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百三十年,乔达摩·悉达多已在菩提树下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骨瘦如柴,被太阳晒得焦黑,仍然不能觉悟。
这位年轻人的思维一片混乱。他回忆三十五年来经历的种种无常:七岁丧母,十四岁目睹生老病死并为之震惊,二十九岁出家修行,卧荆棘睡牛粪,尝遍人间苦……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挥拳砸碎整个世界。
但这是不可能的。迦毗罗卫国净饭王之子的胃囊中只有牧女奉献的一点儿鹿奶,外加之前吃的一些种子和草根。
这些种子、草根和鹿奶正在混和,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使他腹痛如绞。
何况,他还害着急性肝炎。
他万念俱灰。但这时出现了奇迹。
明亮度超过任何星斗的一束耀眼光辉,两度在空中缓慢划过,升至天顶,又向东逸去。
深夜,王子忽然惊醒。黑漆漆的山谷中传来轻微的不明声响。他竭力想听清这夜幕下的神秘动静,心中渐生惧意。
随后又响起了一种他无从辨别的声音,因为这种声音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人类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早晨,在眼睛逐渐适应光线时,他看到了“新石”。
这最新呈现的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板块,它似乎是用完全透明的物质制造的,断续地发出一种单调而反复的颤音,并辐射出旋转的光轮。
乔达摩·悉达多感到胃部和肝区的疼痛减轻了,头脑猛地一震,摆脱了呆滞,意识也变得清晰。光轮继续探入王子的灰皮质。凡夫俗子的大脑开始发生质变。
他自觉内心跃起一个越升越高的精神境界。它超越了男人自身的视力和听力限制,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障碍。他心如平镜,烦恼全部消除,疑惑尽皆澄清,豁然觉悟到了宇宙、人生的真实本质。
成佛原来不过瞬间的事哪。
佛陀——现在或许可以这么称呼这个人了——摇摇摆摆站起身来,有种异样的兴奋。这时他揉揉眼,发现并没有什么外来异物存在。
“新石”、颤音和光轮,大概是自己悟道时所见的世界真相之一部分吧。
大喜之下,他便往山下走。他遇到了两个商人。
“来吧,今天我请客。”他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们。
他怎么了?商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怪物,害怕地说:“不,我们已为您准备好了食物。”
但他们却像被磁力吸附住一般,向佛陀走去。
此时,古印度的太阳,仍在远方毒辣地旋转。在它的光影下,一切都还看不出有什么希望。
小村中落下一道蓝光。
它降落时掠过树梢,使树叶变黑了。如果使用盖革仪的话,能够探测出辐射的存在。
次年,这些树木的生长速率加快。这种情况,也发生在附近田地的水稻身上。
在帝国的文献中,有不少关于客星犯境的记载,但这一起不明飞行物事件,古籍中却没有任何实录。
只有少数村民注意到了这番奇迹,但把它同上苍及祖宗联系了起来。
后来有人看见,在通往村口的驿道上,走来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托钵僧。村里人还从没见过和尚呢。这真是一桩奇事。
多少年以后,村庄的面貌和生活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一座叫做圆觉寺的庙宇。
年少的僧人慧安这天一大早溜出寺庙后门,爬上后山。他看见东方的天际伏着一片一动不动而形状规则的朝霞。它有点像村里水牛腥红的内脏。慧安为自己的联想感到不安,赶忙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奇怪的朝霞是七天前出现的。最初它还只有一颗核桃仁般大小,现在开放成一株巨大的睡莲了,连朝阳都迟迟跃不出它势力的遮掩。
它与即将到来的香客有什么关系?
慧安很希望见一见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村子地处偏僻,香客不多,外乡人来得就更少了。来小庙礼佛的,基本上都是本村那些粗俗不堪的农民。他们连钱都捐不出几文。因此圆觉寺的香火一直不旺。好些个和尚都投奔外地的大寺去了。
是方丈弘明法师七天前说有香客要来的。
一抹晨曦擦着那朝霞的边儿飞了过去,后者竟毛茸茸颤抖了一下。这一瞬间,慧安分明看见朝霞深处有一种血肉模糊的东西,还闪着刀兵一样的亮光呢。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赶忙回到寺庙。佛像的肃穆,使他为刚才的慌乱而惭愧,检讨起修行的浅薄。他本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还愿,家里人才把他送入圆觉寺。他默念了一阵《法华经》,心情才稍微平静。
但紧跟着寺里又出了另一桩怪事。
一大早,那叫道信的精于美工的僧人在给破旧不堪的如来佛上釉彩时,佛像喉咙里忽然发出难听的咯咯声。随即,佛像无缘无故一头栽了下来,摔掉了脑袋。道信分明看见泥土做的颈腔里流出了一些黏稠的暗红液体。
大伙儿议论纷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都把目光投向禅房。
弘明法师七天前就把自己关在了禅房中,说是要闭关打坐,等香客到了再出来。弘明法师被认为是寺中唯一得道的人。只有他能够把事情说个透彻。可是谁也不敢去惊动他。方丈有一道指示,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禅房。
香客就要来了,寺里又出了不祥,法师怎么还不露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急煞人也。
僧众不约而同地这么想。
ek,ek,ek……
像是谁在念一首听不懂的诗。
声音像细细的小刀在神经末梢上来回蹭。弘明法师的枯禅再也坐不住了。
他费劲地睁开害白内障的老眼,昏昏噩噩地搜索念诗的人。但迎面而来的是禅房的四壁黑暗。他坐在这幽冥深渊的底部,像佛陀未悟道前坐在菩提树下,一时里一筹莫展。
七天前这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忽然响了起来,好像就在附近,在通往小村的驿道上,在冒着炊烟的农舍旁,而不是在难以捉摸的时空深处。
想到时空,法师记忆中出现了马蜂般搅在一起的群星。那真是一团糟。它们在烧灼个不停。似乎借助这意识中的亮光,他的视力暂时好转了。禅房内的黑暗也减弱了。铅墙泛出沉甸甸的寒光,这使法师稍微有些宽心。
但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ek,ek,ek……
一声声迫近,好像就在门前。
它勾起了弘明对死的恐惧。这样一种情绪,这些年他是少有了。即便偶尔冒出,也绝不让外人知晓。
在公众面前,他是得道高僧。但是,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俗人。
似乎有人在敲门。
恐惧转而变成了强烈的求生愿望。孤寂的弘明在心底发出叫喊:啊,不!
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他睁大眼,努力适应室内的黑暗,使劲捂着鼻子。
“空气太污浊了,也不开个窗户。”他说,“这样你会憋死的。”
这是归隐田园的诗人,也是一位虔诚的居士,禅诗做得不错,常来寺中与方丈谈经论佛。
弘明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忧虑起他为何此时到寺里来,还擅自闯入了禅房。
“他们没有告诉你我在闭关?”
“说是说了。但他们说你一坐七天没有动静,实在是不放心哪。何况,寺里的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应该明白,这间禅房是不让外人随便进来的。”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八年前一位外地来的读书人不慎误入禅房,结果须发尽脱,暴病而亡。这些我何曾敢忘记。”
“因此你现在已经陷入与那个读书人同样的处境了。”弘明惋惜和痛楚之情溢于言表。
“我想不至于吧。那个人的死,是因为法师没有施手相救。其实以法师的修行和功德,哪里有什么解脱不了的困境呢。我实在没想到大和尚的慈悲之心,在关键时刻竟然发生了动摇。这是什么原因呢?”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有一种妩媚。
“你在说些什么呀?”弘明眉心菊花般地飞快一缩。
“我什么也没说呀。”诗人又动人地一笑。
弘明认识这位诗人已有十年。那是在诗人辞官回乡的时候。在弘明的记忆中,诗人从没有以这种口吻说过话。
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些心里话,只有跟诗人,弘明才一一道来。诗人只是默默而善解地倾听,从不发表评论。
诗人是伴随那奇怪声音出现的。弘明回忆,诗人的作品,是不是有不少押“歌”韵?这一点,他以前从没注意到,而今却也一下想不起来,便说:
“你要让我怎么超度你呢?”
“超度?法师还是先超度自己吧。我看你好像还没有参透生死,是泥菩萨过河呀。这是这些年来我观察你的心得。”
“让你费心了啊。”弘明脸色并没有丝毫变化。但诗人还是察觉到和尚的身体有极轻微的一颤。
“哪里。不过要辨出你的真相也是真不容易。你在这里耽搁的时日也够久了,还是请法师到樊笼之外去吧。”
“这回是施主执着了。世上本无所谓樊笼不樊笼的。”
“既然如此,反正也是景由心照,出去岂不是一样么?”
“可是,现在还不能走呢。我还要主持这场法事,香客就要到了。这些都是前世未了的因缘。”
诗人沉思一会儿,说:
“那也好。寺里的事,就由大和尚做主吧。”
目送诗人走出禅房,弘明心想,看来,时间之河也只是一道虚设的天险。他心底不禁涌上一阵玄痰,咳喘起来。
这具臭皮囊,是不能要了。
他低吟:“相会再别离,别离再相会。秋风吹旷野,一期只一会。”
这是诗人前几年作的一首禅诗。弘明颇为称道,把它抄录下来,并亲自用毛笔书写,制成条幅。
现在,它就挂在禅房的墙上。
弘明在心里再度把它欣赏了一遍,然后走出禅房。
看见方丈忽然现身,僧众又惊又喜,一齐围上来。
“明日法事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么?”弘明问。
职事和尚说:“都做好了。佛像重新上了釉彩,各殿堂作了彻底的洒扫,香客住宿的僧房也腾了出来,香积厨还准备了上好的斋席。”
弘明点头:“很好。”又问,“可有人来找过我么?”
“倒是没有。”
“空谷居士,也没来么?”
空谷居士是诗人的号。
“哦,对了,刚才空谷施主的小僮到寺里来了。他说主人今晨骑马摔在河汊里,折断了一条胳膊,因此明日的法事,他是不能来助兴了。”
“知道了。”
弘明在寺里走了一遭,细细打量相伴了四十年的物事。他掸掉几尊佛像衣褶里的一些灰尘。他看到了摔成两截躺倒在地的如来。
“还是努力想办法把它扶起来吧。香客就要来了,咱们寺虽然小,也多少得像个样子,别让客人看着笑话。”他嘱咐。
四十年只是一瞬。
村里人都不知道小和尚来自何方。但他除了学养深厚、见多识广外,还颇有神通。他能治好不少疑难病症,并能准确预测年景歉丰。
小和尚在村中住下来。他来之后,年年风调雨顺。
他还劝诫大家,除了种田吃饭,孝父忠君外,还应该关心生死这样的大问题。
他描述的极乐世界,吸引了一些村民。慢慢地,信佛的人多了。
终于有一天,大家把村中原有的一座山神庙,改建为了佛寺,供养起僧人。
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乡人来。弘明在这里弘扬教义,普渡众生,果然深得人心。
第三十年上,诗人回来了。诗人是本村人,考中进士后一直在外地做官,最近忽然觉得官场生活无趣,遂辞官回到故里。
庙宇引起了诗人的兴趣。若说这世上还有知音的话,便只有弘明和诗人这一对了。
时间的流逝,许多人都不曾有感觉。这便是一切古代社会的特征吧?
又过了两年,来了一个进京赴考的读书人,就像诗人当年携囊远行。他因为赶路晚了,便在圆觉寺投宿住下。
书生害了急病,不能继续前行,就又耽搁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这竟使方丈弘明有些紧张。对此,只有诗人注意到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可怜的学子,一病就是半年,误了考期不说,后来竟终于死在了寺里。
他的墓茔便修设在村旁的驿道之侧。
现在,诗人来到墓边。他把它掘开。
穴中躺着一具奇怪的骨胳。它有六臂六腿,头骨如一粒萎缩的核桃仁,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这个生物活着时的表象和死后的实际,已然彻底分离了。这难道便是宇宙中天天发生着的事情?
直面之下,仍是不敢相信。
诗人久久凝视,像是从尸骨上看到了自己。
然后,他转头去看越来越浓郁的红色云朵。它缺乏距离感。
那是一个灼热无比的世界。中间有沸腾的物质流。元素正发生着质朴的链式反应。但它对这个村落的影响,可以说还远在天边。
直到深夜,当星星布满天空时,孤独的诗人才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锥体,对准了白天出现云彩的方位。
这是一台连通那个神秘世界的通话器。
通过晶体,传来了另一时空中模糊不清的声音:
“的确是他么?”
“的确是他。”诗人嗫嚅着回答。
“你能肯定这回没有搞错?”
“不会有错。八年前,他杀害过我们一名特工,也就是我的主人。这都调查清了。”
他说这话时心跳得厉害。他与对方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方式交谈了。
“的确是么?”
“是的。我亲眼见到了尸骸。”
“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他步入了错误的时空点呢。”
“当时只是对他有怀疑。主人想打探情况,去了他的禅房。但室内有强烈的辐射。主人当时太大意了。”
“可是,特工不是都有防护服吗?”遥远的声音似乎有些疑虑。
“好像,主人那天没穿吧?他总是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对方没有进一步就这个问题追问,只是说:
“禅房是一个转换点,是那家伙在时间中的藏身之处。为找这个,我们好辛苦。”
“我已经用仪器锁定他了。这花了八年时间。他已无法转移,因此不会对我们的世界构成颠覆。可能他也察觉了这一点,但已经晚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诗人谦虚地说。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和时代学到了许多美德。
“这回可以把犯人带走了。”
“祝你们成功。”
“我们还要把你带走。我们会补偿你失去的青春。”
“不。”
“为什么?”
“因为主人死了,我也就不想走了。”
对方沉吟半晌,末了,叹道:
“真是少有的忠心耿耿的机器人。”
诗人又谦虚地一笑。他一生只做分内之事。对方刚才提到了他失去的青春,使他忽然有一种解脱感。
夜色像一层皮似的蜕去。清晨的红霞愈来愈古怪。
但香客没有准时到来。
像往常一样,僧众做了早课。然后,弘明说:
“现在我们再准备一些东西。”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僧人抬了一个大箱子出来,置于法堂上,把它打开。小僧慧安看到,那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金属的管子和漏斗,六角形的晶体,闪闪发光的镜子,等等。
慧安记不起在哪次法事上用过这些法器,也不知晓寺庙库房里竟藏有这等宝贝。是不是从方丈那间神秘的禅房里取出来的呢?
他正想着,便听弘明吩咐众人把这些物件置于伽蓝七堂的门前瓦上,以及佛像的头顶手中。
“是为香客准备的吗?”慧安悄声问身边的一名老僧。
不料被弘明听见了。“为香客,也为各位。”法师慈悲地看着慧安说。
这时慧安忽地看见,方丈弘明一向血气充盈的红彤彤脸庞,竟露出疲惫的黄色,显出了他实际的衰老。他吃惊不小。
弘明似乎不愿被徒弟们打量,背转了身去。
整个上午是在静静的等待中度过的。真是前所未有的静。好像世界融化了。静到深处时,佛画上的韦驮都快耐不住像是要跳下来。
有人不觉心生这样的想法:夜里的蚊声,响在窄屋里,觉得胜过雷霆。
这静谧衬托着光天化日,有一种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压迫出来的感觉。当风儿也停下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腥味,像是不远处有人开了个屠宰场。
忽然,头顶坠下一团凄厉的叫唤,把大家吓了一跳。一群七零八落的大雁正朝西方飞去,披着像被火燎过的羽毛。阿弥陀佛,众僧看得口吃心跳,逐一把目光收回,看向在法堂正中结跏趺坐的弘明法师。
沐了浴,换上最好的袈裟,弘明就一直闭眼坐在法座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弘明头顶笼罩着一圈隐隐约约的、不注意看就看不出的蓝光。奇怪的是,随着这光环的升起,僧众的焦灼也逐渐平定了。
香客会是怎么一个来法呢?
中午,天空开始发红。那早晨还在东方滞留的彩霞,此时已整个儿罩在寺庙上方,发出沉甸甸的光焰。从偶尔裂开的云缝间,似可看见翻滚的火舌,像是鲜红灼热的内脏。
云朵淋淋地压下,云脚碰到树梢,后者立时弯卷枯萎。待在天井里的僧众,感到了热浪的难以抵挡,纷纷跑回殿内。
慧安看见,在云层深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云眼,连通着遥远的世界,神秘莫测。
红云在一定高度停止了运动。这时伴随着浓烈的腥味,云缝中飘落下纷扬的雪花。那真是天下最美丽的红雪啊,一落到山门外,便引起杂草和树木的炽烈焚烧。
分明是天火哪。
慧安抑制不住心中恐惧,和僧众齐齐发一声喊,便朝两厢的柱子和佛像后面躲去。
但寺庙并没有被点燃。红色的雪接触到寺庙,便被四面八方冒出的蓝光消融了。置放在各处的“法器”起作用了。
弘明仍打坐在法堂中央,垂着眼睑,对身外变故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只是在冥想。环绕他头顶的那个春日梦境般的蓝色光环,越来越明亮了。
但慧安从柱子后面偷偷看见,大滴的汗珠正从方丈额头上沁出来。
几束火舌突破山门蓝光的封锁,闯进法堂,挨到弘明身边。法师头上的光环立即变得明亮得不能直视,并迅速长大。它就像一轮柔顺如水的弯刀,把火焰一一斩断,使它们萎顿熄灭。
这一切来得那么自然,而弘明始终没有动一动身、睁一睁眼。慧安看得目瞪口呆。
似乎是一场表演哪。而压轴戏尚没有正式开锣。
这就是香客么?
过了一会儿,慧安注意到,寺外的云霞正由暗红色向蓝白色转变。那个小小的云眼逐渐长大,里面竟现出一片辽远晴朗的星空,在眨巴着眼睛。更大片的雪花优雅地飘落下来,一跳一跳的,发出ek,ek,ek……的怪声,并且冲上法堂,竟在法师身边筑起一道火帘。火帘又变成火墙,越升越高,把法师与寺庙中其他的人和物隔了开来。蓝色光环渐渐淹没不见了。
慧安看不见法师了。
就在这时,大地猛然震动,巨大的光亮像洪水一样涌入。慧安只来得及看见身边几尊佛像一下跌倒在地,摔成齑粉,自己便也秤砣般栽倒了。这一跤跌掉了他满嘴牙齿。地底似乎有只手在拽住他,不让他爬起来。他眼见其余僧人也都摔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有人的袈裟着了火。
“快到禅房去!”
关键时刻,法师如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心底。慧安一使劲,竟站了起来。他匆匆跑入他从未去过的禅房。其他僧人也跟了进来。
又是一下剧烈的震动,他们都昏了过去。
醒来后,一切已安静。僧人们不敢出门,待了许久,才派一个勇敢的和尚去打探情况。他很快回来了,哆哆嗦嗦指着外面,说不出话来。
大家战战兢兢从禅房鱼贯而出。他们看见,火焰早熄灭了,怪云不知去向。大殿已夷为平地,只剩下禅房还孤独地兀立。
曾经是法堂的空地中央,坐着方丈。他已然圆寂,但身体保持完好。弘明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慧安发现,方丈的疲惫之态已完全没有了。他像做完了一桩大事,终于放下心来,可以安稳地休息了。
黑色的雨代替了红色的雪正往下降。山后矗立着一股万丈烟柱。太阳已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
僧人们往村里走。地面仍然灼热,但由于忽然失去了阳光,正开始变冷。山林、房屋和田地一片狼藉,像是被一个大力士翻耕过。到处是人和畜类的尸体,都烤焦了。
从地平线开始,整个是灰色的天幕。冬天好像提早到来了。
僧众感到一片寒意,口渴得要命,心中一阵阵干呕。
青青郊野。男人和女人从田埂上走来。
周遭是富裕的村子。有的院落中,瓦房顶上露出了碟形卫星天线。
女人的心情有些百无聊赖。她期待同伴说点儿什么轻松的,但他只是兴致勃勃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情。
她思忖,这是个讨厌的工作狂。
考古队干了三个月,进入了收尾阶段。工作人员在发掘一座隋代民窑时,偶然在地层中发现了古代的村落遗址,那里有大批动植物在同一时间死亡的现象,仿佛忽然遭遇了什么巨大的灾变。
在现场,大部分人骨和兽骨都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经发掘,墓室和居住遗址也呈现出了被外力摧毁的形状。
通过研究遗存可以认为,存在着一个以唐贞观十一年为要害的分界线。属于这个年代的文化乃至一切生态系统,都在一个事件中被毁坏了。之后,出现了一个较长时期的文化断裂缺失。在再靠后的地层中,才逐渐发现了宋、元、明、清的居住遗址和墓葬,保存得倒是比较完好。
这种情况,近两年来在南方数省都有发现。但这是最显著的一次。
这一带,似乎曾兴盛过佛教,这可从出土的造像上看出。但唐贞观十一年前的佛像,也没有一尊完整的,几乎都是无法复原的碎块。
据查,这批造像由石灰石、汉白玉、花岗岩、铁、陶、木、泥七种质料制成。是什么力量把坚固的佛像撕裂成这样的惨状的呢?
唯一的例外,是发现了一处居址,与别处不同,它近乎完美地抵挡住了外力的冲击,因而可以辨别出清楚的结构形状,以及加固加工的原始痕迹。遗存中发现了一些文物,都是宗教用品。
究竟是什么呢?看样子,倒也不是普通的民居,而似乎是一间僧房。
它孤独地存在着,像是默默无言地在述说什么。
以此为中心作进一步勘探,发现了一座寺院遗址。它是南北三排的三进院,平面布局基本清楚。
在地层中还发现了大量的铅和另一些不知名的金属物质。详情已委托北京的B大学进行研究。另外,在土壤中检验出了微弱的放射性。
“倒像是一场核爆炸啊。”男人说。
“胡说。”
“真的,可能有一颗陨星撞击吧。或者是反物质?”
男人激动地沉湎在自己的想像中。他从小喜欢幻想,后来阴错阳差,选择了与坟墓和死人打交道。但这儿时的秉性,反而因为反差太强的缘故,变得更加执着了。
女人有一丝失望。
究竟发生了什么异事?古老帝国的文献中对此并无记载。这一点,他们反复查证过。
按照文字记录的历史,在贞观十一年,除了秋季大雨引发洪水,溺死民众六千余人之外,全年里,中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在忠心耿耿的臣僚的辅佐下,皇帝去奢从简,亲忠远佞,国运亦走向昌盛。
但是在地质层中,的确发现了不少贞观十一年的文物,而此后则出现了长久的空白。贞观十一年,这或许便是时间的下限?它指明了灾难发生的确切年代的线索。
如果是彗星或者流星撞击,那么应该是有所记载吧?这使人想到宫廷天文官或许失职了。可是,连贞观十二年的一次日食,都准确地记录了,如果真有这么大的灾变,又怎么会漏掉呢?
莫不是另有一只手把什么抹去了吧?
伟大的唐朝,只是一个虚构么?
那么,的确存在文字之外的世界了。这使人不寒而栗。
在某一刹那,仿佛忽然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脚步蹒跚着与从不曾谋面的轨道交叉。这种初次的经历所引发的恐怖心情,在慢慢吞噬着专业人员。
如何把考古材料转变成历史,一直是困惑考古学家的艰涩难题。现在,问题再一次变得尖锐了,并可怕地对既定的意义和存在构成威胁,这大概是恐怖之心滋生的原因吧。
由于彼此间在沟通上有一种距离,女人和男人没有把内心共同具有的这种感觉向对方倾诉。
他和她谈起了别的事情,但仍不是她期望的。她感到困乏。
“村边有一座庙,去歇歇脚吧。”她最后忍不住建议。
在那座叫做圆觉寺的庙宇前,女人恍惚了一下。她有一种以前到过此地的感觉,但内心坚信,这绝对是第一次来。
两人走进寺庙。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僧人把他们迎进客房。考古人员在附近活动,已引起了僧人们的注意。
和尚向两人诉苦:寺庙藏经楼长期被村里占用作粮仓,双方正为归还与否而打着官司。各种社交应酬太多。每年经费都不够。僧众有不少还俗的。佛学院的大学毕业生不愿来这个偏僻地方供职。
考古学者觉得和尚在说谎。僧人肥肥胖胖,面皮红润。其他和尚也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样子。寺中有许多香客,功德箱中的钞票都快溢出来了。
圆觉寺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这期间,它被焚毁过三次。现在的庙宇,是清道光年间重建的。
从僧人那里还了解到,第一任方丈法号弘明,是一代名僧。圆寂后肉身不腐,一直供奉在塔内,直到五十年前,才在战火中失窃。
男人和女人在天王殿看到了一幅壁画,相传是古画的复制品。画面描绘了大火焚烧着的世界。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作者大约是想表达这样的中心思想吧。
女人死死盯着壁画看。她觉得如果看花眼,或能从中看出别的东西。
这是不是一幅三维图呢?不知为什么,女人心中滋生了这种说出来便要吓人一跳的奇想。
三维图是一种用特殊的技术手段制作的图画。在表面的构图下,暗含着第二层影像,如果长久地用一种方式观看,平面的图画会在刹那间变成立体的,猛地一下暴露出隐蔽起来的深层内容。
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女人以开玩笑的口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僧人。
“没关系。我们也没有人看出来。”和尚平静地说。他的寻呼机响了,便出去回电话。
男人和女人坐下来喝茶。这是当地的一种绿茶,近年大量出口东南亚和北美。清香沁入胸脾,消退了三个月来沉淤在人体深处的泥土味儿和历史的滞重。
女人对男人说:“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种经历。你有时到了某个陌生地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你早就来过。或者是在梦中来过。”
“有啊。”
“这真奇怪。”
“许多人都说他们有过这种经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大家都……”
她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脑海中的感觉,这已超出了文字的体系。她仿佛看到了一口会在空气中自己走路的老井。
有一段时间,研读佛学书籍成了女人生活的一部分。她已步入所谓“老姑娘”的行列,对于下嫁仍心存戒意。女人喜好安静,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能躺在被窝中读书直到凌晨。她偶尔会走神感叹自己的身世处境。别人常以为她怪异。
同事建议她不要闷头看书,应多接触人和社会,出去走走。
一次,在同事的引荐下,女人出席了一个研讨会。会议提出了一些新理论、新观点。她激动而不解。
这个由学术界发起、由工商界赞助的研讨会,试图为佛教的产生寻找新的解释。有人提出了“佛陀是外星人”的理论。
外星文明在佛教产生和发展中的影响,据认为得到了考古学和历史学的支持。贺兰山发现的史前岩画,长沙出土的汉代竹简,经过重新解释,都被证明记载有佛陀来自外太空的史实。
这与西方人对《圣经》的现代解释很像:上帝即外星人。可以说,在作自我调整之后,东方终于赶上了西方的步伐。
另有学者提出,历史上的诸次排佛运动,与九大行星在空间的运行周期和排列次序有关,也事涉地外行星文明的成住坏空。
这是怎么一回事?女人问坐在身边的一位男学者。他胸前的代表证上写着B大学哲学系讲师的头衔。
“这叫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男人关切地回答。
她觉得好笑,心中涌起最近报纸上常见的词儿:人类的堕落,理想的丧失,精神世界的空虚。
其实她本人就觉得空虚无聊。研讨会之后是酒宴。在讲师的相劝下,她喝了不少。朦胧中,她似乎听见他说了不少狎昵之语。他邀她去他房间坐坐,喝杯茶。她生气地拒绝了,而他只是一笑置之。
她饭也没吃,走出宴会厅。
开会的地点是一座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一阵。风儿从旋转玻璃门透入,吹上她的胸脯,带走大半酒意。周围的一切散发出一种麻痒感。她开始为刚才在讲师面前反应过度而后悔。她想起本单位那个男同事,他从没有向她大胆表示过什么。她觉得她在他面前从不曾矜持过,或至少没有表现过矜持。
考古的圈子里,人们团结、紧张、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出土材料在头脑中板结成一块,拆不开,打不散,除了“报告语言”就不会说话。大家饱经风吹日晒,异常辛苦。直到此时,女人才为自己居然置身于这个圈子而吃了一惊。
有人凑上来。并不是他或讲师。
“小姐,寂寞吗?”
她条件反射地往边上缩了一缩,但顷刻努力镇定下来。她看了看他。男孩不过二十出头,很漂亮,很干净,很恭敬。她一阵心跳,忙把眼光移开。
“很便宜的。”男孩的话音透出热力。
“……”
“嗯?”
“安全吗?”她想起小说中描写这类事时惯有的叙述。
“向释迦牟尼保证。”
这句话把她逗乐了,欲望终于不可收拾。
在床上,他对她说,他是一个佛教徒。
“真不好意思呀。”
她为这种献身精神而感动。
“你这是以身饲虎。”她疼爱地告诉他。但她并不认为他真的是佛教徒。近年来,打着宗教幌子行骗的人太多了。
没想到第一次是这样简单地就过去了!疼痛和快感,令她忍不住哭了。
这真是人类的世界啊!
完事后,她飞快穿好衣服,付了钱,头也不回就奔出房间。后面传来男妓的叫声:
“女施主,您的手袋!您把手袋落下了!”
弘明生年和来历不详。只知他是一个外来的和尚,给人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他卒于贞观十一年,这一点却在圆觉寺保存的档案中有着清晰的记录。这使女人大为击掌,心驰神往。
根据文献,弘明大约在隋大业十年前后开始讲说众经,开化愚蒙。据记载,弘明有苦节通灵、降伏鬼物的本领。
圆寂那天,弘明忽然敛衣合掌,求屣欲起,如有所见。众僧皆感怪异,齐声惊问。弘明答曰,佛陀就在寺外。言毕而卒。弘明圆寂后,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一股异香,七日乃歇。
之后的传世法系看不出什么特别。弘明手下一位名叫怀让的门人继任了方丈。再往后,住持依次是慧安、法显、法通、僧济、普恒、道开。之后,在道恢的带领下,寺院逐渐发达兴盛,成为天台宗在南方一处显要的丛林。
至唐末,寺庙受到会昌灭佛的影响,转入衰微。
寺庙的历史显示出了与地层历史的差别。突出的感受是,前者并没有被任何外来力量忽然打断。
寺庙第一次被焚,具体是哪一年呢?女人有强烈的直觉,这与贞观十一年那场灾变直接有关。但除了地层中的线索,却查不到这方面的任何文字史料。
从地下发掘出来的那处疑为僧房的居址,以及仅存平面模样的寺院遗址,是否便是早年的圆觉寺呢?
据认为,在有关弘明的文献中,疑点还有两处。
其一是祈雨的法事。寺庙的档案记载,弘明刚来不久,当地曾大旱数年,弘明便连续祈雨,竟十分灵验。这样的法事后来每年都坚持了下来。但在贞观七年后,却停止了。这是为什么呢?此后连续几年,当地均出现了较大的灾荒,而寺庙没有任何慈善的表示。弘明与以前判若两人。
其二是弘明的游历。在大业十年至贞观七年间,弘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云游四方,而不是在寺中主持日常工作,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一名侠僧,倒不太像是一位正常的方丈了。这种游历在贞观七年后,频度有所下降。直接来看,他从游历中获得的收益是佛学造诣达到了新高度。但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女人忽然意识到:弘明是在逃避什么——心灵中的黑暗?她为自己的想法而不安。女人感到与历史上那个男人有了某种沟通和默契。处在封闭的卧室中,她自觉置身于古代黑暗的禅房。
一切又回到了贞观十一年。
在现实中,时间走向了一个端点;而在理念和文字中,时间仍是一条连续不断的直线。
她开始怀疑有一段时间消失了。历史被抹去后又改写了。
真的与“核爆炸”有关?
或者,并没有什么历史的消失,而是同时存在几个历史。其中一个,也就是人们熟悉的那一个,在贞观十一年到来时,扭头朝某个分岔前进了。
危险的疑古思想,压迫得她再也坐不住。
夜深时,她放下手中书,来到阳台,从壁中取出一直还没使用过的晶体。她汇报了她遇到的这件奇事。
“老板,是否有必要深入调查一下呢?”
她的提议遭到了批评,因为按照规则,她不能干涉她之前的任一时代。
她仅是“未来”派驻这个时代的报告员。
但“未来”也感到了蹊跷,遂通知驻守古代的另一名报告员去调查一下弘明。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是否在企图颠覆历史呢?
青青田野。路上走来了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他为金榜题名而辞别了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幼儿。这在那个时代,是很普遍的事情。
他的心情很愉快,因为又感到了使命的催促。
白天一路走来,遇着美好的风景,则吟诗以志。晚间则住宿客店。不觉半月已去。
这一日,来到这个村落,已是傍晚。书生四望不见客栈,只看到山脚下露出寺院的红墙。
他趋前而去,向僧人说明情况,希望借宿一晚,明日一早赶路。乐善好施的出家人,对他表示了欢迎。
次日,读书人并没起床。他害了严重的腹泻。这病没能够及时好转,他一住便是一旬。
这段时间里,他关心着寺里的一举一动,偷听僧人们的谈话,也刺探有关方丈弘明的情报。
他碰到了归隐村中的一位诗人,也是寺中的常客。书生惊讶于他的博学和对未来的预知力。
他的诗,在书生看来,完全是预言诗。
比如那首《春望》的七绝,简直一分不差预言了二〇三五年Z国与R国在黄海上的一场激战。
还有那首《送故友之江陵》,可以说准确描述了三七八三年月球与火星上的那两起意外事件。
书生没有询问他的身份。他猜测他或许也是一名时间派驻员。但也有可能,是古代人类中少有的预言师。这样的预言师,现在查明,是因为大脑松果体突变,从而使时间轴的投影可以落入。
在一次聊天时,书生试着向诗人打探了弘明。
谈话的焦点涉及弘明是否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如同其他人一样,他是否也戴有一层面具呢?当然,话没有这么直说。
对于读书人的询问,诗人并没有感到惊异。他只是微笑着如实回答:
“这一点,我并不知道。”
书生有一些失望。但诗人接着说:
“不过,有两件事,我一直困惑不解。”
他讲述了对弘明祈雨和游历之事的怀疑。他说,这似乎与书生的问题没有太大关系,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以与对方共同剖析疑义。
这难道就是通向弘明之谜答案的微妙线索?
两人均殊感怪异。诗人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培养佛教方面的情趣,以理解方丈。但总是感到,距离目标太远。
“也许是佛教本身太深奥了吧。”
他又问书生是否注意到了弘明的怪异。
“他从来不吃东西。这一点,似乎表明他确有高明法术。”
机器人?书生心忖。
“另外,他的禅房,从不随便让人进去。”
禅房花木深。
书生带有好感地注视着诗人,感激他提供了这些信息。诗人回望书生的目光中也充满会意。
书生在寺里一住就是一月,的确是耽误了赶考。这一点他做得太明显了,连小沙弥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是他的错误。
他的死亡,并非如后来的传说,是因为误入禅房而大病。
但他的确死于禅房,多少由于诗人的原因。
谋杀发生在深夜。当诗人引诱书生去接近禅房的机密时,弘明出现了。他等待这一天已有很久了。和尚谋杀了书生。这一点,诗人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寺庙对外宣布是一起不幸事件。外乡人不慎误入禅房,染上暴病而致身亡。
弘明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关圆觉寺的档案,没有记录这一段罪恶。
来自过去的信息忽然中断了,这是女人从“未来”得到的反馈。是否要亲自去一趟呢?女人冲动地想。这将违反时间旅行第五规则而遭到严厉处罚。但是,内心的冲动一旦升起,便颇难压抑。
而且,她感到时间所剩无几了。
这几天,窗外一直有排佛示威的声浪传来。那是学生们在游行。
关于不法分子冒充佛教徒行骗的报道也很多。这使女人想到那晚在酒店的事情,不觉脸蛋儿发烧。
电视新闻讲,恐怖分子还炸毁了一座寺庙。但播报员没提到寺名。
是圆觉寺吗?她有这种直觉。
几天来都打消不了这种念头。
打电话询问,得知被炸毁的不是圆觉寺,但她总觉得答问之人在骗她。
于是,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专程去南方验证。
圆觉寺果然安好如故。
她脸上泛起红晕。为什么如此挂念历史上那个男人?
她觉得,他仍在火宅中。
青青田野。驿者沿道路走来,忽然被坐骑掀翻在地。他爬起来,马儿已跑不见了。
巨大的闪光过去后,大地在晃动,狂风席卷。低垂的天幕呈现出黑红色。不远处的小山下,一座寺庙蹿出火苗。
驿者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该叫人救火啊。但是四顾之下,却无一个人影。
正在失望,又见前方大树下伫立着一个瘦瘦的男人,欣赏风景般远眺火中的寺庙。
“你还看哪,还不找人去救!”
驿者朝他喊道。
那人却似未听见,悠然吟哦:“风流轮转本无常,何须涅槃学凤凰。随波逐流识得性,灭却心头火自凉。”
驿者复道:“人命关天,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还是找人救火要紧哪!”
那念诗的人却会心一笑,说:“你去救,它未必熄;你不去救,它未必不熄。这种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你是从我国的首都长安来的吧?怪不得要大惊小怪了。”
我大惊小怪么?驿使正要喝问,忽见那火焰一下小了。翻滚的乌云布满天空,云层中降下黑色的雨滴。那念诗的人竟无影无踪。驿者猛然惊觉。
驿者走到路旁,掏出锥形晶体。
“晚了一步。我未能找到书生。他已死亡。”
“这在意料之中。”
“我们猜得不错。那叫弘明的和尚,历史上本无此人。他极有可能来自天琴座α。”
“为什么他竟要逃避到历史的这个角落?”
“起因是他杀掉了书生。这造成了时空的混乱,他就成了被通缉的人。只有历史的这一处能予他藏身之所,这是他犯罪后的第一计算。”
“这层罪恶的因果,有着奇怪的逻辑。他到底是在未来杀的人呢,还是在历史中杀的人呢?”
“我想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里还有一个奇怪的诗人,在我们的记录中不曾出现过。我怀疑他来自人马座β。那是所有诗人的故乡。”
“你认为人马座与天琴座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它们在有关发展道路的问题上正在进行重大论战吗?这对我们会有什么影响?”
驿者听了有点惊慌,如实说:
“对于这样重大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你走后,我们听说,仙女座大星云中心出现了一个自称佛陀的人。他宣言创立了佛教。什么叫佛教?你那个时代有什么线索?”
“似乎是有这种东西。它属于人类文明的成果,不过现在很衰微。我认为它会在地球上中断,就像创立者本身的命运一样。”
“但是,怎么会出现在仙女座大星云中心呢?那里有七十个星协的利益。”
“有什么环节搞错了。”
这些都属于规定情节的对话,或称作工作话语。驿者十年前就对它们不感兴趣了,匆匆地、卸货一般把它们讲完,关闭了晶体。“未来”奇怪地没有谈到有关惩罚的事。
此刻,违反了时间旅行第五规则的驿者纵目望去。烟雾蒙蒙中,水田和青山无声无息地裸露无遗,但细节已模糊不清。大地上躺着死掉的耕牛,肢体舒缓,腹膛洞开,像进入了美梦长眠。小河正开始结冰。大气和光线飞速地变暗,仿佛整个世界亦行将熄灭。最初的丙种射线和中子流早已无影无踪。一种伤戚的美使驿者瞠目结舌。
驿者忘记了黑雨仍在纷降。这远道的旅人摘去头盔,甩落出一头长长的秀发,展露了女人俊秀的脸廓。
她泪如雨下。
此时,她跟普通人一样,在闹钟的催促下醒来。然后,坐班车到单位上班。
她在一座巨型的楼房中工作。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研究所。她是一名研究人员。
这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同室的人议论着物价,商量提前下班,好去买菜和接小孩。她从没想过要加入这个行列。
但就在准备去等班车时,她偶然翻了一下信箱中新到的杂志。在杂志上她看到了一个研究报告,题目是《佛陀四万年后重临与大人们的游戏》。
那时,我们都不在人世了。一口气读完,她掩卷感叹。这时,班车已开走,把她遗留在空空如鲸腹的大楼深处。隔了窗户,可见一座黑黝黝的垃圾山,其顶峰几与大楼持平。
报告谈到,乔达摩·悉达多在误食一种植物后,产生了严重幻觉,“看到”了并不存在的世界“真相”。王子把这种幻觉的经验传播开去,导致了佛教的产生。
那株创造了佛陀的植物,属于双子叶纲金缕梅亚纲大麻科。它的种子富含脂肪油、蛋白质、葡萄糖和维生素。其叶状苞片含大麻树脂。王子吃下后,又加上饮用了鹿奶,便在大脑中引发了强烈的幻视和幻听反应。
作者评述了佛教典籍中关于四万年后佛陀重临的预言,称这是一种成人的游戏,却未作详细说明。
五千字的文章,在结尾处,附上了参考书目录以及作者的单位和通讯地址。
女人产生了一种直觉。她怀疑对方是一名隐匿真实身份的时间旅行者。这可是新情况。她按那地址,给作者发了一封信。
信中,她自称是一名佛教外星起源论者。她希望与对方就几个问题进行辩论。但一直等到年底,都没有音讯。然而,到了次年仲秋,回信却来了。那位作者除了把她驳得心服口服外,还邀她到郊外旅行。信中附寄了一张风景照片。
照片上是一处田野风光,远方有一座寺庙。她似曾相识,好像是梦中去过的地方。她震撼非常,潸然泪落。
来信的人,从富有诗意的名字上看,是一位男性。对方长得什么样呢?她止不住想到。
天空中已不再有星星出现。但这对诗人似乎并没有影响,如同禅房,也没有对他构成束缚和伤害。
他住的宅院也跟世界其他部分一样,已经被彻底毁坏。但诗人的小僮仍如常迎接他的归来。这是一名机器人。
“主人,都安排妥了。线路已经接通。”
诗人便是时间中真正的特工。但在红云出现的那天,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的死亡,并把自己的身份置换成“失去主人的机器人”呢?
这或将永远成为不解之谜。
“你当时吓了我一跳。要不是你暗中相助,我真就完了。如果你真把我锁定,要说对付那些来自红色星云的追击者,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你当时都做了什么?”来自“未来”的声音说。
“其实没做什么。我只是从你的讲经说法中,明白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外,还并存着两类实有。简单来讲,我利用了‘无为’和‘不可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你的一句禅语,使我明白了自己其实应该做什么。要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你使我洞悉了宇宙和人生的意义。”
“我也是跟释迦牟尼和其他人学的呀。人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是,可惜啊……”那边的声音有点儿故作谦虚。
“这教义真使我口服心服。我也一下立地成了佛。”
“墙上的禅诗,也不知遗失在了哪里。”
“没关系。我还会再作一些的。”
“告诉你吧,在这儿,他们真把我当成佛陀了。因为你的叛变,因为你的暗中相助,历史整个儿发生了改变。世界正在变得美好起来。七十星协那些阴毒的居民,现在都在竞相成为大慈大悲的人。你想都想不到啊。”
我不要去想这个,诗人暗忖。历史真正被颠覆,并不是因为他的叛变,而是在弘明杀害书生的瞬间。
他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可是,你还不具备完全的合法性。乔达摩·悉达多还在菩提树下傻坐。”
“我会办妥的。”
“这已不可能了。你知道他那觉悟全是一番幻觉。”
“那又有什么不行呢?就算是幻觉吧。”
对方反诘的语气中并没有遗憾的意味。各种逻辑关联和因果之链,在刹那间,又混沌不清了。这本是时间的特征。诗人谨慎地沉默下来,微微红了脸。
紧跟着,他听见时间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和尚身边有个女人在吱吱撒娇。他的脸更红了。
“等我把身边的事料理好,就来接你。”那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用了。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瞧,躬耕农亩,吟诗作赋,我发现,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呢。”
说到这里,诗人忽然停住,不往下说了。他用心灵感受了一下存在。微小得像一枚铜钱的古代社会,以及吸附在它上面的宁静生活,像一颗炸弹投下后的一泓秋水,荡漾在因有限而变得有趣的空间里。连同空气,都充满短暂黄昏和落叶缤纷的意味。
但这一切正笼罩在漫漫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叛变后一度泛起的羞愧感已无影无踪。诗人心下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被他刚才所说的教义感召。他对“未来”撒了谎。那么,是被什么感召了呢?
根据我(本文作者)的猜测,一种可能是,诗人并没有如实坦白,他其实需要弘明的存在。否则,谁来杀死那个替死鬼书生?诗人每每夜半惊梦,就会觉得村边墓中的尸体,正幻化成自己。
核冬天在全球蔓延,残存的仅是躲在铅结构的禅房中的几名僧人,此刻,正筛糠一般哆嗦。
诗人想,这还真有点棘手。但是,会有办法的。
空中传来了ek,ek,ek……的声音。
远远地,他看见驿者正从大道上纵马驰来。诗人想,这倒是一个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