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正是春末,而美国夏威夷岛上,却是夏天的景象。这使我神志恍惚,陷入迷情。这种身处异境、丧失时空般的迷乱,有时竟几乎使我忘掉了我的祖国,中国。
尽管许多出国的人都忽然间变得爱国,但在我身上,却暂时没有显示出这般奇迹。有几天,我甚至不能意识到我在做些什么。
不远处的海水在泛滥……而我,此时,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头脑中空无一物,打量着周遭蒸腾的景色。
酒店的大堂极为富丽堂皇,栽种着热带植物,像一个蓊郁的温室大棚。我认识其中一种叫龙血树。这使得这家叫“八重樱”的酒店恍若皇家园林。
三三两两的人在树的阴影下走动,基本粒子一样散乱无章。住宿的客人几乎全是黄肤黑发的亚洲人。但我凭一种细微的直感知道他们不是中国人。这一点,西方人就做不到。
我懒散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像在等待,又不像等待什么。有一帮老太太在集合。她们胸前别着旅游团的小牌子,叽咕说着日语。
没有人理会我。我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个同我年岁差不多的亚洲人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
我有点尴尬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不是日本人。”
(有点尴尬?为什么要对不起?)
他有些窘迫,也用英语说:“对不起。”又问,“你是韩国人?”
“不。”
“中国人?”
他好像有点紧张。
我凝重地点点头。
“北京?”
“北京。”
对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但立即恢复了自然。我装着没看见。
“我叫……”他说了一串音符,“是来旅游的。”
我也说了我的名字。我们又交谈了几句,日本人就离开了。
我拖着业已倦怠的生命回到客房,从窗户往外看去。怀基基海滩人山人海。海浪间涌出一个个黑色的头颅,像一大堆瓶塞。那些女人们,穿得非常少,性感且浪漫。很多是亚洲人。
亚太的世纪正在到来,许多人这么说。我惊惧地想,我该干些什么呢?不知道。我有点着急,但是没有办法。
也许从内心深处讲,我已从根本上排除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中有用的一员的想法。
我继续在屋里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我木然留了一张一美元的小费,便又出溜到大堂的沙发上,怔怔坐着。我这么坐着,没有人再来搭理我。正如许多人告知我的那样,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但正是这种自由,让人感到了无端的压抑。
上午便这么慢慢耗去。在我眼前走动的人少了下来。我认为大家都出去观光了。大堂的门户像一个通向非人间的通道,在植物的笼罩下,绿得有些惨然。大堂周遭的商店则像一组梦幻的积木。
不知不觉间,我身边又坐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亚洲人。这回他用英语问我:
“你是中国人吗?”
我的呼吸几乎停顿,急忙答道:“是的。我是中国人。你呢?”
“我是韩国人。”
“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日本人。”
不知怎么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夏威夷是太平洋中的一组岛链,美国领土。这里的居民,亚裔人多于白种人。我是四月二日来此地的。这个季节,岛上气候炎热,人们皆穿短衫短裤。晚上偶有小雨。天空总是寥远。常常群鸟齐鸣,唱破蓝天白云。
在远方的海面上,有鲸鱼不时跃出,溅起巨大水花。运气好的人可以一睹其风采。而当地也确实开办了观鲸的旅游项目。
有的地方能看见美军飞机,安静的灰色鸽子一样,停在民用机场的一端,散发出与钢铁和铝不相称的气息。
这些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孤身一人来此,也没有想到去找当地的华人朋友,也没有产生游玩的心意。我在“八重樱”酒店住下,并且就死死地待在其中,哪儿也不去。
正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对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对今天日韩两国人士主动上前与我作短暂交谈,实在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不会像我一样,也是那种对生活心灰意懒的人吧?
晚上,我又习惯性地来到大堂。此时日本人和韩国人在另一侧正像一对老朋友一样热烈交谈着,还比画手势。他们好像也才认识。他们似乎看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但又像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他们的话语。
一时间,我心意略动,冲破了为自己设立的樊笼,大着胆走上前去,装作大方地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们让我坐在他们身边。然后我便老也插不上话,但我并没有离开。
有一种隐隐的疼痛般的期待正在泛起,这是崭新的感受。
后来他们要一起去吃饭,犹豫了一下,也邀上了我。我果然受宠若惊。
他们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泰国饭馆。我们一边吃着辛辣的食物,一边看泰国姑娘的表演,一边闲聊。由于是围坐,彼此相向的角度差不多,因此我也有了公平说话的机会。
我们讲了自己来此地的目的,并用汉字在纸上写下各自姓名。来自东京的鱼崎辉,是来度假的;来自首尔的朴相柱,是来度假的;来自北京的我,也是来度假的。
“啊,中国人也开始出国度假了!”这回是韩国人有些大惊小怪,语调多少有些做作。我低头默然不语。
“夏威夷不错。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来美国。”韩国人说。
“我是第二次来美国,上一次是五年前的事了。公司有一笔生意要做,在底特律。”鱼崎说。
“火奴鲁鲁与底特律是两个世界吧?”我不敢肯定地问。
“对,后者简直是一座凄凉、荒废的城市。”
“整个美国正在衰落。西方也在衰落。”韩国人确定地指出。
“对我来说,它们仍然很强大。”我认真地说。
“韩,你太谦虚了,我们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在赶上来,经济年增长百分之十!我们自愧不如。”韩国人朝日本人眨眨眼。
我身体颤了一下,又恢复了自然。我不愿意别人提到中国。我觉得外国人提到中国,不论说得多好,总像是在嘲讽。
我的一脸惶惑被鱼崎瞧在眼里。日本人忙说:“来,还是干杯吧。庆祝我们——东亚三个大国的代表——相识在夏威夷。”
听说,未来的世界,轴心便是首尔-东京-北京组成的城市圈哪。这样的认识,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
我们努力装作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碰了杯。酒慢慢上了脸。泰国姑娘的姿态也在眼前成为了花丛深处扑朔的彩蝶。这时,我们便谈起了女人。三个男人在一起,便无法不谈女人,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在哪个国家都一样。朴相柱说韩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鱼崎则讲日本女人的择偶标准。
我们都有了几分醉意。我有了些少有的高兴。在回去的路上,灯火阑珊,我们逛了一家日文书店,又遇到几个妓女,见着我们便说日语。日本人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最后还是婉拒了她们。
在我们国家,传说日本人是世界上最淫秽浪荡的民族,但鱼崎此时的表情却是如此的谦恭。
鱼崎深怀歉意般地说:大家有缘相会,何不明天再相约一道去玩?此语得到共鸣。韩国人提议去珍珠港。我看看日本人,他只是保持着和霭的笑容。
“你去吗?”韩国人恳切地望着我。
然而,恳切中却有一种诡黠,我略微迟疑。但最后我说:“当然,我要去。这本是我的计划。”
忽地,一辆汽车驶过,三人都浴在了鬼怪般的灯光之中,让人心惊。我抬头看了看火奴鲁鲁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夜空。
回到旅店,我自来夏威夷后第一次很兴奋,这也是这几年一直没有的事情。我回想着与日本人和韩国人的交谈,那些自鸣得意的段子。但这兴奋只持续到午夜,伴随万籁俱寂,心里忽然空虚无味。我非常羞愧,不禁想哭。失眠的我打开窗户,看见海湾正横贯在眼前,已是平静下来。远方的山坡上飘游着星宿般的灯火,真的很像珍珠。这是不是珍珠港赖以得名的原因呢?
发生这样的联想,有点远古诗人的酸气。但是在这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国家啊,还是杜绝这样的联想吧。
与其说是我注意到,不如说是我感觉到,天幕上隐隐浮着一片红色,似乎传来了淡淡雷声。那红色其实是一阵轻雾,是我从没见过的。也许,是美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做什么试验吧。我怔怔看了一阵,直到那红色隐退,才睡意上来。美国的夜晚,竟也与中国不同,这使我尤为震惊。
次日,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去珍珠港,体会一下普通人的游兴。虽然,乘出租也许更方便一些。
日本人和韩国人担心我没有能力支付出租车费,所以选择了公共汽车,却又不让我知觉,只说是体会普通人的游兴。
对此我不露声色,不作评判。
沿着一号公路西行。车上人很少,人们彬彬有礼。途中我们经过了唐人街。对它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便看见珍珠港像盈盈的澡盆,最显著的景观,是一艘巨型航空母舰泊于岸畔。我们都“呀”了起来。舰上各型飞机历历在目,形如航模。近处是亚利桑那纪念馆和“二战”潜艇博物馆。绿茵茵的草坪衬着湖蓝色的水面和岸边的白色建筑,使人想起了柳宗元的散文《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鱼崎举着摄像机,专注地把一切拍入镜头。韩国人只偶尔照几张像。我置身于这两人之间,其他的游客也分不出我是哪国人,于是,我的脚步也自动地坚实了起来。
我们先观看了反映珍珠港事件的一部免费电影,由当年幸存的老兵作了讲解。在座的日本人还真是不少哪。
日机轰炸的场面固然震撼,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袭击者中的一员不幸被击落,美军用粗糙的铁钩把浸在水中的尸首打捞上来。
尸首穿着整整齐齐的飞行服,被海水浸得像一个鼓胀的口袋,由于背对镜头,看不见脸。大部队带着胜利的战果返回了,而这人却孤单地坠入了异国水域,以亚洲人的躯体,无知地陷入白种人眼光的包围。
我瞟了一眼日本人,见他看得十分认真。
然后,我们乘上游艇,前往港口中央的亚利桑那纪念碑。亚舰是被日本飞机炸沉的四艘战列舰之一,至今还卧在水底,但就在舰体的正上方水面,修建了一座船坞一样的白色纪念碑,其平台可容数百人观光。
游艇徐徐经过那艘巨型航母时,通过舷号,我认出这便是“尼米兹”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航母。能有机会看到它,我还是有些高兴。但我随即想到,从时间上看,它应该刚从台湾海峡回来!
“真像一个玩具呀。”日本人也颇亢奋而醉迷,叫嚷起来,全船的人都转眼看他。
日本人把巨大的美国航空母舰想像成一个玩具,显示出一种自然情感的流露。
也许,这是鱼崎受到本国动画片的启发吧。
我看了韩国人一眼,他一脸困惑。
不知为何,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忙垂下头。
随着大队,我们迈上了纪念馆。景象恍若龙宫。迎面而来是一堵白墙,上面镌刻着美国死难者的姓名。
然而,日本的死难者又魂归何方呢?这的确是一个谜。我想他们的阴魂还在某处荒郊野外游荡吧。
“鱼崎,你不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吧?”看着日本人又把摄像机转向远方的宙斯盾驱逐舰,韩国人半开玩笑地问道。
日本人脸一下红了,忙说:“不,不,我不是。我们不喜欢战争。日本人现在生活很好很稳定。我们热爱和平。”
韩国人笑道:“不对。我在东京街头见过许多军事刊物。”
“都是卡通书。”日本人似乎有些紧张。
果然,是无害的卡通啊。
我焦躁地想,韩国人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就不会这么问。
现在,我们正处于“二战”旧战场的上方。在水底泥层下,未能打捞上的尸体,年复一年散发出不能言说的气息,和鱼身上的奇怪味道一起,通过水流传向岸边。这种超时空陷阱般的事物的背后,隐藏着恩恩怨怨和生死无常,并以一种可疑的方式,暗示着未来。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卡通呢?”韩国人紧追不舍。
“也许,是日本人工作太紧张的缘故吧,下班后就得放松一下。我也爱看日本卡通,机器猫什么的,一看就把什么烦恼都忘掉了。”我有点出人意料地帮鱼崎打着圆场。
鱼崎把头转向我,获救一般松弛下来。
我捕捉到了日本人软弱的刹那,感到分外震撼。或许因为这个,我在鱼崎面前,内心增添了安全感。况且,他给人的感觉是诚实的。但一瞬间我又对这种情绪不自信起来。
包括鱼崎在内,所有的日本人,在珍珠港游历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羞辱难堪的神态。半个世纪前,从珍珠港,他们开始了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个民族失败的起点。可是如今,人人都如衣锦还乡。也许,只有法国人在纽约游览自由女神像时,才有这种施惠者的超然态度吧。
我对鱼崎的嫉妒和卑谦也便暗暗滋生。
但我只能默默转过头去,而不可有所表示。
从上往下看,亚利桑那号的舰体隐隐躺在水下,碧波荡漾,水至清而有鱼,五颜六色的水草,在影影绰绰地招摇。
有几座无用的炮塔伸出水面,锈迹斑斑,如水下宫殿暗藏的烟囱。
珍珠港宁静而灿烂。海面上游船神秘地往来。杀人巨艟都偃旗息鼓。天空湛蓝,白云流逝。
原本,这里没有中国人什么事。是日本人和韩国人带我走出樊笼。
“你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不要紧的,一切都会习惯的。”韩国人对我说。
“也许吧。”
听他这话,似乎中国原是在世界之外的哪。
在亚利桑那纪念碑待了一会儿,我们便乘游艇从来路返回了。在船上,一群身体臃肿的中国人,穿着像是单位定制的劣质西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个人朝大海里吐出一口绿痰,用手背抹抹嘴角,刺耳地用京腔对同伴嚷嚷着什么。
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原因,一瞬间为与日韩二人的交往以及今天这场旅游而感到荒唐和惭愧。
好在,我夹在日本人和韩国人之间,说着英语,没有人知道我是一名中国人。
阳光近乎直角地垂射下来,像一树不安的烟雾。时间的流逝中透出懒洋洋的劲头。船舷的栏杆边,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浸没在柔嫩清亮的光线中,像两片随意而栖的高贵树叶。由于光线入眼总要跑一些距离,我与他们正相距着时间的障碍。
但我仍看不出要发生什么事情。
次日一大早,电话铃声就把我吵醒了。韩国人朴相柱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
头脑中浮现出昨日的出游,竟如梦如幻。
“想去海滩看看吗?”韩国人游兴未已。
“有什么好看吗?”
“看看吧。来夏威夷,不去海滩哪成啊。”
“鱼崎也一块去吗?”
“他今天不去,他说去日本领馆有事。不过,我是有些事要跟你说呢。”
我其实并没有兴趣听,但是今日并无主见的我,还是带上了防晒油和草席,跟着韩国人去了最近的怀基基海滩。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海滩之一。韩国人去游水,我畏缩着不敢加入,只躺在沙滩上偷看外国女人们大同小异的身影。
女人像云霞一样挥洒不去。韩国人一会儿回来了,问我为什么不下水。
“我太累了。”
“你要注意休息。你们营养不好。”
他轻松地躺在我身旁。我闻到他从宽阔大海上带回的一种压迫人的气息。珍珠港盛过尸体的海水又泛起在了我的胃中。
海滩上有很多是亚洲女人。韩国人说她们都是从日本来的。日本是一个男权社会,她们在国内受到压抑,就都到夏威夷度假来了。
“你看,很少是男女成对的。都是女的一伙一伙。夏威夷的男妓是很吃香的。日本女人最爱找的,是美国黑人。”
果然,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不一会儿,就有几名黑人上前找日本女人搭讪,然后便勾肩搭背走了。
“有机会你想不想玩两个日本女人?”
“这……”
“我想会轮上我们的。”
“你这么说多不合适呀。”
韩国人竟然咬牙切齿起来,与跟鱼崎在一起时判若两人。我吓了一跳。他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怎么看鱼崎这人?”韩国人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挺老实的一个家伙——都不太像是日本人了。有点害羞却能社交。”
“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没有发觉他有一些不对头?”
“不对头?”
“我是说,行为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意思?”
“比如,你有没有觉得他拍摄珍珠港的样子更像一个间谍而不像一个游客?”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韩国人。他急切地望着我,等我回答。我想起了前天晚上他眼中诡黠的光芒,仿佛看到海上台风生成前的一层不吉利的兆象。
“我怎么不觉得呢。”
“我以为你们中国人都留了心眼哩。”
“这从哪里说起啊。”
朴相柱凑近我神秘地小声问:
“你们每年多少人出国?”
“五百万。是你们国家人口的多少分之一?”
“八分之一。但我知道,其中不少是间谍吧?”
“那是美国人的宣传。你不要受影响。他们老是跟我们较着劲。”
“其实最强大的间谍机关是北朝鲜的,并非克格勃。中国呢?也许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来这里是有秘密身份的。”
我苦笑说:“我看你才像间谍。”
“实话讲,我就是来搞经济情报的。这我对别人不说。你是中国人,一个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中国人,也许还是我的同行呢,我才告诉你。而且,我看那日本人也是干这行的。你要注意哦。”
“日本人,干这行?你说的我都不懂。不过,我也实话实说,我不是什么间谍,我是来这里寻求解脱的。”
“解脱?”
“也就是自杀啊。”
这话脱口而出,我相信我是自然和无愧的。但在韩国人失声而笑时,我感到受了侮辱。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以为中国人说话都不当真?”
韩国人木偶似的愣了几秒钟。
“当真,当真。我相信你。刚才我说的也都是笑话哟。”
他缓过神来,作安慰状拍拍我的肩膀,劲道十足。他是否练过跆拳道?
我说出了我此行的真实目的,感到有些后悔。其实我来了之后便陷入矛盾。一到夏威夷机场,看见满山遍野陌生的灰色景物和五彩的人民,我对掌握自己命运的那种自信,便刹那间丧失了。
现在话已出口。如果我真的不能自杀,他们该笑话我并无勇气了,不,笑话我所代表的国家和民族的孱弱。我为自己的想法深感不安。难道,蜕变成一名爱国者是每个人的必由之途?
海滩上,又有几名日本女人与美国黑人一块儿走了。韩国人表情紧张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我的口腔中升腾起一阵无望的干渴。
与韩国人已没什么话说。他几次想再向我说什么,我都表现冷淡。
回酒店时,在门口遇到了鱼崎。韩国人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晚上我们又一起吃饭,气氛恢复了热烈。席间韩国人开玩笑般告诉了日本人我想自杀的事情,日本人说我具有美国式的幽默感。然后两人半真半假地劝了我半天,无非是中国正在走向强大,不要自暴自弃等。
“韩,你这是第一次到世界上。一旦你看到世界这么大,什么都会忘掉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它很漫长而且无味,但正因为这样才要及时行乐。千万别放弃哪。”
他们并没问我为什么要自杀。看来,他们仍然没把我的宣言当做一回事。
我有些后悔说出了我此行的目的。但他们作为异邦者竟然相信我,没有看轻我及我的祖国,又都认为自杀不能算作一桩好事,我居然也坦然了不少。
回到房间时,我意识到我其实正经历某种爱国之情的困扰,这令我颇为吃惊。这其中的矛盾,又有谁能理解呢?正是由于失恋,我才去国离乡,并准备在海外了却残生。但现在,犹豫既然已弥布我的身心,姑且就让它这样子吧。
我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人们说只有在出国后才会爱国。
对这一层念头,哪怕是幻觉,又何必去戳穿它呢。
日本人和韩国人也许说得对,我生活中的失意,毕竟只是我个人。而整个中国是在走向繁荣的。但在国内,却往往并不这么想。这是过去十年中我个人最大的失误。
又一个失眠之夜看来已无法避免。
夜色很稠,使人想起宇宙开端之“外”。我下了楼,第一次一人走出酒店。
海滩和海面往上迎奉着,送出一股潮湿而强劲的异国气息。我想起中国也有很多很好的海湾,但此刻太遥远了。尽管它们的暗流或许会渡过太平洋来到这里,却尚缺乏冲击力。
海是我们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唤,是在读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海上劳工》时。他的描写唤醒了我对自己所来之地的回忆。但是,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变得不时髦了,我亦开始对那些描写半信半疑。
海显然是活着的。我第一次看见海这种生物是在越南。我当时想闭眼,但为时已晚。然而,这种事情,是我的错么?我并不认为那次是出国。越南过去叫安南,每年都向宗主国中国进贡。
一种异样感袭击了我。我回过头,看见“八重樱”酒店并不存在。
该是酒店的地方,一片淡淡的红雾在闪烁。我想起了那晚的红雾。
我的酒醒了一些,但头脑仍很麻木。
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据说,在太平洋深处,由于大气和水分互相影响的缘故,陆地上的人常常产生幻觉。
在乘坐波音飞机来夏威夷的途中,长长的夜晚,都是在海洋上空飞行。我的双手紧握坐椅扶手,掌心沁出汗水。下方深不可测的大洋,默默无言,不可窥探,有一种席卷万物的恐怖。乘客都死人般睡熟了,显得对外界无知无畏。这种无依无靠的飞行,使我感到命运已被身外的什么东西牢牢掌握。
浮在大洋上的夏威夷群岛,便像一架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飞机吧。
由于人类对大洋的开发才刚刚开始,对其深处了解还不够,那些神秘现象,便时常从深渊中浮出,到处作怪。
环球各地的捕鲸船常常从大洋中打捞起不知名动物的尸体,被认作是史前蛇颈龙或大海蛇。甚至传说,海底居住着比人类更为先进的智慧生物。是否是他们的活动引起了各种不能解释的事件呢?
大约半分钟后,酒店又浮现了。我揉揉眼。
一辆轿车从我身边掠过,朝海滩驶去。开车的美国小伙子对我说:“狗娘养的。”他边上坐的少女咯咯直笑,朝我吐出一口嚼剩的口香糖。
笑声像是从屏幕后的扩音器中发出,感觉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强烈的非现实感猛然间使我全身哆嗦不止。
这时,我看见了韩国人的身影在海边晃动。不知怎么,像一头日本卡通图鉴中的怪兽。他弯腰捡起一块什么东西(一块石子?),朝大海扔去。
没有声音。
夜色中,我看不见波的扩散——我想像是以熵增的方式。我困惑地摇摇头,脚步蹒跚着往回走。几抹雨丝飘忽在了脸颊上,使我误以为是我的泪水。
次日一早,我仍然按部就班,下楼来到大堂。我躲避韩国人可能的电话,躲避出游。
客人仍然那么多。最大的那株龙血树出现了异样,它从根部到顶部的身躯成了一具焦炭,仿佛经历了大火之劫难。周遭的地面坠落着纷纷然的黑色碎屑。这碳的生命,此刻归于炭。
——显然,剩下的部分,比原先的少了。这是因为一部分质量已转化成了能量。
酒店服务员和客人们围着这焚毁的树木,发表着议论。而我却不能听清他们在谈些什么。大约是哀叹树种的难得,而失去的容易。也许,也议论着死亡发生的原因。
除了这株龙血树本身外,酒店其他地方并无过火的痕迹。这使我想到传说中人体的自燃,而树竟也会像绝望的失恋者或无畏的佛教徒一样自焚吗?
这是我的臆想,在我头脑中产生,此时非常自然。而实际究竟怎样,并不清楚。
韩国人找我,说那天要给我讲的事还没有说完。他是要述说他们民族的历史么?
“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向你说。也许事情比我最初想像的还要复杂。这座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外,住的全是日本人。”
“有这等事?”
“有这等事。”
“那又有什么呢?日本人有钱。”
“你可能不太清楚。别的不敢说,至少,应该有一些韩国人。这是韩国人出门旅游的季节,我们韩国人也有钱。”
“是吧。”
“当然,也可能有一些中国人。”他看了看我,补充说。
“中国人倒不至于很多。”
“不管怎么说,事情非常奇怪。”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调查日本游客数量?”
“昨晚鱼崎一夜未归。”
“他可能寻欢作乐去了。”
“我打赌他没去。”
韩国人紧张地说,也显露出一丝忧虑,看得出他不是在装。
我想起海滩上韩国人的身影。正如我能在韩国人不知情的时刻,注视到他的存在,那么韩国人大概也在日本人不觉之中,了解到他的动向吧。但朴相柱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
我又仿佛坐在了飞机上。一切都缺乏把握感,可怖的大海正从下方偷袭过来。我完全看不见这种猖狂进攻,仅仅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息。但是,一切又都有一种虚假感,包括我的存在与活动,以及那株龙血树的毁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你不是间谍了。”他似乎有些失望。我想,他要真是间谍,那也是一个蹩脚的间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正在调查。美国这个地方很古怪,你得留个心眼。如果发生了什么,中国人应该和韩国人站在一起啊。只有韩国人,才是中国人真正的朋友。”
萍水相逢的韩国人的一席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涟漪。中韩的交往,正像历史本身一样古老而模糊,那种纠缠的关系就像膀胱与结肠。北京街头连绵不断的韩国饭馆,云雾一样亲切地往来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和女朋友在其间流连,而漂亮的朝鲜族女服务员的笑靥,又常常捉走我的视线。
我开始留心此间诡黠的气氛。我回忆着晚上韩国人古怪的身影,那似乎消失了的酒店和遥远的红雾,以及这像是焚烧掉的热带名贵树种。它们是幻觉还是其他什么?夏威夷这块土地上存在什么未知之谜?
我选择夏威夷作为我的目的地,纯属偶然。多年以前,我在一本《旅行家》杂志上看到了关于它的介绍。
我去过海南岛和我国沿海的一些省份,还在越南逗留过一个星期。但无论是亚龙湾还是北海银滩,抑或万柱海滩,都比不上照片里夏威夷的怀基基。我并不是单说那自然的风貌,不,怀基基的污染程度也许还甚于别处。然而,夏威夷的放纵和自由,是天下独步的情调。
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
当时我想,如果我有一天能够出国(越南的那次除外),一定要选择美利坚合众国的夏威夷。这原本是虚荣心作怪。
除此之外,也许还因为它是离中国较近的美国吧,这击中了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美国情结。整个亚太的荣辱,都与东京-夏威夷-旧金山这条世界上最繁忙的航线有着颇大关系。当初,孙中山先生选择的,便叫檀香山。从中,或能追寻我国近代化发源的踪迹。“二战”的神秘,半个世纪仍笼罩于此难以散去。东西方的交汇和冲撞,是因为这组岛屿仍在不断的成长中吗?
随着我的长大,对死亡的渴望便一天天聚焦起来。青春消逝过程中产生的脉冲,唤醒着意识中的消极成分,环境的压迫,恋人的离去,都召唤我走向归宿。他们说我心智有了毛病。哼,由他们说去。今后都会理解的。
我在国内试图自杀了三次,都未能成功。一次服了安眠药,但被一位朋友送往医院。另一次跳长江自杀,被一位解放军战士捞起。还有一次在山海关试图卧轨,最后的瞬间因为发现远处有人偷窥而愤然离去。
我没有去中国沿海谋求新的自杀,因为夏威夷的影子在心灵中复现了。
我认为在中国是自杀不了的了。国家与自杀有什么关系呢?国家赋予自杀者以勇气。日本的剖腹与美国的用左轮枪射击头部,在中国都是罕有使用的。这便是深刻的差异,从而影响了民族性格。
“八重樱”这家酒店,并非我原订的那一家。在乘日航班机来夏威夷的途中,我凭机票的座号幸运地中了奖,可以在这家日本人开的酒店免费住宿两夜。
这是一家不错的酒店,具有四星级的标准。我免费住了两夜后,便决定继续住下去,好像服食了毒品一般。
然而,也许正是由于“八重樱”肌体深处溢散出来的某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以及它所安排的(?)我与日韩两国人的会见,使我重新感到生死事大,破坏着我自杀的企图,消减着我们中国人也可以蔑视造物的决心。
“注意大堂里的树。”朴相柱说。
昨日毁坏的龙血树的地方,已然出现了一棵茂盛的新树。而那死亡的躯体,竟被打扫得毫无痕迹了。
我很惊讶,酒店的效率如此之高。他们从哪里弄来这活的生物呢?这株原本在野外成长了许多年的树,离开了它多年居留的处所,心情又该是怎样的呢?
内心深处,我为新来的树生出怜惜。
“你注意了吗?新树与旧树难分差别。”
我根据韩国人所说,仔细打量。的确,枝干的位置和叶片的部署,都与消亡的那个生命雷同。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复制品。
我因为常坐在大堂观察这里的景色,所以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自信的。
赤焰煅烧掉的,仿佛只是一种假象。
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猫一样出现了。
“你知道,这是日本人盖的酒店,我们总是能找到解决困难的途径。这是大和民族在世界上成功的原因吧。”他似乎急着想把一切解释清楚。我想到了“徒劳”这个词。
“什么办法呢?”
“当然,我猜酒店又买了一株新的。”
“可是,真像原来那株啊。”
“这个……”鱼崎欲言又止。
当我单独与朴相柱在一起时,他说:“你看到了吧,此间的怪异。树也许仅仅是一个例子,一个线索。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实验。你想不想看?”
“又没什么事,那就看吧。”
韩国人拉我来到他的房间。
他从茶几上的两个茶杯中拿起一个,猛地把它摔碎在地板上。
然后,我们离开房间,但并不走远,只在楼角待了一小会儿。没有任何动静。韩国人又引领我回到房间。茶杯的碎片不见了,两个茶杯完好地放在茶几上。
“服务员来换过了。”我说。
“没有。你都看见了,刚才门根本没开过,没有人进去。”
“难道有秘密通道?”我打开衣橱门。
“韩,你在世界上住过这种酒店吗?”
“难道有鬼?”
“这里的秘密,说出来会吓人一跳。你想听吗?”
“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正在干的一桩大事。你愿意加入吗?”
“你还是先说说吧。”
事情的蹊跷,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是否还能置身于外呢?我开始想,韩国人最初找我搭话,便心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朴相柱说他这几年一直在追踪一件事情,这几天终于有了一些结论。
这事就是,日本人想统治世界,重建他们失去的帝国。
嗯,这倒是一件新闻。
由于用的是英语,我与韩国人交流这样重要的问题很是费劲,弄不好就会误了大事。有时我们不得不进行笔谈。最终我弄懂了他的意思。
“知道A教吧?”
“知道,在银座放毒气的邪教组织,是大日本主义极端团体。”
“知道E=MC2?”
“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
“美国人当初用这个公式造了原子弹,摧毁了日本。”
“不用原子弹,日本也会完蛋。”
“我不与你讨论细节。但对于日本人来说,他们只记得自己是原子弹的受害者。他们在任何场合都要坚持:是核武器使他们战败的,而不是其他。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我问:“爱因斯坦质能公式跟A教有什么关系?”
“简单讲,美国人只从爱因斯坦那里学到了怎么把质量变为能量,而日本人自‘二战’后却一直在做相反的工作。这个,外界不知情。”
“这不可能。热力学第二定律不能违反。”
热力学第二定律,或熵定律,是说宇宙万事万物从一定的价值和结构开始,不可挽回地朝着混乱与荒废发展。物质和能量,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转化,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从有秩序到无秩序。
这被爱因斯坦称为整个科学的首要定律。
一棵树烧毁了,它只能变为灰烬,而灰烬是不能还原为树的。
可是,我明明看见了龙血树和茶杯的“复活”。
日本人在做什么惊人之举呢?
“这跟热力学定律无关,而跟视界、引力和多宇宙有关。我不太懂,但可以简单地说,日本人发现,在一定的光视界中,引力弯曲可以造成能量重新聚合成物质。这种过程是在两个相邻宇宙中完成的。”韩国人说。
“这可是要获诺贝尔奖的发现啊。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过呢?”
“因为他们严守着秘密。”
“严守秘密?”
“A教收买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三浦小组,他们一直在干这事。他们认为这是大和民族复兴的关键。”
“那他们要待怎的?”
“他们要待怎的!你怎么问这个?他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便要什么有什么啊。可以变戏法一样变出物质来,就像贵国的传统魔术。能源、原材料都解决了。当年,日本就是因为能源亏缺而发动战争的。”
“这不就是说可以凭空制造一切?”
“可以这样说。”
“这不就跟当初美国拥有原子弹一样厉害嘛。日本政府知道这事吗?”
“据我们了解,日本政府是知道的。政府没有公开这事,相反,与黑社会进行了合作,并提供了大量资金,实际上成为后台。”
“他们成功了吗?”我似乎也有些着急了。
“实验室中的小范围实验已经成功了。但在实际应用中却缺乏稳定性。问题之一是不能控制与相邻宇宙的连接轨道。问题之二是不能控制转化后的形体。也就是说,形体可能会嬗变。为此,日本人在世界各地选点做实地试验。这家酒店就是一个点。在一般人眼中,热力学定律在这里好像倒着走了。”
“在夏威夷?‘八重樱’不是一砖一瓦盖的?有这等事情?”
我想到那天晚上酒店的消失和红雾,不禁毛骨悚然。
“现在,你明白茶杯为什么碎而复原了吧,还有那树。这酒店是一个能量振荡腔。”
“能量振荡腔?”
“从海水和太阳中采能,然后通过引力作用,生成需要的物质。”
“鱼崎是个什么货色?”
“我作了调查,他是武士的后代。祖父是一名飞行员,在‘二战’中攻打珍珠港战死。他是A教的一个小头目。他知道一些秘密。我一直在跟踪他。”
我望着韩国人,看他一脸严肃,我心里打不定主意。这离奇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中国式的魔术……我不能排除一种可能:他大概跟我一样,是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
这个世界上,怪人怪事难道还少吗?作为后起的工业化国家的居民,韩国人的想像力具有我们不可知的特性。
首尔的污染是否比北京稍轻一些呢?是否不用戴口罩出门呢?
韩国的女人为什么不像日本的女人那样来夏威夷找黑人玩呢?
……
我吃力地收回思想的笨拙奔马,艰难地说:
“那么酒店里的那些日本人呢?”
“这正是我要查清楚的。他们好像并不都是教徒,有的可能是真正的游客。但为什么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难道试验已接近全面成功?”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们的人已经打入他们内部,获取了一些证据。”
“你们韩国人?”
“是的。我们永不会忘记日本人在我国制造的那些惨案。”
“我国也有慰安妇问题。当然,不仅是慰安妇。”我表示跟他站在同一立场,“可是,你们获得了什么物证吗?”
“那是我国的机密,暂时还不便披露。”
“你逗我呢。”
“我绝不骗你。而且,你确实看到了酒店里的种种怪异事件。你怎么解释?”
我的心往上跳了一下。并不是韩国人说的事情,而是大海又在脏腑间幻影般膨胀起来。夜晚的赤焰在眼前晃动,天地间似乎正在释放一种未知的引潮力。这并不与任何具体事件有关,而它本身的存在,从来是不容置疑的。它跟这家酒店的联系,只是因为偶然和必然这两种势力,总是在交接之间吧。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直觉把我带向韩国人搭筑的桥梁,使我怦然心动。
“那么你告诉我这个秘密又是为什么呢?我告诉过你,我并不是什么谍报人员。我只是一名来寻死的普通中国游客。”
“我们来了三个人,另外两人已经莫名其妙死了。我失去了帮手。我怀疑是日本人下的毒手。我最初见到你时,特别是看到你也住这酒店,以为你也是中国政府派来追踪这事的。虽然,我们没有得到指令说可以跟中国人合作,但此刻,要是没有帮手,事情就干不了。而且,鱼崎已经怀疑上我了,我已不能离开这座酒店一步。而在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都是日本人。”
“你不能报告你的上级吗?”
“不行了。即便报告了,他们也进不来这家特殊的酒店。我为进来,想了多少办法啊。”
“可我是怎么进来的呢?”
“这也是我惊异的。如果的确不是贵国情报机关采取了什么特殊的手段,那么就是日本人的工作出现了漏洞,他们还没能完善其技术。”
“说不定是他们设的一个圈套呢。不过,好吧,我准备相信你的话。你要我做什么?”
“我们一起绑架那个日本人鱼崎。我们需要他的口供。”
“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这可不是我来美国的主题。我是来寻找解脱的。”
“无论如何,拜托了。晚上请给我回话。事情已是非常急迫。”
晚上说到就到,我却拿不定主意。夜色甫临,我的思想开起小差,臆想着各个角落的夜生活。最动人心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土风舞的表演和夜总会的招待,已使人醉生梦死。泰国、越南和意大利饭馆彻夜营业,满足着环球各地食客们的口腹之欲。怀基基一带,妓女们蜜蜂般成群游动。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妓女,不少来自北欧,较之唐人街的高出许多档次。曾经是亚洲最大购物中心的阿拉莫瓦那,汇集着环球各地的名牌商品,大群大群的日本女孩提着“古驰”牌手袋,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富人区的灯火,开始点燃海水。影院和有线电视频道放映着标准的美国电影,来自未来世界的英雄们打败了邪恶势力后,与年轻漂亮的女人们同床共寝。
我想,没有比生活更荒诞的事情了。
而且,这种荒诞已被证明隐伏在平凡和司空见惯之中。
与其说我相信韩国人的陈述,不如说我宁愿他说的这一切奇异是真,因为它们使我死灰复燃,把我从麻木中解救出来,把我变成了一个有好奇心和生活激情的正常人。我开始考虑是否要加入一场自天而降的冒险。
间谍,冷战,霸权!难道故去那一代人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一夜间又回到了这个一潭死水的世界?
而且,新的物理定律,动摇整个世界的秩序!如果我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中,我还会去自杀么?
我站起来,用力擂擂房间的墙壁。它是结结实实的存在。物质这种东西,它怎么可能从虚无中变化出来呢?而我竟然是此过程中的一个关键么?我究竟是怎样误入这复杂的事件中来的呢?
然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想到了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只是,怎么又是日本人洞悉了其中之秘呢?
但我仍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这会不会是游戏?
我感到正面对一种专供男人们玩耍的新娱乐方式。它被编织出了雏形。
我打开电视机。这是一种交互式电视,屏幕上显示出“欢迎你到‘八重樱’酒店”的字样。我用遥控器玩了一会付费游戏。这在此时很能缓解我的紧张,我暂时解脱了。然后我查阅了旅馆介绍一栏。这是一家四星级饭店,五百个床位,建于一九九一年。这正是我读到《旅行家》杂志介绍夏威夷的那一年。
接着,我又用交互式电视查了一下我的账单。奇怪的是,却是空白。
我打电话到服务台,问询我的账目情况。服务员告诉我,连税和付费电视加在一起,我已花了一千八百五十二美元。
按一天一百美元出头计算,我已在这里住了起码半个月了。我为我竟然已住了这么久而颇为吃惊。此前我并没算过日子,而是任凭时间流逝。此时,我才大梦初醒。
我是用信用卡预付的房费,但我知道信用卡里并无这么多钱。因为我是来自杀的,所以事先并没有考虑亏欠旅店房费的问题。
多出的钱是银行预付的。但是,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有人替我存进了一笔钱。
这种直觉是那么强烈,使我很难拒绝。
我想我是否遗漏了什么。
的确,我是看了《旅行家》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有人能在那时就布下机关。
可是,我最终的成行,却非常偶然。
现在想来,这偶然中有着必然。
因此,这次来夏威夷,也许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呢?哪有那么巧,在飞机上偏偏是我抽中了头奖?
我又想到韩国人说的话。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我到底担当了什么角色呢?
如果一切是一个预谋,那么是谁安排的呢?我来夏威夷,难道并非出于我的自由意志?
我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韩国人认为我是间谍,而我可能真有一个“秘密身份”?但我一直蒙在鼓里,或者说,被别人蒙在鼓里。
最大的怀疑是,自己是否是一个装了程序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并没有被告知此行的真实目的。他自认为一切都是源出自我的决定,但实际上他是被操纵的。一旦时间到了,某个程序启动,他就意识到:哦,我原来不是来自杀的,我还要干这干那呢。然后他就会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因此,我来夏威夷后,陷入自杀与否的矛盾,只是在表演给别人看,以迷惑对手,实际上是静静等待下一个指令。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要自杀的念头。
这时已经到了要给韩国人回话的时间。我把电话拨入朴相柱的房间。没人接。
我刚搁下电话,电话铃却响了,是韩国人。他问我是否已决定加入他的计划。
我说:“有一个问题。我查了这旅馆的历史,它建于五年前,不可能凭空忽然出现,你忽略了这个吧?如果它在众目睽睽下一夜间变化出来,难道不成了最大的新闻?”
“这我忘了告诉你。首先,它建得很快,只奇迹般地用了三个月时间。其次,建造的时候,一切都用大棚围了起来,对外说是试验新的工艺。谁也看不见。等大棚撤去时,建筑已成形了。这难道还不让人怀疑?”
这是一个理由。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
“当然有。我们不是就知道了么?但很多人遭到了追杀。你决定了吗?”
我沉默。
“韩,你难道忘记了南京大屠杀?当你的祖国正面临危险时,你还能单独一人去自杀么?”
最后一刹那,我犹豫着是否要把我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告诉他,但我放弃了。我惊喜地意识到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指令,并非我自主的决定,我说道:“我正要告诉你。要不,还是你自己干吧?如果一切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们中国政府也一定有所觉察。我们会及时作出反应的。国内爱国主义热情正在升温。我们跟日本还有钓鱼岛事件要算账呢。”
那边半天不作声。
我说:“实在对不起。我想,在这件事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我郑重地拒绝了韩国人。一种恢复了的对本民族的自信,闪电般撞击着我的心灵。
“那好吧,中国人。我将自己行事。”他悲壮地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犹豫了一下。
“嗯,”韩国人的语调又变得低郁悲凉,使我暗暗吃惊,“我刚才给我夫人打了个电话。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联系了。她在欧洲一所大学念书。我不敢告诉她我面临的危险,韩国面临的危险,世界面临的危险。现在,我真想念她。韩,你想念你国内的亲人么?”
“我没有亲人。”
“啊,对不起。不过,韩,有一件事。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能否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夫人?”
“我不敢肯定。因为,没准儿,我还是要去自杀的。”
我害怕他再说下去,包括留下他夫人的联系方式。我急切地搁了电话。
又一个指令在心中出现。我拨了日本人房间的电话,但是没人接。
我颇觉不妥。
在另一个内心指令的指挥下,我决定直接去找日本人。这将是一次正面交锋。我将赶在韩国人之前。然而,我明明记得他上次告诉我的房号是一六一二,但我没找到它。
我心惊胆战地打电话到服务台,说了鱼崎辉的名字。
“抱歉,我们酒店没有这个人的登记。”
“那么一六一二房住的是什么客人呢?”
“抱歉,我们没有这个房间。”
“可我明明去过那房间。”
“那一定是你看错了房号。”
电话搁断了。
我震惊而失望地看看窗外天空。星星从云层中溢出。海水发出正常的拍岸声。但我嗅到了其间的不祥气氛。
我开始紧急收拾行李,准备退房。就在准备跨出房间时,我再次回头看了看窗外,只见一片浓浓的红光浮在外面,星星已然隐匿了。
沉闷的雷声传了过来。我不再猜测这是美军借夜幕掩护在做试验。血光之灾是否已迫在眉睫?
我快步出门。打开电梯时,忽然看见里面趴着一个人。我把他翻过来,是韩国人朴相柱,已经断气了。我退出电梯,循着楼梯往下跑。刚过了一层,便看见拐弯处的墙上映着一个人影,像一个守候动物的猎人。我赶紧又爬回楼上,钻进我的房间,紧闭上房门。
我再次打日本人的电话,却老是占线的声音。
夜色惨淡,像打翻了一个染缸。云端上好像有人在锯木头。我把窗户关紧,拉上窗帘。
但红光却似乎能透过窗帘浸入。我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云层间恍惚有人影在动。这是我在惊恐中产生的又一重幻觉吗?
跟着,墙壁也开始透明。韩国人的脸映在窗上,眼鼻模糊,张口欲说什么,顷刻又消失掉了。
一切一切的话语世界都在成为现实。
我被溺毙感抓住。夏威夷,巨大的航空母舰正在往下沉。
慌乱中我向服务台拨电话,只听见一片忙音。
而此时,掌中的电话机竟也透明起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玩意儿。忽然,我低头看见我的全副骨胳和内脏在眼前显现,一颗血淋淋的心正在皮下跳跃闪烁。
整个夏威夷,浸在一片红光中,像一只透明的大虾,微微颤动,还没死透。我丧失了时间感。我仿佛看到历史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却又分不清是哪一段历史。而人们正在经历死亡,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坐在房间里,陷入昏迷。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切恢复了原样。红光消失。墙和身体重现了物质实体。我从昏迷中醒转。
有人敲门。
我一身冷汗,拿起一把椅子,守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有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我不作声。
对方连问数声。跟着,是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我正要用椅子砸下去,却见是酒店服务员。
一个亚裔人。他看见我手举椅子,脸上竟丝毫不露惊诧之色。
“是韩先生吗?”
“是。”
我狼狈地放下椅子。
“有什么事吗?”
“你是否遗失了什么东西?”
“我掉了东西?”
“是这样,我们在电梯里捡到一个皮夹。从里面的信用卡和证件看,好像是你的。”
我摸摸身上,皮夹果真不见了。
“现在,皮夹在经理处。你可以去领回来。”
训练有素的“八重樱”酒店服务员漠无表情地说,对刚才发生的奇异事件却不置一词。我忽然怀疑起了我的感官。
经理坐在办公室中巨大的皮椅上。这是一个秃顶的日本老人。他见我进来,便起身致礼。
“欢迎您选择鄙酒店下榻。”
他使用的是娴熟的中文。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回大班台后面。他背后的墙上,挂着美国和日本的国旗以及世界地图,日本列岛被涂上了鲜亮的红色。
猛然见到日本国旗上太阳的闪光和列岛的赤色,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我为自己这个动作脸红,但经理并没有讥笑我。
“我们已了解到,您来自北京。以前有台湾和香港地区的中国人来,但还没有中国大陆的人来。您能来这里住宿,是我们全体员工的荣幸。”
“谢谢。您中文说得真好。”
“中文,还是我小时候学的,一九四三年在上海。日中邦交正常化后,我访问过中国很多次。我去过北京、上海、西安、重庆和武汉。我很喜欢中国,尤其是你们的古典诗词和绘画。你看外面的景色,多么像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山水画啊。”
经理并没急着提皮夹的事情。
的确,已接近清晨。夏威夷灰色的海水正被染亮。云层下,太阳正酝酿着新能量的爆发,但还没到那当儿,此刻便如含羞的女人。缓缓斜坡上一幢幢美国人的私宅,错落地显示出朴素的轮廓。几条高架立交桥上,赶早的小汽车偶尔无声驶过。昨夜的噩梦,毫无踪影。这真使人百思不解。
“仔细体会,里面便有王维的禅意。虽然时空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但我坐在这里俯视时,心情和古人是一模一样的。不知韩先生有没有这种感受?”
我摇摇头。
“您看,那远处的山峦,那些云彩,还有那些岛屿上的建筑,其中不是暗含一种《山居秋暝》的境界么?当中国已形成了深奥的哲学体系,当日本已出现了完美的艺术原则,这里可还是火山轰鸣呀。可惜一般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造化之美。我们日本人注意到了。这便是日中关系与日本跟其他国家——例如韩国——之间关系的不同。”
日本人指出这一点,使我震颤起来。他是如何把这现代的美国与中国唐代诗歌相融的?而这神秘的酒店,坐落在这一切的中心,具有何种感应力?我记起了那些关于日本正在进入一个“中心”的议论。
我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我在椅上的不安被日本人看在了眼里。
“我们酒店是请一位中国人设计的。这一点请韩先生放心。”
“中国人设计的?请我放心?”
“是呀,是一位有名的中国建筑师,他旅居日本已有多年,设计了很多为日本人称道的建筑。中国人到了日本,往往得到意想不到的发展,当年的吴清源便是如此。当然,日本人也没亏待他们。我的意思是说,您不妨把‘八重樱’当做自己的家,多住上几天。这里十分安全和舒适。”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在此的公务很快将办完,而且经费也拮据起来。我想快些离开。”
“不要那么急嘛。我们想挽留您呢。至于经费嘛,我们可以为尊贵的客人打折扣甚至免费。但这看来似可不必。我们知道,韩先生是富有的中国人。这几年,中国的经济是越来越强大了。”
他眯缝着眼,带着一丝笑意打量我。
他说我是富有的中国人,语气十分肯定。
他认为真有人为我这趟“出差”提供资金?
经理也是A教之人,这一点是无疑的。可是,酒店竟是中国人设计的,难道中国人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最近,我们一些客人说,他们看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您也看到了什么,但您以为是幻觉。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先生来自北京,应该很清楚,长城之北便是沙漠和草原哪。远古的时候,蒙古骑兵从那里海浪一般一波波冲下来。他们把富庶的中原,或许还有江南,当成了可以任意泛舟的海。但实际上中原和江南本不是海。就像月球上的海,都是平原。成吉思汗的这种幻觉是很清新的,却不真实。因此他的儿孙们后来才想到跨洋攻击日本,建造了现在看来也算是巨大的战舰。但这样了不起的努力,竟然失败了。这是把幻觉变成现实的努力。”
“那是遭遇台风的缘故,并非元朝没有实力。”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继续谈着幻觉:“有人说,在太平洋上长期生活的人,容易产生幻觉,并要以幻觉为生。这是批评我们日本人哪。这当然是错误的结论。日本人与蒙古人不同,我们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上。幻觉有时也会转变成现实哩,只要时机到来。您说是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
珍珠港电影中,日本飞行员被水泡胀的尸体,正被铁钩打捞上来。
“那么,不久将有盛大节日,韩先生一定要参加呀。您会看见一点什么的。这也是我们挽留您的原因。”
“什么节日呢?”
“唔,到时候便知道了。”
经理神秘地递了个眼色,却不愿多说,然后打开抽屉,把皮夹拿出递给我。
“请查点一下。”
“谢谢!”
“皮夹是一位客人在电梯里捡的。顺便问问,韩先生深夜里,要到哪里去?”
“这个……”
“如果是私人问题,就不用回答了。”
我面前浮现出韩国人的面容。日本人既然拿到了皮夹,也一定发现了电梯里的死尸。
当然,其实很可能便是面前这人一手制造了这起死亡。我正与一个杀人犯交谈。
“我想问问,是哪一位客人拾到的皮夹。我要向他当面致谢。”
“这个嘛,那位客人不愿留下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您,是一位日本客人。但他既然不愿留名,我想您一定要当面感谢他,他反而会感到尴尬。跟中国人一样,日本人也是一个很谦逊的民族。”
经理把视线转向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出去,眼前的大海已经到了尽头,从那里开始紧接着陆地。
眼前就是大海的尽头。如此一片茫茫的大海,如此充满活力的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了。对时间也罢,对空间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站在这种境界中更感到神秘的了。一想到置身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丽的境界里,心也就像站在巨大的历史瞬间上,这是一个时代变迁到另一个时代的历史瞬间。
……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
极目远望波涛的尽头。那是经历了不知多么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于是环绕着世界的整个海洋、一种雄伟的企图,也即将徒劳地结束。
……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优雅的挫折啊。海浪最后那小小余波的边缘,顿时失去了紊乱的感情,同平滑如镜面的濡湿了的沙滩浑然一体,水面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泡沫,浪身大致已经潜迹海底了。
……
刹那间,我似乎猜度出了经理凝望大海时的心境。居住在无根之地的日本人正是这样,一代代地站在岸边,瞭望囚禁他们的水域和难以登临的大陆吧?由于长时间瞭望海洋,而产生了幻觉,并培育出野心,竟不可思议地和王维的诗意融为一体。
在这样的幻觉和现实之间,日本人第一个代表亚洲向白人世界发起了代价巨大的挑战。
跟着是中国人,朝鲜人,还有越南人。
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安而矛盾。
辞别经理,我回到房间,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韩国人死亡的阴影逐渐消失。日本人并没有杀我的意思。
我再次打开电视,检查了我的账单。这次,是一目了然。通过账单,我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产生我已是一片幻影的感觉。
同时,我感到已被监视。
韩国人的死和日本人的警告使我足不出户,最多来到大堂闲坐。心中的指令再没有传来。这时鱼崎坐到我的身旁。一阵寒气从侧面袭来。他昨夜又一夜未归?
许多人在大堂内忙碌。这回,出现了美国警察。警察把韩国人的尸体装在黑色塑料口袋里拉进了汽车。我和鱼崎都默不作声。
“我很为他难过。他的妻子将很悲伤。她正在巴黎第七大学上学,而丈夫却葬身火奴鲁鲁,这种事说起来真不幸。也不知他的父母是不是还健在。”鱼崎说。
我不语。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在珍珠港看的电影。日本飞行员的尸体,在被美国士兵打捞上来后,平放在岸上,睁着眼幻想着故乡的木屋。那不就是鱼崎的祖父么?半个世纪前的景象,真切地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这重悲伤之中,有一种美。他重归自然。这一点,西方人是不懂的。”
“你知道他的死因么?”
“听说是谋财害命。美国人知道,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有钱——当然,中国人也慢慢有钱起来了。”
“但为什么尸体却是在酒店里被发现的呢?”
“真的?”日本人注意地看我。
我自知失言,有些慌张。
“在美国,这种事不要乱说,你得负法律责任,警察会找你作证。”
“鱼崎君,承蒙你指教。”
“喂,以前见过死人吗?”
“见过。那是一场车祸。大概六岁时,在过马路时,亲眼看见一辆电车把一个行人撞死了。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来老出现在梦中,使我心情一年四季总是阴郁。你呢?”
“我见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祖母。我不是东京人,我来自农村。我祖母干了一辈子农活,后来无疾而终。她活了九十二岁。她死后,我去了东京。也许是因为来自乡下的缘故,唉,我总是很害羞。我现在还没找女朋友呢。”
“我嗅到这里的死亡气氛,很浓,真的。”
“不必担心。你看,绿色更多了。”
这倒是实话。大堂里又添加了不少植物。
“听说,有盛大节日。是什么呢?”
“好像是纪念夏威夷历史上的一位国王吧。是他当初签约把夏威夷并入美国的。”
我想问,钱夹是不是鱼崎捡到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得那晚在楼梯拐角看见的人影很像鱼崎。
房间里新配了一个虚拟现实头盔。这是为不想出外游览的客人专配的。我觉得是特意为我配的。
没事时我便戴上它,打开开关。
我选择了旅游夏威夷的程序。来这里半个多月,我尚没有真正旅游过呢。韩国人的死,使我心中奇怪地涌起了对生的无比渴望。
我先选择了大岛。但我对活着的火山感到畏惧,最后还是选择了毛夷。
通过它,我开始由酒店向外逃逸。
出了毛夷机场,正是大雨。一辆旅行车接上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亚洲人和两个加拿大人。导游便是司机,一路上喋喋不休,极为敬业。
不似火奴鲁鲁,毛夷颇具原始风光。汽车沿山路爬行,植物层次分明,鸟语花香,尤如我国的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然而从高处看去,远方的海洋到底使人觉得身处域外。
是《镜花缘》、《山海经》中的感觉。
在死火山口,我看见了韩国人。
这真是一个摆脱不了的鬼影。
我感到自责。
“也许,你真的是一个间谍,但是忘记了使命罢。”他仿佛在说。
我大汗淋漓,在快陷入的刹那,及时按键中断了这番旅行。
压力已快把我摧毁。而指令仍不出现。
我悄然走出房间来到大堂。人们走来走去,一片日语叽里哇啦。我巡视四周,电视监视器的镜头刚好偏离了我的方位。我开始逛酒店中的那一排商店,这花了我一个半小时。我从内向外逛,最后接近了酒店出口。我在商店里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长裤,在试衣间里换上,然后大模大样走出来,向酒店门口走去。
鱼崎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着急地在大堂内来回走着寻找什么。我加快了脚步。
绿荫蔽日,瘴气弥漫。门口的服务员在我通过时,殷勤地帮我拉开了门。
我浑身淌汗。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我跳了上去。
“去中国领馆。”
“中国什么?”
“中国领馆。”
“中国领馆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拜托了,请帮忙寻找一下吧。”
我心中充满了迫切感,那就是,立即明确我国政府的位置,并通知它,此间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的感觉有点像一个受到特务胁迫的留学生,或者被偷走了护照和所有钱物的旅游者。
车在夏威夷良好的公路上行进。阳光泻入我的眼眶,使我感到生疼。重新寻找中国的历程使我很感动和放松。然而,我发现街上除了日本人过多外,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诡秘原本并不存在。那么,哪一个是非现实世界呢?
我犹豫起来。我想到领馆的人会用怎样的脸色对待我。
我并没有接到任何指令要我离开酒店。我这是在作可耻的逃跑。
我对司机说:“是不是很难找?要么,咱们不去中国领馆了,咱们去夏威夷大学。”
“你到底要去哪里?”金发碧眼的司机停下车缓慢地问,掩饰不住不满。
“就去夏大吧。”
我想起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访问学者。他与中国政府有很深的关系,是智囊班子的一员。先找他也许更合适一些。
一路上我不时转头看后面。没有跟踪者。
“你是日本人吗?”司机怀疑地问。
“……是。”
司机才客气起来,一踩油门。
在夏大,朋友热情地欢迎了我的到来。我没有时间叙旧,匆匆告诉他我遇到的奇怪事情。他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
“我帮你琢磨琢磨这一连串怪事。”他撑着下巴说。
“你要不要去酒店看看?”
“就不去了。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吧。”
他问我到夏威夷来干什么。我很羞愧,只是说来做生意。
瞧,自来这儿后,我已换了三个身份。
“你是否能找个地方让我住下?我不想回酒店了。”最后,我鼓起勇气问。
他面露尴尬之色,然后说了很多为难的话。
“你最好还是回酒店去住,我觉得问题没有你形容的那么严重。夏大这边管得很严。像这林肯楼,只提供给访问学者。万一美国人知道留宿了别的人,搞不好他们一生气,明年就不接受大陆来的访问学者了。”
“那就算了。”
我出人意料的绝望神情,使他也大吃一惊。他深怀歉意地把我送到门口,又帮我唤了出租车。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很像死去的韩国人。我叫司机停车,但待我跳下车时,那人已经消失了。
我懊丧地往回走。打开车门,看见里面有一张脸。是鱼崎。
我转身便逃。穿过高速公路。一辆车朝我驶来,我们的碰撞已无法避免。儿时见到的那具尸体充满脑海。我听见了撕裂神经的刹车声。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床上。经理关怀地瞧着我。
“真是危险呀。你在路上昏倒了,差点就被车压死。刚好鱼崎君路过,他把你送到警察那里,警察又把你送回来。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会出危险的。在酒店中,我们可以负责你的安全,但出去了,就难说了。你还要等着看节日盛况哪。”经理和颜悦色地说。
我默然。
“幸好,你决定回酒店。”
“这一切是为什么?”
“你产生了幻觉。”
我闭上眼。失败感笼罩了我。
他们大概已很清楚我的身份,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要像处死韩国人那样处死我也是很轻而易举的。可是,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呢?
那就是等着我的进一步行动,最后做到一网打尽吧?
通过韩国人,他们发现了我,而我,又牵连上其他中国人。我想到朋友的安全。那所夏威夷大学,不会是日本人假造的吧?听说,这整座岛上,日本人的投资是第一位的。
“我不会再出酒店了。我等着你说的节日。”我死了心,向经理保证说。
我等着朋友的电话,想像着中国政府正在研究这件事。或许,他们早已注意到了这重危机,甚至了解得更多?下一个指令何时发来?
我看见大堂又增添了一些植物。生的气息正在走向顶点。这样,按照中国的哲学,它终将跨越一道界限,走向其反面。
这么不断地添加下去,世界将整个成为植物的坟墓。人们像尸虫在藤蔓间爬来爬去,速度缓慢。时间的漫长无际可以从叶片与叶片间黑色的缝隙中找到。没有风儿把它们拂起一定角度,它们如同死人眼睛,永远地固定在异度空间中。
正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果这个空间中弥漫起红色的雾气,将是怎样一番情形呢?带颗粒的雾,或者丝状的雾,悄无声息地滑进大堂,缠绕着男女们的身体,使他们产生共浴的欢娱之情。然后,在此中死亡。
业已形成的罗网正罩向整个世界。
现在已没有疑问,这酒店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集合,如金字塔那样诡秘,是一个聚集能量和磁场的腔体。无疑,这是一家黑店,一个超时空黑店。
一周之后,夏威夷大学那位朋友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就在楼下酒吧。”
我吓了一跳,匆匆下去。
他安然无恙,气色红润。我紧张地看看四周,除了服务员外,没有其他人。他若无其事,要了两杯“蓝色夏威夷”。
“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到韩国人说的,没有人能进入这酒店。
“我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
“没有人拦阻你?”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把你说的事儿告诉了夏大和领馆的几个朋友,他们都不相信。”
“他们不相信?”
“是的。他们还取笑我。”
“不可能。至少,领馆的人一定知道一点什么的。”
“他们说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过,要说这里最近倒常有怪事发生。前一阵,一个加利福尼亚来的美国游客在冲浪时莫名其妙地死了。当时海上风平浪静。但是他的身体碎成了小片。有人说是日本人谋杀的。此间反日情绪的上升你是清楚的,日美的矛盾已到了最后关头。日本不想再受美国胁制,第二次美日战争即将爆发。我们关心的是这个。”
“这我倒不知道呢。”
“你应该多看报纸。不过,这事只是内部说说,还没有确实证据。最后也有可能妥协。据说,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要在夏威夷碰头。总之,事情并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显得语无伦次。
“不……解释是有的。比如说,质能的转换?刚才你说的这两件事,跟我经历的怪异倒很符合。”
我想起了韩国人房间里茶杯的破碎。
“我们谈了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我们认为也许未来会发明这么一种机制,但现在还太早了,是科学幻想。”
“不。”我对政府的态度很感失望。但我仍然拒绝相信他们真不知情。
“你可能是太紧张了。是第一次出国吧?这叫文化震荡。我刚来美国时,也是这样,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对自己的身份看得太重,总担心洋人要欺负我们中国人。时时捏紧拳头,要跳起来干仗。过一阵心态就平和了,你会觉得自己是世界公民了。”
“就是说来到了世界上?”
“对。你也知道这个说法?”
我的心凉了下来。
我对同胞有很深的了解。他们在有一点上不像韩国人。
“不是这么一回事。比如,你看这个茶杯。”我着急地说。
我故意一失手将它坠到地上,碎了。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讨厌地看着我们。
“你看着它别动。”
没有动静。它没有如我期望中的那样自动复合起来。
服务员把它收拾走了。
“你想说明什么?”我的朋友一脸迷惑。
“没什么。总之,被摧毁的事物将重生,历史悲剧将重演,将有可怖的事出现,也许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必须警惕日本。”我大声说着,却听见我的声音像蚊子。
“你说什么呀。我们从来都在敲打日本。世界正在发生变化,这是对的,但是在朝着有利于中国的方面发展呢。日美真的冲突,是有利于中国的。我倒是对你说的作了研究,还算了一卦呢。结果怎样?大吉大利。你不相信电脑,也应该相信老祖宗这玩意儿吧?”
“你扯什么淡。我还不如一来这里就自杀了好,现在我算人不人鬼不鬼了。”
“那你自杀好了。”
我们都缄默了。
“那我到底该干些什么呢?”末了,我绝望地说。
“待着,什么也别做。”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朋友走后,我转头看到经理和鱼崎都在不远处,闲闲地聊着,偶尔微笑地看我一眼。我羞愧难当,低头绕道回到房间,一边想着朋友是怎么闯入这酒店的。
但不管怎么说,中国再一次抛弃了我,抛弃了一个对她有用的人。我此行的目的不知怎么便被这一连串事件搅乱了。为什么不能去死,而要这样呢?
我难道真有秘密身份么?我有些好笑。
答案飘逝在风中。
至今,他们没有像杀韩国人一样杀我,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吗?他们了解中国人的秉性吗?有时我不着边际地想:征服世界,就得有被征服者,日本货的消费者。
但这便宜了日本人。
我反倒宽了心,乐得在这酒店里休息,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天长日久,我仿佛也成了酒店里不可或缺的一员,连员工们见了我都点头微笑,像熟人一样打着招呼。
而我对只在夜间出现的红雾,也不再大惊小怪,往往熟睡如猪。
节日转眼就到了。我也帮着酒店的日本员工悬挂标语,海滩上也添置起灯具和火把。
多多少少,我想到了那个融入日本社会的中国建筑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想以后一定要打听到。
这一天,经理请我吃晚饭。我们谈了一阵唐诗和元曲的比较。末了,经理说:“明天就是节日。夏威夷将举行盛大庆祝仪式。酒店里所有人都去参加,你也一块儿去吧。”
说罢,给了一张仪式的入场券。
原来,是纪念夏威夷古酋长塔曼托阿王的仪式。
次日我早早起来,来到大堂。
日本人都穿着节日礼服。大热天,厚厚地裹着。
我们一起上了“日野”大客车。客车一共有十几辆。路上,大队大队的车都开向同一个方向,行军似的。
车队有几次在中途停下来,载上要求搭车的零散日本人。我有几次逃脱的机会,但我并没有逃跑的欲望。我觉得我坐在日本人中间很舒适。没有人把我当外人。他们都以为我也是日本人,行着鞠躬礼。
根据路标,我们在开向珍珠港。经过唐人街时,我发现街上和房中没有一个人。
珍珠港已搭起巨大的、体育场一般的观礼台,面向大海。人们按票上的座位各自坐下。
日本人很多,坐得也很整齐。但也有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听口音,有的甚至来自非洲小国。感觉他们也像我一样,是日本人以各种方式俘获的囚徒。
一眼便看到远方仍停着那艘尼米兹航母。鱼崎的话在耳边响起:“真是一个玩具呀。”
此时,才觉得鱼崎的话别有深意。
忽然间,人头攒动起来。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美国总统与日本首相一起来到主席台。
来宾做着人浪。各种肤色的人,像奥运会开幕式。
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我的朋友。他用眼光向我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招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另一些中国人,显然是些有地位的官员,可能是领馆的,被请上了主席台就座。他们和日本人亲切地聊着。
仪式的主持者是夏威夷州长,一个菲律宾裔美国人。
他极力称赞了日本人一番,说他们是夏威夷的主要投资者,为该州经济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将来,会是亚太的世纪。
美国总统和日本首相也分别致了辞。他们都短暂地回顾了“二战”,但重点是讲美日两国将持续保持盟友关系,成为世界和平的使者,为缔造亚太繁荣而努力。
他们并没有提到塔曼托阿王。感觉他仅是一个正被遗忘的借口。
这时候,人群有些骚动起来。有人抬头望天,有人说:“快看。”
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隐隐的红光,像一片云,或者鸟群掠过海面。人们抬头继续观望。日本人都兴奋异常。中国人则保持沉稳。
我站起来,挤过人群,向我的朋友走去。但人太多,我接近不了他。
红光渐渐靠近,是涂着红色太阳的零式飞机,映着蓝色海面,壮丽无比。
大概是航空特技表演吧?不少人也许正这么想。
零式飞机是从历史中钻出来的。它们像烧毁的凤凰一样从虚无中重新被铸生。
我再一次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但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完了。迟了。
周围忽然响起了枪炮声。飞机上投出传统的炸弹和鱼雷。
在场的日本人都脱掉了外衣,露出里面的黄色军服,拿出枪支。现场一片大乱。
美国总统的保镖开枪还击。总统钻进轿车逃走。其他各国官员也都纷纷逃走,有一些被击毙。
我看见有人朝中国人开枪,但却没击倒。我惊喜地意识到,原来在场的中国人除了我之外都穿了防弹衣。
这是怎么一回事?
海上却发生另一种一边倒的现象。军舰和陆上的导弹以及速射炮都在朝天空开火。老式的零式飞机很难经得起这么一击,纷纷坠落下来。
日本人的攻击没造成什么损失,相反几乎成了自杀行为。
大家停下了厮杀,看呆了。一些日本人流下眼泪。
鱼崎和经理显得非常痛苦。他们开枪自杀了。
一切不过几分钟,就像看珍珠港的纪录片。
我的朋友咧嘴笑着,用摄像机拍下这一切。他似乎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在弹火中如入无人之境,正像那天昂首走入“八重樱”酒店这样的魔窟。
韩国人不是说,别人不能进入酒店么?
日本人说过,酒店是中国人设计的。难道这中间竟埋下了伏笔?
我朝他走去,想问个究竟,但是被大股的人潮阻住。我拼命呼吸,天穹变成了酒店大堂,气流像藤蔓一般网罗过来。我跌跌绊绊。红色雾气在我面前无穷无尽地消散。
日本人筹划已久的仪式便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真有什么天网恢恢么?我没有惊喜,只是一派茫然。
幻觉再一次笼罩了我。我面前浮现出过早死去的韩国人朴相柱的面庞。
我没有回“八重樱”酒店,我知道它已不复存在。流浪几天后,孤独的我终于离开了夏威夷,乘联航班机来到了美国西海岸。此时日航已如绝灭的古生代鸟类,在所有的天空中消失。
我站在旧金山金门大桥上,看着四周恢宏的景象,心海中不觉泛滥起一首首咏唱景物的唐诗,其中李白的《望香炉峰》不知怎么最为贴切。
金门大桥是一个著名的自杀之地,多少人纵身而下。太平洋使人产生幻觉。当初,我如果不是选择夏威夷,而是直接到此,也许早成了冥冥中人,又如何能经历那一段奇事呢?
雾气弥漫,海森堡的不确定原则,像一首随意而弹的吉他曲,加入到唐诗的合唱中来。
忽然,我感到背上有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大吃一惊。
韩国人朴相柱站在我的身后,穿着得体的西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你……”
“都以为我死了。可是,我又活过来了。”
可是,我那晚的确看到了他的尸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我不装死,如何能逃离酒店呢?”
“原来是装死。”
我想握手,但他却避开了。我心头一懔。
“那节日,你去了么?”
“我是在一个热气球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的。我也没料到是这个结局。”
太平洋闪着巨大的光芒。我们一起朝东边看去。越过它,日本列岛就在那边。我们心里知道,世界对它的报复性惩罚,正在发生。
“好像是最后一刻出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用零式飞机来攻击呢?你不是说他们能够制造一切么?”
“这的确是一个不解之谜。日本人犯了一个错误。”
“是不是他们只是希望复原历史的一个片段?他们太念旧了。没有什么能够超越一九四一年的珍珠港事件。而且,这么做的话,日本人也没有违背宪法,因为他们没有重新武装。打仗的都是鬼魂。”
“你说住店的那些日本人也都是鬼魂?”
“是的。鱼崎便是那个坠机而死的日本驾驶员。”
“但仍有些地方不好解释。我觉得我们只处于这个游戏的某一段,看不清全景。”
“是呀,还有一些不清楚的总规则。”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再想想吧。”
“是莫名其妙。”
“最关键的莫过于,有谁在后面搞了名堂吧?把日本人也耍了。”
韩国人朝我打量了一眼。我避开他的目光。
“鱼崎还活着吗?”
虽然看见他自杀了,但韩国人既然都站在面前,我还是发出此问。其他的问题此时都不太好提。
“可以试着找找他。对了,在来美国本土的路上,我听人说,宇宙正在出现分岔,每个人都出现了许多版本。”韩国人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
“看来还得找到他。”
“鱼崎似乎清楚我们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韩国人忽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模糊地记起了什么。那是我这段时间里忘掉的东西。
“你让我想想。”
过去的事件是由未来的事件决定的。这是我突闪的灵感。
我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事先并没有谁向我交代,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像被洗了脑。另外,我一直以为我将做些什么,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把这个久已萦藏于心的问题提了出来。
“观察者。这个世界是为观察者设立的,你的角色就是这个。当初我以为你是间谍,彻底错了。”
韩国人眨眨眼。他的记忆也正在恢复。这正是一个时机。我想趁他不注意接触一下他的身体,我认为我的手会像穿越虚空一样穿越他的肉体。我可以大胆证实他是一道幻影,但最后一刻我却不敢这么做。他的身份再一次不明晰了,他的存在便显得或有或无了。
韩国人及时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你们中国人知道这事不成,所以你们在这场游戏中什么事也没做,只是作壁上观。恭喜恭喜,你们在未来是最强大的。一切都算计好了。”
我想到了我在夏大的朋友。他的真实身份或者“秘密身份”是什么?他与旅日建筑师有没有关系?
我有些窃喜地说:“我怎么一无所知呢?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明白。你告诉我好吗?”
“你不需要把什么都打听得那么清楚。”韩国人生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伤感,一丝嫉妒。
他引用了中国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说明我们目下的处境。
“可是,现在是面对太平洋。”我无力地争辩。
他却指指海面:“还想跳下去吗?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来美国就是为寻找解脱的。”
我踮踮脚,朝桥下看去。一群海鸥拖着肮脏的羽毛掠过我们的头顶,在巨大得不可思议、泛着刺目白光的太平洋上空盘旋。海水像一座简洁、浩翰而活泼的坟场,掩埋着不同时空遗留的亿万具尸体。群鸟自上而下抛来一片整齐划一的凄厉鸣叫,久久萦回在我的心头。
蓝色的波涛下,幻觉般隐隐闪射过一道通红的光焰,火龙般向东方驰去。
当我纵身而下,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类世界——我尚不能断定它是否是一处虚拟世界——回到深藏在海底的祖国并通过它步入未来时,我丧失的记忆才逐渐恢复,所有的问题刹那间都有了答案。原来如此简单。可是在当初它们是那样不合逻辑不可想像,真是好笑之至。
不过,这新一轮记忆的真实性亦有待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