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物
生物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
它躺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房间是半圆形的,由白色金属材料铸就。一端有一扇紧闭的门。另一端是一面玻璃窗,透过它能看见室外群星森然密布。
正对窗户,是三张紧挨着的皮制座椅。它们空空的,一尘不染。
生物努力站起来,却全身骨骼生疼。它心中浮起一个意象:曾几何时,一共有三个生物,就坐在这三张椅上,一言不发、久而又久地凝视那闪亮的星空。但这个意象遥远陌生得很,并且转瞬就落花流水一般散失掉了。
生物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它还没把问题问完,便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它回过头,见那扇门正缓缓打开。门边站着一个东西。这后来者盯住生物看,脸上呈现出说不清楚的种种表情。
这时生物听到室内嗡嗡响起一种声音。它惊讶地听出是“你好”这个音节。而它竟是从门边那家伙的口中发出的。
生物迟疑一下,不由自主回应:“你好。”
这又使它们不约而同吃了一惊。原来都会说话呀。而且这不假思索脱口便出的语言,竟然是他们懂得的同一种。
“你好。”——这简约的音节却在他们内心深处激起了恐怖。
但生物据此推断出它和对面的个体属于同一门类。于是,生物认为从它的模样上,也便能反观自己的形象:五官集中在一个脑袋上,有一个脖子,两手两腿,直立行走。穿着灰色的连裤服。
生物由此重新认识了自己,就像走近一个陌生物体。渐渐觉得这种形象原本熟悉,但生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使它颇为不安。它在心里称后来者为“同类”。
接下来,生物与同类认识了。才知道,原来同类也失却了记忆。自然地,它们有了同病相怜同种相亲的感觉,便讨论了目前的处境。
显而易见,这种讨论根本无效。头脑里可供参考的背景知识已被掏得干干净净。
很快它们就累了。生物和同类忐忑至极,怔怔地看着白花花的四壁,任凭星宿从窗外流过……时间逝去。
同类忽然叫道:“喂,我们是在一艘宇宙飞船上!”
生物循这大梦初醒般的喊声,从几条隐蔽的脑沟中战战兢兢拾回一点儿似曾相识的东西。宇宙飞船,发射……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我们可能是这艘飞船的乘员。”它也说道,为零星记忆的恢复而感到鼓舞。
在这鼓舞下,它们作了如下假设:它们驾驶这艘飞船,从某地出发,去执行一项任务。中途发生的某种不测使它们昏迷。昏迷中失去了记忆。飞船现仍在航行途中。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它们的智力之流至此再次阻绝。另一个思虑倒是升了出来:飞船上就它们两个吗?于是不约而同去看那三张座椅。
不错,座椅的确是三张。
生物和同类梦游般移行到它们跟前,小心翼翼地欠身坐下。椅子分明是按照它们这种动物的体形来制作的,或言专为它们准备的。
可是室内找不到操纵手柄和仪表盘之类的布局。
它们相视一眼,觉得世界的奇怪,便格格笑出声,却又兀然抑止。
它们想到其实并不了解对方,亦不明身处之境。
这时,星光以极佳的角度攒射进生物眼帘中,似无数鱼儿竞相投入饥饿的池塘,召唤起驾驶的冲动。只是,它和同类都忘记如何操纵这艘飞船了。
它们仔细体会着浸入骨髓的惊懔和恐惧。
第三张座椅空着。
还有第三者。
二、第三者
生物便说:“喂,得赶快找到第三者。”
同类说:“如果它还能记起一些什么就好了。”
生物说:“哪怕它也失了记忆,但我们三个在一起互相提醒,也许要好一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同类说:“这话很有意思。但它是什么意思?你想起它来了?”
生物腼腆地笑笑。它也不记得此话的来历。
同类又说:“可是它看见我们会吃惊么?”
生物说:“我想它也在找我们呢。”
它们开始在船舱内寻觅第三者。它们以为肯定能找到它,因为有第三张座椅嘛!
这是生物和同类的首度合作。它们的配合竟是默契的。因而它们都很惊喜地看了看对方,心想,在出事前,它们一定是一对好搭档(这是一个回忆的线索)。
世界的确不大,很快走遍了旮旮旯旯。鬼影也没见到一个。这是可以打赌的。它们不放心,又搜寻一遍,结果如前。
可是,为什么要设第三张座椅呢?
寂杳无声。不祥的气氛笼罩着生物和同类,它们感到阴森。但好在它们还算有所收获,弄清了这大概真的是一艘宇宙飞船。
它的结构很简单,像一枚哑铃(为什么这样的结构就是飞船呢?)。它们甚至确定它由一个主控制室(生物昏迷的房间)、三个休息室、一个动力室和一个生活室构成。
其中,主控制室对于它们来说没有用处,因为忘记了操纵方法。但令它们喜出望外的事情还是有的:在生活室的冷藏柜中发现了积存的大量食物。用它们知道的那种语言,通俗来讲,是“吃的”!
“吃的”使它们回忆起来,肚腹中越来越强的不适感,原来叫做“饥饿”。饥饿的消除,是它们在飞船上解决的第一个实际问题。但它很快被似乎更为重大的原则问题踹到一边儿去了。
没有找到有关这次航行的资料,没有找到足以证明生物和同类身份的资料,没有发现它们的任何个人物品。这样就不能回答那些最核心的问题:
它们是谁?它们从哪里来?它们要到哪里去?
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时间便像盲流。生物和同类都心情局促,只好继续喋喋不休讨论出了什么事:
一、事故。第三者死了。它们则失去了关键性的记忆(一些细微末节的倒还记得,比如“哑铃”、“门”、“窗”、“语言”、“吃的”等概念);
二、第三者被劫走了,连同所有的资料(飞船遭到过抢劫);
三、第三者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指令长之类;
四、第三者正在劫持这艘飞船;
五、没有第三者。第三张座椅是虚设的,比如为候补船员用;
六、……
这样讨论下去照例没有结果。更悚惧的是,这似乎证明它们大概来自于一个喜欢讨论的种族(又一个可供回忆的线索)。
目前有这么一个问题:无论第三者存不存在,飞船总算还在自己手中;尽管不知道来历和去向,它们得控制它。这才有光明的前途。
这样一想,一切似又简单了。它们尝试起来,但立即发现不可能。没有一只按钮,没有一台计算机,没有一个显示器,没有一处文字和图案。
在缺乏提示的背景下,生物和同类连一点儿操纵飞船的技能也记不起来。
它们觉得这飞船也忒怪了。整体光溜溜的,很现成的感觉。它包容了它们,但它们无法与之互动。飞船的设计师是谁呢?
同类说,它像一个虫子的空壳。这虫子原来生存于无名外星。它此刻虽然没有展示什么神通,却也漠视乘客的存在。
不过,正常的结论似也应有三种:
一、只有第三者知道操纵法;
二、它们加上第三者共同用复合意念能操纵;
三、这艘飞船是自动控制的。
最后,它们决定相信第三种结论。有了这样的共识,它们松了一口气。无聊的话题便又一次强迫症似的开了头。
同类认为它们正在执行一项严肃的任务,说道:“你难道认为我们原来是那种碌碌无为者吗?我觉得不可能。看看这艘飞船,看看这次航行。我想我们当初一定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和挑选。我们肩负伟大的使命。”
“那也不见得。”生物反驳,“没准儿,我们是两个逃犯,两只实验动物。”
其实它心里也像同类那么想来着。它对这位同类感到有兴趣,它的生活与它的生活必定有过深入的交叉。什么逃犯,也许二位是至爱亲朋呢。但是一夜间便对面不识了。
生物摇摇头,像是不愿承认这是它们所来自的那个世界的普遍情形。
“那还真没准儿。”同类却皮笑肉不笑地接过生物的话茬,打断了生物的沉思。生物有点儿不高兴。
同类又说:“但是,也有可能,逃犯只有一个,另一个是上船来捉逃犯的警察。实验动物也只有一个,另一个是科学家。这种配合也属于好搭档之列。”
生物一懔,却只好干笑着拍拍同类的肩膀,说道:“你讲得太有意思了。幸好我们什么都记不起了。不然中间有一个可就麻烦了,老弟。”
同类推开它的手,说:“喂,正经一点。好好想想。我现在根本不了解你,虽然我不明不白要信任你。换几个问题问问,看你想不想得起来。第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生物艰难地想了想,如实回答:“不知道。”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不知道。”
“有什么爱好?”
“不知道。”
“崇拜过谁?”
“想不起来了。”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好像没有。”
“你属于什么星座?”
“什么意思?”
“我偶然想起了这个。喏,星座。”
“星座?”
同类摊摊手。船舱外的星光便沿着它的指缝,密密麻麻溢过来,无数银针一样刺进生物的脑海。久了,它们都感到没话可说。
但后来一想到这段情节,生物仍否认它们曾拒绝作交流和理解。当时,它只是耐不住冷场,说:“你说,会不会有谁在寻找我们?”
同类一惊,道:“倒是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接受派遣从某个基地出发,必定有谁在跟踪监视。”
在无聊的话题行将结束的时候,它们为最后偶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已。那派遣它们的人,会不会就是第三者?
它们提议实行轮流值班制度。记忆的丧失使它们不敢轻意对任何东西下注。况且,它们对正在发生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毫无把握。
所谓轮流值班,便是一位休息时,另一位待在主控制室,虽然也不能控制什么,但可以对突发事件进行监测,及时发出警报。
值班者更重要的职责,便是等待第三者的出现;以及,万一遇上了前来寻找它们的飞行器或者路过的飞行器,向其求救。虽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对方获知它们的处境,但它们觉得,到时候就会有办法的。它们的智慧目前达到的地步便是这样。
三、方舟
等呀等。可是黑暗的空间好生静谧,不见第二艘飞船,也不见第三者。生物和同类失望至极,愤恨不已,便又去看窗外的星空。
星空亮晶晶的。宇宙大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泄入荒凉的船舱和寂寞的心胸。于是它们又开始无话找话。多亏了语言——它本身大概也是一种生命形态,它们这样感激地想。
“狗娘养的,谁也不管我们了。”同类说。
生物说:“喂,看起来我们的世界已经毁灭了,我们俩是唯一的幸存者。”
同类说:“这大概是事故的起因。”又说:“但你说的跟圣经中的不一样。听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乘的是诺亚方舟?那么鸽子呢?”
圣经是什么武器?诺亚方舟又是何种疫病?为什么要提到鸽子!生物听了同类的话,痛苦地思索。它朦朦胧胧记起了一些往事,却不得要领。它自己也试探着说:“那也应该有性别之分。这种场合,通常是安排一男一女。”
同类谨慎地问:“什么场合?”
生物便又乱掉方寸。性别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又该干什么呢?一团模糊遥远的云,带着长刺的毛边儿,在它的神志中纵横切割。心乱与静谧不成对应。语言杀人!生物慌张地去看同类,发现它也在尴尬地打量自己。
“这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除非你真的记得。”生物黯然道。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不是我们的过错。”同类说。
渐渐地它们的谈话中常有一个星球的名字出现。但由于没有年代坐标对其进行定义,它们断定这东西大概不具备什么价值,便把它抛在了脑后。
另外它们逐渐回忆起自己跟“人”这个词汇有关。这是一个沉重得有点可怕的概念,它们有这种感觉。
可是就算是“人”,也并不能说明它们是谁,因此也没有多大用处。于是它们令人遗憾地放弃了在这方面取得的进展。但是……第三者会不会是个女人?这种新的想法使生物的精神一振,忘乎所以地兴奋和慌乱起来。
四、威胁
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谁也不知宇宙中的时间究竟过了多久。轮到生物值班时,群星依然缄默,像做游戏的小孩绷住脸,看谁先笑谁就输。
生物晕晕乎乎坠入臆想。窗外的星星不知岁月地旋转着。那里的所有生物,也都如它们这样昏昏噩噩地活着、不知生来死往、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知目的地吗?
一瞬间它隐约闪念到,这正是它在昏迷之前向往过的生活。这正是一段如痴如醉之旅。但生物马上又确信整个航程是有目的的,只是它暂时忘记罢了。
生物蔫头蔫脑看向那第三张座椅,心里泡沫一般泛起没有指向的念头:第三者真的死了吗?还是仍在这艘飞船上?还是在什么地方跟着?如果它出现,它能告诉我一些什么?还有,女人的事……
它忽然背脊发凉。
生物转头看去。一双眼睛在门上的小圆洞里盯住自己。
生物凝视这眼睛,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这布满血丝的眼睛,充盈怀疑和阴毒。它和生物的目光接触的片刻,也凝固了。
生物跃起的一刹那,那眼睛从门洞上移开了。生物冲出门。通道空空的,并无生迹。它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发现里面凌乱不堪,似是被搜查过。
它一声不吭走出去,腿部肌肉痉挛起来。
生物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挪动脚,匆匆去到同类的休息室。它不在。生物正要退出,却撞上它进来。同类看见生物在这里,满脸狐疑。
生物告诉同类:第三者确在船上。
“你看见了吗?”同类问。
“我看见了。”生物牙齿打颤,为同类这种冷漠口气而感到委屈。
“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生物十分肯定。
“它跟我们一样吗?”
“我没有看清它的脸面,只看到了它的眼睛。但感觉上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
同类面部肌群便有些抽紧,像一只游历太久而峥嵘的陨石。它说:“你有没有看走眼?这艘飞船上不可能有第三者藏身之地。”
生物说:“也许上次搜查时我们忽略了什么。它可能在跟我们捉迷藏。而且我的房间好像被人动过了。此刻它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同类低声道:“就像个幽灵?”
生物惴惴地推测:“它可能以能量态存在。我感觉得到。它现在可能正伏在飞船壁上。它一直在外面跟着飞船。它跟我们不一样,它能在太空中呼吸和行走。”
同类说:“你这么认为?”
生物脸色泛青,说:“它此刻也许就在外面。它要吸我们血。你有没有听说过黑暗太空中的冤魂?”
同类说:“那是杜撰的故事。”
生物说:“可是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不去想!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
同类说:“什么叫不可思议?第三者它究竟要干什么?”
生物说:“我能感觉到,这整个是一个阴谋。我们得找到它,赶快抓住它!”
同类咬住嘴唇,欲朝前迈出一步,却好像是缺乏力量这么去做。“你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你看见的或许并非幻觉。”它慢吞吞地说,“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更符合逻辑。如果真有第三者,根据第三张座椅的样式和你刚才的描述,它最多是跟我们一样的乘员,那么它又会有什么特别呢?它一样没有了记忆,一样对环境不适应,它要看见我们,也一样的恐惧,以为我们是阴谋者呢。”
生物摇摇头,说:“你是说,是它在躲着我们?防范我们?猜测我们?”
同类笑了一笑:“一个动物,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吗?我觉得没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们需要从三人中选一个指令长吗?那更可怕。我看还是随它去吧。”
生物说:“是啊,不需要选谁当头。但我们可以减少每个人的值班时间,用余下的时间来恢复记忆。”
同类说:“可是食物就得按三个人来分配了……”同类忽然缄口,又勉强一笑。
生物终于反应到同类道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场面有些尴尬。生物一直忘记了第三者也要进行新陈代谢才能存活,可见记忆的丧失是多么危险。
“如果它与我们一样是船员,它是应该有一份的……飞船本是为三个人设计的。刚开始我们不是努力找过它么?”生物这样说,试图拼命否定什么又重构什么。它是那么的胆战心惊,以至于不敢去看同类的眼睛。
“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的。你就当第三者不存在吧。”同类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小心翼翼地作出总结。
生物承认它说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逻辑的混乱,而唯一的断线头又在随时间的退潮一寸寸从它手中滑脱。它在线索离手的一刹那,又回忆起了某些东西,但它没有把记起的向同类言说。
它们仅仅达成协议,认定第三者并不存在,因为它们需要它不存在。最多,它只存在于语言中吧。
跟着它们建立了一项制度。在取食时,必须两人同时在场,并进行登记。尽管达成协议否认了第三者的存在,却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条对食物舱进行严格保卫的规定。
一个明显的事实:由于要保证它们两个活下去,食物在一天一天减少。这是刚开始并没引起注意的特别事项。对于“吃”的忽视是一个重大问题。同类是什么时候留意于这个情况的呢?生物怀疑对方的记忆恢复得比自己更快,便对同类产生了戒备之心。
这种戒备甚至于盖过了对第三者的戒备。
生物企图否认此种情感。它盼望到食物刚好用完的那一天,飞船在一个地方停下,有人告诉它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确设计的玩笑,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实验。这本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包括失忆。
可是,万一要不是这样,会怎么样呢?同类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却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这几天越来越寡言,是生物担心的。
生物希望叫上同类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无法开口。它不再认为商量能解决问题。而实际上,现在,它们已开始对见面时要说些什么词斟句酌起来。先前那种古怪的闲谈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一个想法不断浮现:会怎么样?它们都会灭亡,还是……
其中一人会灭亡?
生物的心让这个念头激励着,冷冰冰地越跳越凶。接下来的大段时间里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个新的想法。
同类说没有第三者是对的。
因为它就是第三者。
五、最后的X餐
事实上可能是,飞船上一共有三个生物(或三个“人”)。灾变事故发生后,同类最先醒来。它发现出了事,便杀害了一名同事——为了独享食物。然后它也要来加害生物,这时生物碰巧苏醒了。
生物是这么想的。它又思忖:换了我大概也会这样做吧。
甚至,同类有可能在控制飞船。它装成失去了记忆而实际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呢?当然是一个阴谋。而生物已成了它的人质。
因此,这艘飞船的使命,极有可能肮脏卑鄙。
生物要令自己接受这样的想法,就不能没有思想斗争:它是坏人还是好人?它是好人还是坏人?它要不是好人会不会就是坏人?它要不是坏人会不会就是好人?它要是好人我该怎么办?它要是坏人我又该怎么办?
唉,它怎么连以前的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不知已流失到了何处。这是没有人来管的。生物和同类又羞羞答答地一齐去取食。
轮到生物登记。它看到原本堆得山似的冷藏柜里,各种食品已去掉三分之二。就它们两人,消耗量也格外惊人。由于有了那种新想法,生物看同类的目光便跟以前不一样了。
它有意只取不足量的食物,然后注意观察同类的反应。生物看见同类的眼睛,不觉愣了一下。它们布满血丝,似乎有怀疑和阴毒在其中一闪。
生物吓了一跳,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同类并不待生物捕捉到什么和证实什么,便表现出高兴和理解,拿了食物乐滋滋吃去了。
生物也开始吃自己的一份,才发现量确实太少了。这时同类过来把它的一些分给了生物。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使生物的脸孔一热。
它也不让对方捕捉到什么,便挤出笑容说:“干脆再取一些吧。”
同类用手压住生物的肩膀不让它起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们必须节省。”它说,“我的确不太饿。你需要的话,自己去取一些吧。”
生物惭愧有加。它努力不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以使它觉得它的软弱。但内心的情绪却终于释放于颜面。生物察觉到,自己对同类的歉意中充满厌恶。这时的它就像一个刻薄的可怜虫被人看穿了心思。但生物发现同类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尤其使它感到了深不可测的恐惧。
同类静静地看着生物的鼻尖说:“别想了。到了目的地一切都会好的。等我们恢复了记忆,我会发现,你原来一直是我的好搭档呀。”
听了这话,生物急忙答道:“尤其是现在这样子,我们面对同一个问题,克服同一种困难。这将是多么宝贵的记忆啊。我一定要把这次航程中的种种事情告诉我们的后代。”
我们的后代?可怜的生物又反复起来,一会儿觉得同类之外还有第三者,一会儿又觉得同类便是第三者。但它的想法并不能阻止食物的不断减少。它们加强了守卫,却没有发现小偷。
在没有捕捉到第三者之前,生物只好再次疑心同类在值班时偷窃了食物。它开始监视它。生物从主控制室舱门上方的小圆孔里观察它的工作。一连几次它发现它甚为老实,它的背影写满忧患。它那么专心地注视一无所有的太空,太让人感动了。
每当这时生物便深责自己错怪了对方,但同时它又非常热望同类去偷窃食物。飞船上缺少一个罪犯,这样便不能证明另一人的合法性。然而终究使它不安的是同类的无动于衷。
它知道生物在监视?它会不会也反过来监视生物或者它早已开始监视它了呢?生物便这么胡思乱想着,思维不断地颠来倒去,心中忽然涌起了思乡之情。它回忆起在它原来的世界上,它并不这么贪吃。
六、过失
飞船上没有白昼黑夜。时间继续大江东去毫不反悔。飞船亦仍坚持它顽固的航程。了无尽头。
生物和同类都更为沉默乏味。它们早已不再提第三者,但似乎二位都有同一种预感:冥冥中的第三者不久即要露面摊牌。是吉是凶,将真相大白。
但就在紧要关节,不幸的是,同类发现了生物在监视它。这打破了一切预定的安排。
它刚把头掉过来,便与生物透过门洞的目光对个正着——就像那次生物与第三者陷入的局面。同类无法看见生物的整张脸,就如同那次生物与第三者的对视。
同类或许以为遇上了第三者。它明显有些慌张和僵硬。
然后,它缓缓从座椅上站起,这竟然花了那么长时间,而不像生物当时那样猛然一跃。
同类向生物威严而奇怪地走过来。轮到后者僵硬了。同类身后洪水猛兽般的群星衬托着它可笑的身体。
生物一边搜索解释的词句,一边想还有充足的时间逃逸。然而它却被一股力量固定,在原地没动。
生物知道自己的眼睛这时也一定布满血丝而且充盈着怀疑和阴毒,因为它看见同类越走近便越避开它的目光,步履也颤抖着缓慢下来。
生物相信此时同类尚未认出自己。它要溜走还来得及。同类走到门前,停住,伸出手来。生物绝望地以为它要去拉门把手,但那手却忽然停在空中,变成了冰枯的棍子。
生物看见同类的额上渗出血汗。仅仅一瞬间,经过长途航行中时时刻刻神经折磨的这个躯体,便在生物面前全面崩溃,昏倒下去。
这真是出乎意料。生物急忙推开门,过去扶起同类,拼命掐它的人中。一会儿后它睁开了眼。
“你疯了。我死了,你只会死得更快。”同类这么叫着,恐怖的眼白向外溢出,使劲把生物的手拨开。它一定以为生物要加害于己。
生物大喊:“喂,你看看我是谁。”
同类却闭上眼,摇头不看。生物这时犹豫起来。最后它决定把同类弄回休息室。但在出门的瞬间,同类猛地掐住了生物的脖子。
“叫你死!叫你死!”它嚷着。
“你干吗不早说,”生物也冲它吼道,“既然心里一直这么想来着!”
生物很难受。眼珠也凸了出来。生物掰不开同类的手。后者拥有相当锋利的指甲。
生物便仰卧在同类的身下,用牙齿乱咬它的衣服直至咬破肌肉,膝盖则冲它的小肚子猛格了一下。
这串熟练的连接使生物意识到它很早以前可能有过类似的经历。它全身酥酥的而且想笑。
同类立时昏了过去。生物翻了一百八十度,攀上同类的身子。它咬它面皮,也掐它脖子。这回它处理得自然多了。
同类喘出臭气。生物看见它脖子上的青筋像琴弦一样铮铮搏动,不由畏缩了一下。
同类便得了空挣扎。生物复加大气力。同类不动了。生物以为它完了。不料同类又开口说道:
“其实我一直怀疑你就是第三者……”
生物一对眼珠开始淌血。血滴到同类额头上,又流到它眼角。同类怕冷似的抽弹一下。生物的小便就在下面汩汩流了出来。
生物证实同类确实不可能再构成威胁之后,便去搜查它的房间,把什么都翻得凌乱。没见到藏起来的食物。它没有找到足以宣判它死刑的证据。
它这才醒悟,它并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什么生物(或一个什么“人”),就像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
生物感到小便流尽后的一种凄凉。这只是一个意外的失手。生物答应自己一定要好好原谅自己。
生物做完了一切,困倦不已,便横躺在了那三张椅子上。这时它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叫它。它浑身一激灵,探头四处寻找。然而仍然只有白色的金属墙围困着。那扇门紧闭,再没有什么物类倚立。
可是生物打赌的确听见了某个呼唤,尽管它以后再没重复。
之后它产生了强烈的毁尸灭迹的愿望,但尝试了种种办法,均没成功。没有器材、药剂,也找不到通往宇宙空间的门户。
七、性别之谜
余下的时间生物便吃那些剩余食物,以消除周期性的不适感。
尸体在一旁腐烂。它就用食物的残渣把它覆盖住,免得气味散发得到处都是。
许多次,生物以为还会从门上的小穴中看见一双监视的眼睛,却再没发现。但那三张座椅仍然静静地原样排列。一张属于它,一张属于死人。另一张呢?
生物没有兴趣再为这个开始就提出的问题寻找答案了。
它看向星空。它是凶杀的目击者。生物便暂定它为第三者,以完成自我的解脱。
它在自己的壳中航行。不知为何,危险和紧张的感觉依然存在,而且另一种孤单的心绪也侵袭上来,渐渐化作欲哭无泪的氛围。
生物想不出该再干些什么。这时它忽然有了与尸体聊天的冲动。
等到剩余的食物吃完一半时,仍没有目的地将要出现的任何迹象。生物便开始吃另一半,即原来属于同类的口粮。
口粮消耗殆尽,它就去吃那具尸体。
生物想:它说我会死得更快是没有道理的。这家伙真幼稚。
噬食裸尸时生物才注意到了它的性别。得承认,这一点它发现得为时太晚。
它仍然试图揣测在余下的时间里还会出现一点儿什么修正自己命运的变故。
这艘飞船——现在生物怀疑它真的是一艘飞船——便随着它的思绪飘荡,继续着这沉默似金而似有若无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