了他空虚的心灵。是这么一回事么?”
韩愈娴熟地接上:“也许是的。但那研究生也阻止了她去当尼姑。”
“不管怎么说,最后是女孩付出更多——在这类事情中,女人总是牺牲品。她不但安慰了他的心灵,还支持他继续他那古怪的研究。这才使他能把所有精力和兴趣都投入在那种叫做什么物质波的东西上。这人很聪明,不愧是高材生,没事还爱钻研古籍。他断言中国的道家和儒家洞察了宇宙的实质。由于他的本行是控制论,他开始认为,任何稳定存在的物质系统,都是由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不断变化、向对立面发展的控制和反控制力量作用的结果,这正是东方哲学在现代科学中的还原——我要说得不对的地方你替我指出来。你知道我是学文科的。”
“你对科学有一定的了解,但在表述上还不够精确。”韩愈每次听到这里,都想要落荒而逃,却被妻子的一本正经慑住。
“我接着讲吧。”她平静地看着他。
“悉听尊便。”
“嗯,有了这些基础,他把物质波式子推广后发现,物质波实际上是时空场振荡波[1]。变化的时间场或者时间波产生相关变化的空间场或者空间波。各种基本粒子都是时空场振荡波,只是各自的频率构成模式不同罢了。人的存在是一种时空场振荡。思维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世界其实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因此,一旦振荡的频率调谐准,物质便可以在各个时空中搬运转换,可以从此空间进入彼空间,可以从此时间进入彼时间,可以从低维世界瞬间切入高维世界,也就是从普通人的眼中消失。反过来,不存在的物质可以制造,不存在的世界也可以制造,连人的思维也可以制造。一切取决于频率。”
“当时我只是想,如果这一切都能实现,世界就不会再有不公平。”韩愈感慨,“你还可以说慢点,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决定要掌握这种法力。他集合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包括几名特异功能志愿者,利用公家的实验室偷偷进行实验。他们不敢公开,因为这个成果必将动摇整个社会秩序。而且要命的是,他们把国家每年拨给实验室的专用科研经费用于这个私下的项目。然后他们遇到了瓶颈,理论很难转为实用。”
“是的。我们试图用强磁场来转化时空,但没能成功。”
“后来他们还是找到了切入口。把一些物理式子推广后证明:电磁波与时空场可以互换,二者是统一的;时空场具有能量。时空场或时空波就是引力场或引力波。于是他加入了引力的概念。这太重要了。四年过去了,他基本接近了目标,却冷淡了他的老婆。这是不是所有科学家的通病?他决定先安内而后攘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却没想到女方死活不愿离婚,两人便这么耗着。没有意思。”
韩愈认为,女人并不懂得她说的究竟是什么,讲这些话对于一名文科生来说堪称折磨。但她每次都能背书一般朗朗道出,一字不差。为了使韩愈羞愧,为了令他忏悔,她委实让自己吃尽了苦头。韩愈想像着她一点一滴下苦功收集有关他的情报的情形,不禁悲痛欲绝。她作为他的妻子,她的乐趣所在,本来是要倾注在和他一起做饭、逛街、买衣和看电影上面的,而不是背诵艰涩的科学论文。唉,到底是谁欠了谁呢?人生真是太难了。
故事的后半段便是妻子提出到初恋处重温旧情。女人指出,忧山的这一幕不过是时空场振荡的一次现场表演。
“你认为是我导演了这场所谓的引力游戏?”韩愈阴沉地说。
“以你的道貌岸然,这不是没有可能。你竟然以你擅长的科技来干预婚姻!但我认为你们目前的技术水准还没有高超到能影响忧山这么大一片地方的程度。因此,这其实是自然界的变故。正经八百是天谴,是老天爷要惩罚你。”
“有意思。地球进入了一个引力紊乱点。紊乱发生在忧山。千载难逢的机会。由于极其偶然的原因,在别的人都消失之后,唯独韩愈和他的老婆未能切入正确频率,因此有机会目睹了这桩奇事,自己也身陷其中。你是不是想这么说?”韩愈说。他觉得自己正在和女人演一出双人舞台剧。繁文缛节的台词已在过去四年里排练许多遍了。
“韩愈是不是应该留在忧山继续观看和体验?这其实才是他面临的最大选择,而不是离不离婚,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老婆。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妻子说。
在北方那座城市里,韩愈每听一遍妻子的讲述,便俯首听命。因为她总要加上一句“否则就到单位揭发你”的威胁。
“不管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你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竟拿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来做私己之事。不仅于此,你的所作所为还在颠覆社会秩序。”她总这样说。
“但就算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同你离婚。我会到监狱给你送饭,”她往往这么补充,“让你尝尽爱情的折磨。”
她惯于把他们的婚姻与社会的稳定联系起来。
女人说的话早已把韩愈的耳朵磨起了茧。然而,此刻的韩愈与彼时的韩愈不同。社会已然在忧山遭到瓦解。因为变化了的环境的暗示力,他断然跃起反驳:
“忧山发生的事跟我们在大学里弄的很不一样。一般来讲,在实验室中,振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隐形的人很快会重现。可是,忧山的事件,完全没有要终结的迹象,而且似乎还在恶化。这么发展下去,整个世界将会变成一座空空的石巢。我怀疑有一个特异功能大师在操纵,而且他说不定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他看到地球人太多了,大家又不和谐,就让他们失踪。我敢打赌,大家都是一对一对被变走的。一个星球只分配一对男女居住。也许现在正有好多人像我们一样拿着收音机在收听其他世界的消息呢,其实大家已互相没有关系。他是不会把人们变回来的,让大家重又互相看着厌烦。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世上刚好只余下我们呢?这是怎么选定的呢?为什么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对忧山的事件不置一词呢?这难道不是人为的吗?这难道不是一个圈套吗?什么地球走进了时空紊乱点,你们学文科的懂什么!”
这是新鲜内容。一席话说得女人怔了怔,但又冷笑了。她反应迅速,不留情面地指出其中的漏洞:“你是不是害怕让我们在这里做亚当夏娃?”
韩愈镇定了下,勇敢地接受了她的挑战。即便在北方那座城市,他也没有回避过两人的相处。
“如果这是对我这几年搞研究的惩罚,那只好认了。好在这里什么都有,除了没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住的都完好无损。城市虽然小一点,但完全由我们两个支配。清清静静,无人打扰,不也很好?你自可以做女皇。如果闷了,还可以到别的城市去度假。我想我们首先要设法恢复能源供应。有了能源一切都好办。只是有两个问题:第一,生了病,没地方看医生;第二,要离婚,没律师办公证。”他展开反击。
妻子说:“你的幽默中太缺乏责任感。这是你失败的原因。你知道我说的责任感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生育。”韩愈说。
他为自己的敏锐吓了一跳。他已觉察到她统治人类的野心。因此她要恢复整个秩序,包括人群的存在与活动。
慢着。这样的事情似曾经历,但韩愈记不起是在何时何地了。
作为科研工作者,韩愈不甘堕入亚当夏娃的俗套。在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中,堕胎和不要孩子都很流行。
由于妻子步步紧逼,韩愈已经起了杀机。
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杀人是一件颇费斟酌的重大事情。但是在忧山,则容易得多。在出现了特殊情况的忧山,则几乎不算一回事了。
比起离婚,这才是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时太阳已升。韩愈感到饥饿,暂时中止了危险的想法。妻子像是洞悉其心,说去做早饭。忙了一阵,只弄回一堆生食。她说:“真要持久战,可不能这么将就。我再去找些柴禾,你待会儿用火柴来点了,再做饭。”便出去了。
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她是逃走了,韩愈想。
繁衍人类后代的假说是否是她转移他注意力的一个圈套呢?
妻子的失踪使韩愈如释重负,但他仍然装模作样寻找了一会儿。他对这里的变故得失已心下泰然。这正应了那句话:该来的,总要来。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注视,但他装得浑然不觉。
他一人乐得自由自在,在街头商店寻到了关于大佛的说明。
最新的旅游手册是一九九五年的版本。当然也许是自此之后便没重印。或者,新版本都让游客——或者那个神秘的操纵者——买光了。这忧山城本是那人的道具,甚至韩愈的妻子也不过是道具。
这就是说有一个遥控妻子的人。她的情人?韩愈忽然想到这层,浑身充满了破译悬念的亢奋。
他接着设想下去。妻子因为与他感情不好,另外找相好也是说得过去的。这个相好甚至可能懂得引力波的事情。推理下去,甚至只怕就是他实验室中的同事。
那么,妻子说的忧山是一个振荡的结果也便有理由成立了。有人在他旅游时制造了这么一个实验,妻子则起到了诱饵的作用。他们用引力波的锁链把他囚困在这里,便可以在外面行他们的好事了。
因此,当生存的危机再一次蜕变为婚姻的危机时,逃出忧山便成为绝不可能的事情。他早应想到这一节。
韩愈无聊已极,便认真阅读起关于大佛的文字,就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大侠,想像从中能读出暗藏的武功秘诀。
忧山大佛始建于唐开元年间(公元七一三年),相传为附近摩云寺名僧惠通为减杀水势、普渡众生而发起凿造。据说,当时募集人力物力远达江淮流域,唐皇亦赐盐、麻税款资助营修。但佛像未成,惠通即害怪病忽然逝去,死时全身皮毛脱落,躯体臭不可闻,全无有德之僧圆寂之象。工程于是中断。之后,江心不断有神秘游火出现,当地人呼为“鬼灯”。贞元初年,韦皋任剑南节度使,大佛才重得凿造。此时“鬼灯”不复见。至贞元十九年(公元八〇三年)大佛竣工,共历时九十年。当时彩绘金身,并覆以十二层楼阁(旧称大佛阁,宋称天宁阁),金碧辉煌。惜明代毁于兵火。又一说是神秘天火。
数百年来,中国西南诸省战乱频繁,大佛历经沧桑,全身百孔千疮,杂草丛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政府开始逐年维修,大佛原貌渐渐恢复。一九八二年国务院批准其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成为重要的旅游景点。
此大佛,依崖而造,为弥勒坐像。通高七十米,头高十四点七米,直径十米,有发髻一千零二十一个,耳长六点七二米,耳窝中可并立二人,鼻长五点五三米,眉长三点七米,眼长三点三米,肩宽二十四米,手中指长八点三米,脚背宽九米,长十一米,可围坐百人。大佛头与山齐,脚踏大江,古人称: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大佛体态端庄,雍容镇定,为中国石造像之最,且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像。
八十年代后期,又有人发现,大佛所依的忧山,其形状远看去,其实就是一尊绵延四公里长的巨大睡佛。巨佛浑然天成,佛头、佛身、佛足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忧山大佛正好雕凿在巨佛肩部的深坳之处,正应了“心中有佛”和“圣人出世于腋”之说。至此,佛的分量又被加重,佛的存在进而成为冥冥之手的一链,人工斧凿无非是一种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表现出的形式罢了。
韩愈循着旅游说明走向大佛。他还记得与妻子在脚背上的邂逅之约。然而一切约定都恍若隔世。
此时他眼中的大佛,却是腰缠青藤,腹被碧苔,浑身散发出泥石腥气,面目慈祥,如一位老妈妈,使人感到忧山并不是一个阴谋。
然而韩愈还没行至大佛脚下便已疲倦不堪,他便走入一处民居,昏沉沉睡去。他不知睡了多少时日,醒来已忘记了历经的巨大变故。他始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平常之事。这个感觉,使他模模糊糊意会到自己是什么人。但再往深处想,又不清楚了。
这时外面传来轰鸣。他平静地看去,见忧山正发生又一次翻转。所有的建筑都在坍塌,街道上布满瓦砾,好似大地震来临。他所在的房屋也摇晃不止。求生之念使他夺门而出。刚跑出去,那屋子便一块一块脱落下来。但奇怪的是,没有冲天而起的烟尘。废墟的质地,有异于钢筋水泥、砖瓦砂石。他凝视有顷,拾起一块残片端详。这东西极轻,如纸般白,而又具备纸所没有的坚韧,像是非人间制造的某种合成材料。他又取了其他物件,也都一样。立柱、门窗、水管、螺钉,甚至茶杯,都是用这种“纸”一样的东西构建的。
韩愈不解,是空间再次发生转换,把他搬运到了另一座用他种材料造就的忧山,还是这才是真正的忧山,而以前的都是假象骗局?也许忧山本就是纸片糊就,而它一直假得那么真实和迷人,竟然令千万人一点也看不出感不到这简单而明显的欺诈。
他桀桀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心里烦恶。笑声奇怪地传不了多远。
他的收音机埋在了废墟中,闷声闷气仍在作响。电台还在播放那首金曲。他们依然对忧山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这电台的声音过一会儿也中断了,不知是电池耗完,还是电台所在之地也开始历经崩坏?韩愈此时已无前些时日的惊恐惶惑、患得患失,只是生出了隐然的百无聊赖,于是便在这城中游走。他潜行在滑腻丰腴的城市残体中,渐渐感到了毁灭的静美,便添加了一分细细观赏的心情。
这么走走看看,不觉已来到忧河岸边。那大桥尚未崩坏,似乎为韩愈的到来而专门留下了。他一眼看到对岸端坐的大佛,它依然故我。他心中若有牵挂,梦游般踏上桥面,向它走去。刚抵彼岸,回头一看,那大桥正在纷纷坍落,叶片一样坠入水中,却不激起一星波澜。不一时,韩愈已到达忧山脚下。原来,要至大佛身,需从忧山西侧攀越。他拾级而上。沿途风光绮丽,又是换了一个世界。林木幽深,江河疾驰,气韵清新,自有一番游趣。转过一道山崖,见一碑,读之:“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摩云游。”竟为苏轼诗,墨迹尚未晾干,书之人似刚刚离去。韩愈暗自称奇。
又往上行,见一独亭,迎风而立,若处子状。韩愈入内少息,见山下大江翻澜,树木曳烟。亭内亦有一碑,上书:“是邦山水窟,饮会得佳处。山回如可招,水集若人赴。竹叶沂江船,春荠隔烟树。”为陆游诗。韩愈有世外桃源之感,精神益爽。奋力续行,前面耸然一大寺,原来便是摩云寺。当初倡建大佛的惠通和尚,便是修持于此。此时,寺中绝无人迹。他入得山门,见台阶竟一尘不染,来往之人,似乎都不留痕迹于世。进入天王殿,见那四大天王,竟也崭新。
通过殿堂,后面已是弥勒殿。雕梁画栋的殿堂中央,雕金佛龛内供奉着大肚弥勒,两翼是四大金刚,体态魁伟,容颜威猛。金地黑字的刻花柱联,韩愈在别的庙宇中也曾见过,是为:“深具慈忍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广结欢喜缘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横匾:“记别当来。”弥勒座后是韦驮像,像前也有一联:“宝杵犹存纵经劫火洞然这个金刚常不坏,铜炉宛在因此信香无闻庶几绀宇又重新。”韩愈愈发有所感悟,触动心事。
出弥勒殿,来到大雄宝殿,正中供过去、未来、现在三世佛。韩愈觉佛体有异,细观之,见金身衣绉里,竟长满三叶虫化石。而佛像大面上,却看不出名堂。他出得大雄宝殿后门,当下大吃一惊:眼前竟有一支巨大的火箭倚靠在发射台上,傲然欲升空状。再视之,却是大佛依绝壁而立。此时韩愈伫立山顶,已与大佛头顶平行。面前出现一道九曲石质栈道,蜿蜒而下,蛇般绕行大佛身体右侧。这原是供游人取道大佛脚面的路径。
韩愈探手探脚而下,偶尔俯视,兀是头晕。忽觉大佛嘴角隐露讥笑之迹。惊错之下,那曳痕已是不见,佛只是正经庄严。这佛像身上的泥土之味已渐淡,空气中竟慢慢弥漫开一股铁锈气息,越来越浓,带有腐蚀性,兼有尸臭味。韩愈呼吸亦觉艰难呆滞。细细辨别,味道似来自大佛身体,是那种老男人特有的腐气。正疑惑间,只见佛身表面泥石忽然层层脱落,竟如蜕皮一般。大佛原来也是假的。最后露出内里的开敞腔子,是无数的金属网络织就。韩愈看见,蓝色的流质在每一条路径中涌动,有多处已然经行缓迟,乃至停滞不前。金属线路显出难看的颜色。气滞点又渐渐波及别处,使能流的回转越来越慢。整座岩壁像浮肿病人一样暴胀起来,发亮且透明。韩愈隐约看见,石壁上的金属网络间,竟有群星偶尔凸显,先是点点星光,后来便大批汇集,并缠绕旋转如涡。韩愈感到那物质富集处散发出的巨大引力,但已身不由己,失足向岩壁坠去,心中却毫无恐惧。在接触石体时没有意料中的碰撞,而是毫无阻碍地进去了。那里面是大片虚空。
他心下顿然明白,口中“哦”了一声。星光倏然而逝如糨糊。韩愈再睁开眼时,已是在大佛的位置上。转换只经历了百万分之一秒。他已不再像人类一样观察,而是能如大佛一样看见过去、现在和将来了。韩愈幡然了悟,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大佛。
一瞬间,他对这个转换十分迷惑,而又悲喜交加。瞬间之前,他还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就像那个神话里的贫困渔夫,一夜间过上了龙宫中的荣华富贵生活。韩愈无法选择自己在因果链中的位置。他鼓起勇气用一双污浊的心眼看去。
大佛先看到的是脚下的这个名叫忧山的小城。所有的建筑都还原为“纸”的材料。人丁消散仿佛已经很久了,哪里是近些天的事情。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忧山,见附近的几座小城,不过是忧山的翻版,不值得过多关注。它们背后屹立的那座佛教名山,亦是十分冷落虚伪。大佛于是稍一抬眼,便望着了远方的省城。他没有见到芙蓉花的笑靥。而那里曾经有美丽的姑娘夜夜守候在大饭店门前,期盼有人引领她们进去;那里还有过集市和广场,让步履懒散、说话女气的男人们迷惑不解;那里也曾出产恐龙、道士、诗人和幻想。但这一切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烟消云散不过是世间的常情。大佛不满足,向更远处看去。他见到东西南北的城市,都一样的没有生气。接着,他注目到北方的那座城市里,连历代帝王的陵墓,原本也都是空的……他看到城池西郊一个巨大的实验室,不由一惊,生出一阵惋惜和伤感。实验室中灰尘厚积……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长城,那些山脉,那些河流,那些沙漠,还有那些环礁和岛屿。他没有看到人类种族的活动。他掠经大洋,搜寻别的大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他去看整个宇宙,知道它的确已不存在很久了。
原来他即是佛。而佛又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存在于心也已很久了,而他竟然多年来糊涂忘却,没再追究。
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的内心。他四周看看,并无人迹。可那声音确乎十分真切,它细声细气地问:“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大佛已觉四大皆空,心绪寥落,便说:“不想知道。”
那声音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
他知它能洞察心思,但仍然固执地拒绝。那声音又说:“世界消失了,还可以再造一个假的嘛。干吗这么灰心。”这已是诱惑的语调,唤醒了他的一些记忆。大佛尚未远去的最后一点尘心微动,便说:“你讲一讲。”
那声音嗤地一笑:“那你听好了。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世界,那里有几十亿的人口,几千年的文明。这样的世界,自然是物质丰裕,生活富足。人们甚至开始步入太空。但像任何古老文明一样,生活中充满尔虞我诈、血腥杀伐。有一天,它终于也走向了没落。尽管无人相信悲惨的结局终究会来,但当地狱之火蒸上、血肉横飞、万物崩坏时,人们才明白了他们的脆弱,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可是一切已晚。”
大佛听罢,默然许久,忽然大笑道:“这是那种老掉牙的故事了。你到北方城市的街头去看看,每一个书店的柜台上,都有这种警世喻人的卡通读本。”
那声音肃然:“那些书都是你编的。因为事情的确是发生了的。”
大佛始正色:“我佛慈悲。我没有必要骗人。”
那声音小了下去:“是的。因为你原是那个世界中的一员。”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开始有了一种预感,不再矜持。
那声音便继续讲述:“世界的确崩坏了,但也非全部遭到毁灭。寂静降临后,只有一个意识幸存下来,那就是你。你在这个冷清的世界上独自游历,就像刚才一样,你感到没有一点儿意思。你数次想要自毁,却又胆怯,更主要的是你不能免俗——你太留恋那个光怪陆离繁华热闹的世界了。你审视自身,发现那个世界为你留下了唯一的法力。你开始用这种法力来重造一个世界。我现在不说这法力是什么,因为你心里其实是一清二楚的。当然,这重造的世界不是真的,而是一个虚构的缩微公园。所有的物质,包括血肉之躯,都是赝品,但又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这没花你多少时间。生活再复喧嚣,历史重新发展。至少对于你来讲是这样,而且也只是对于你来讲才是这样,因为你原先的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幸存下来欣赏这幅作品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来揭穿你的这套把戏。”
大佛起劲地搜索自己的内存。世界起源的这一说法与他既有的知识体系不能印证。震惊之下,他只好问:“后来呢?”
“后来,你耽迷于你的公园,得到安慰。但静下来心中也不免有所遗憾:这不过是一件玩具。于是你想到要体验真实。办法后来有了,那只能是丢弃你的造物之躯和你造物者的意识,让自己变作那骗局内的一部分,加入假造的生活。你于是把自己降格为一个虚拟小人物,你跟你那些赝品几乎毫无分别。你甚至跟他们交友结婚,生儿育女。唯一的区别是你设立了让自己死而复生的程序,每一次转世都不再记得前生。你于是对这自欺欺人的生活信以为真。”
大佛说:“阿弥陀佛。这就是人类的历史?作为物质运动的一种结果,感觉可以欺骗,更可以伪装和制造。我好像记得,这是我原先那个世界的技术尖端,只需选准振荡的频率。那么我是谁呢?哦,想起来了,但还有些模糊。我是那个文明遗留下来的一个超人吧,还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是一束思维能量,或者是一个智能时空?必是其中之一。”
那声音冷冷传来:“这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千百年来,你已坠入长梦不能自拔,所以你才能说出‘没有必要骗人’这种鬼话来。你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可是,”那声音变得狡黠起来,“你却没有想到,就在你设立的一九九九年,你假造的世界上忽然弥漫起怀疑一切的气氛。甚至你也加入了怀疑的大军,怀疑起一切——包括你为自己安排的又一场婚姻。而你却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还傻乎乎真到忧山来。”
大佛笑了:“我的确已把这个世界当做真实的存在。现在我记起来了,原来我是以忧山为中心构造骗局的。可是,我本已开始逃出忧山……”
他吃惊地顿住。从技术上讲,他设计的世界并不会走向灭亡,因为它是假的嘛。假的便不存在,又怎么会灭亡呢?他的知识体系中没有这个逻辑。因此他一下子疑惑丛生,怀疑这又是一个圈套。他觉得对方的声音非常熟悉,对话的程式也似曾相识。但他已置换掉了凡人之躯,便再也难记起。他警惕地说:
“这些都是你搞的鬼吧?是你揭穿的这骗局?你哪来的这种本事?你是谁?你不是我那个世界中的存在吧?我是应该感谢你还是应该憎恨你呢?是你促使我逃出忧山的吗?你说这些话,是要逼我惭愧吧?以前只有我妻子才这样做。但现在她失踪了。”
他开始想他为什么要来忧山,越想便越多疑惑。他为什么要相信对方说的?
那声音沉寂了,像是感到理亏和心虚。一会儿后,它又嗤嗤笑道:“你开始怀疑我说的这些都是假话了。看来我造假的能力没有你厉害啊。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别往心里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干吗要造一个假世界呢。跟你开个玩笑也当真,你就是太认真。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可以当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我那个世界的旅游指南。”
它那个世界?还有一个世界?世界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旅游指南的说法使大佛再度毛骨悚然。他拿不准到底孰真孰伪,心中烦闷,便对那声音说:“讨厌!走开。”
对方不再回答。此时周围的空气开始浮浪而燥热,跟着便燃烧起来。
“纸”做的忧山烧起来很痛快,火焰也扩大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物质和精神领域,包括大佛的身体和大脑。
他看见一张脸浮在火焰中,嘴角挂着一丝讥笑。韩愈妻子的形象在一滴滴坠落的星光中逃出忧山。
他忙叫她:“喂,你等等!”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逃得更快了。
韩愈看见天外真的浮着一小片肉虫一样的银河,是那么肮脏委琐。他的妻子全身泛着奇异的亮光,朝它逸去,不久便与那束银河融为一体。他始知天外有天。
火焰烧到痛处时,韩愈大叫一声。
这声大叫,使他从混沌恐怖中挣扎出来。身上还有烈火灼烧的感觉,眼前的东西渐渐清晰了: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是一片冒烟的余烬。但依稀可辨,这原来是一个用合成材料建构的城市模型。忧山。实验室中的忧山。他的意识刚才就在这人工的环境中漫游。满屋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在奔忙。有人提着泡沫灭火器,有人忙着把缠绕连接在韩愈额头和身体上的一簇簇电线和感应器解开。有个男人凑上来问韩愈:“您没事吧?”
这人的嘴巴散发出一股电线烧焦的气味。韩愈想了一下他的名字,但没有想起来。
韩愈警惕地问:“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
对面的人像没听见他的问话,故意转身朝向别人,大声说起了另外的事情。
韩愈犹记刚才的经历,皮肤和心灵仍旧火燎般疼痛。他转眼看看落地玻璃窗外。校园中男女学生正如小动物一般拥出教室来到操场,远处一片片摩天大楼在灰黯的天宇下纹丝不动,状如原始森林。这是他熟悉的景物。
同事们仍在周围聒噪:“您没事吧?刚才,第七管道发生短路,引起频率振荡失谐,出现了火情。根据实验章程,怕发生生命危险,我们关闭了引力堆。您已经逃出了忧山。”
那个嘴巴发出电线焦味的男人又凑了上来:“别往心里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话似曾在哪里听过。韩愈看了这人一眼,见他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好像是一个月前应聘而来的。韩愈忽然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眼前展呈出另一种幻觉。穿白色工作服的人们统统慌乱地来扶他。
“主任。”他们恭敬地说。
韩愈着急地把所有人推开。
多么奇怪啊,他看到的是向他伸过来的一丛丛假肢!
在他游历忧山时,实验室或已被篡权。他又一次看了看校园里的学生和城市中的楼群。这些都再骗不了他啦,他已经逃出了忧山。
于是韩愈挣扎起身,朝实验室外逃亡而去。
他钻进电梯,朝开电梯的女人说:“去一楼,快!”
她却没有按下电钮。
韩愈说:“快些,这里发生了阴谋!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它是假的!”
她转过身。韩愈吓了一跳,原来是他的妻子。
韩愈狐疑地问:“你怎么来这里的?是怎么进来的?守门的警卫为什么会放你进来?”
“我是来给你送票的,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进来。你想到哪里去了。”
“是我多心了。”韩愈沉吟。
“我已买好了去忧山的机票和车票,我们分头去。这是解决我们之间问题的最后机会。”她怒气冲冲地说。
“这么凶。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机票和车票呀。”
“不是右手,是左手。我说左手。”
韩愈已看见她手持一尊精巧佛像。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韩愈仍然期望她能予以否认。
“哪来的?”他严厉问道。
她不回答。韩愈一阵虚脱萎顿,好像重遭某夜星光射入的痛击。
她坐在开电梯者的座位上,韩愈则站着,形成两人独处的局面。电梯忽然变得通体透明,像大饭店的观光电梯。如水的阳光从他们身上穿流而过。他们几乎同时看到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房屋张灯结彩。
“他们在干什么?”韩愈诧异道。
“准备迎接佛骨呢。”
妻子激动地说。
韩愈用眼角余光观察到,妻子手中这一尊佛像也在着迷地观看外面的景色,它简直就像他与她生育的一个婴孩。这孩子长得贪婪又肥胖。小家伙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讥笑呢,这使韩愈把残余的物质全部呕吐了出来。
[1]时空场振荡理论是王崎生工程师的猜想。这位退休的中国军工专家,能通过聆听发动机的声音辨别出十公里外行驶的坦克车的型号。晚年,他在北京东郊的一座居民楼里潜心于不明飞行物的研究。王崎生心中的问题,实际上可归于当代科技八大难题之一的“重力波真相”。——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