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文化

先抵达的人,站在沙尘和砾石的地面,观赏后续的飞船以优美的姿态,在暗红色的大气中徐徐降落。衬托飞船背景的,是一颗横跨大半个天际的红巨星。飞船成了它光焰洋面上剥离出的细小斑点。真是美不胜收的一幅图画。

代号空中哨兵的队员伸手指点飞船:“它们看起来像史前灭绝的蝴蝶。”

名为鞭挞者的老者则认为像落叶。

但空中哨兵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慢着慢着!我又觉得像‘磁片’。”

“瓷片?”

这种比喻是精致的,为他们的心智注入了一匙清水。

空中哨兵说,“是啊,磁片。”这家伙是来与这个星球上的磁极配合的。

鞭挞者这才幡然醒悟。在他们约定使用的古语体系中,“瓷”与“磁”这两个同音字,有着怎样的不同意义。可是,磁场仅仅是具备磁力线,又怎能化身为一片片的“磁片”呢?但这个新创的词汇,有着别具一格的崭新意境,令远离故乡的探险者们觉得也挺像那么回事,遂沉浸在了话语营造出来的谵妄中,似若他们的历史,也不过是一场语言的游戏。

但他们不顾一切地来了。于是看到,在同一个标准时刻内,在宇宙各处,浑身闪光、纷纷扬扬的飞船正沿着磁力线,水珠般从一个点迸发向另一点,缩短着通过广袤空间所需的漫长时间。

这正像孩子们在湖面打水漂一样……石子终将沉没,但飞起的瞬间却成了胜景。

然而在偌大宇宙中,此刻他们是孤独的,就若浮荡在将醒未醒的梦里。

离开太阳系一百二十光年,连通讯也没有多少意义。尽管利用了磁道飙射,到达目的地仍然用去了七年。与地球的联络,信号一来一往,大致得十四年。这便是超统一理论建立的不可逾越的标尺,禁锢了人生、自由等概念。

但他们还是来了。总共有三艘飞船相继降落在行星的荒原地带。着陆之前,队员们在同步轨道上释放出三颗人造卫星,作为观测和通讯用。不少人是第一次参与异星探险,不由高声欢呼。长途跋涉,没出什么事故,皆如释重负。接下来,是要建设暂时性的营地了。

灿烂文化,你在哪儿呢?

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而是积聚了几个世纪的思索。它包含的所有信息,需要建一座超级图书馆才能装下。它被用各种波长的电磁波向这个星球不断发送。这项工作早在地球上便开始做了。

飞船前来的路途中,这样的问题或问候,也一刻不曾停止广播。

但始终没有回音。

孤独的信息接连不断碰击星球表面,但并不会像陨星那样留下痕迹,因此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如传说中的,灿烂文化已经消失得连一片碎瓷也找不到了。

但这群人仍然固执地闹哄哄要来,给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行星带来新一番躁动。可是,长眠的灿烂文化会被惊醒么?

空中哨兵时年三十六岁,是一名古玩收藏爱好者。抵达目的地的激动驱散了长途旅行的困乏。他与同伴们热烈交谈:

“为什么叫大荒星呢?”

“据说第一个踏上这颗星球的宇航员名叫大荒实。”

“古人的名字多有意思呀。”

“不。正确的说法是,着陆的第一批人,看到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便给星球起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后来发展出了灿烂文化。真是奇迹呀。”他们的领队说。领队也有一个代号:海盗。

机器人正忙着搭设营地和施放探测器。降落点是一处平缓的沙石带。远方起伏着低矮的山崖。空中哨兵看不到远古文明的孑遗。这时,暗红色的光焰如潮消退。红巨星开始沉入地平线,昼夜交替时因为温差的急速变化,产生了短暂的风暴。

这是准备工作中不曾料到的。建设中的营地被风暴摧毁,还死了两个人。他们只得仓促退回飞船,以舱室为营。半夜,气温降低了九十度。一大一小两只月亮,交错投下强劲的光芒,把飞船的形影蚀刻在沙石上,显现出他们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的确是大荒之星啊,空中哨兵心忖。那么,史前人类创造的灿烂文化会藏在哪里呢?听说,以前也有过多批寻宝者,但皆有来无回。

次日,开始实地探测。他们兴奋异常,犹如返归了自己的乐土。

空中哨兵与海盗驾驭一辆碟形飞车,越过赤道,然后沿北纬三十度线巡航。另几批人马也奔向了确定的目的地,包括南纬五十度线、峻原和比目海。这些地带,都是传说中灿烂文化曾经兴盛一时的中心。

大荒星是这个太阳系从外往内数第五颗行星,质量为地球的百分之十二点七,半径五千九百公里,自转周期几乎与地球相等,绕恒星公转周期则为四百零五天。此行星有两颗卫星。

这是一颗类地行星。已发现它有偶极磁场,赤道处磁场强度为一点二高斯。行星的大气已很稀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白天地面温度高达一百二十度,但昼夜温差也大。可以说,完全不适合生命存在。

但是,在恒星的壮年期,这里的环境条件是不错的,颇似地球。然而,史前人类选择移民大荒星,却是在此间太阳已向红巨星过渡的时刻,也就是末日到来之际。这匪夷所思。他们只是用高超的技术,改造了苛刻的环境。

但为什么一定要来大荒星呢?就是为了更逼近死亡吗?许多人猜想,在这个余生所剩无几的太阳系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史前人类。

空中哨兵第一次贴近观察心仪已久的大荒星景色,萌生了种种感受。他长年沉醉于这颗远离地球的行星,像嗜鸦片者。少年时代,他见过一些文物,据说来自此星。他花了二十余年收集关于大荒星的一切文字、声音和影像资料。

但是,坐在舒适的室内欣赏与回味这古老的余韵,与冒了生命危险到实地考察,是两回事。他选择来此,出于微妙的冲动。

“地貌比照片中的难看一些。”他说。

“可是,有人说照片都是假的。没有飞船能够把大荒星的图像传送回地球。那些所谓的文物,全是伪造的。”海盗说。

“不,据我多年研究,文物中的确有赝品,但仍有百分之零点五没法简单解释。”

“有人说那也是假的!是为了使信奉大荒星的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而用更逼真的方法特意制作的。”海盗的口气像是在试探。

“但灿烂文化的确存在啊。”

“这倒没错,这倒没错!传说和史诗还是真的嘛。否则,我们来这儿干吗呢?又没有娘儿们。”

两个男人都笑了。海盗是一名焚尸工,对地外文明史和寻宝活动有着天生的爱好。其他队员亦都有此兴趣。这群男人苟且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协会。协会以组织的名义,策划了这次“郊游”。飞船是向地球政府的下属机构租用的。目前着陆的这二十八名队员,是经过挑选而产生的代表,且算是第一拨吧。随后还要来更多人。

“注意下方。”

但两名业余探险家并没有看到海洋、河流、植被。行星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山脉和一些带中央丘的浅环形山。最常见的地貌是沙石荒原,亮晶晶地散发着冷漠。行星上的水分,早就在恒星膨胀过程中蒸发干了。没有城市的废墟,连一座坟墓也不见。雷达和红外装置没有探测到荒原深处埋藏着文明的堆积物。

那些传说中有来无回的寻宝飞船也片影亦无,它们似乎根本没在这颗行星上着陆过。

他们心惊。这星球连死亡也不曾有过似的,空中哨兵心底冒出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儿的确孕生了令人无比骄傲的灿烂文化么?经年收集的资料,在这灼热荒原的映照下,变得遥远和可疑了。连这个执意而为的寻宝之旅,也因此显现出了它荒诞的本质。

此种想法,空中哨兵并没有向身边的同伴表达。

他们保持着与别的探险者的联系。然而那边传来的报告也令人失望。

空中哨兵默念道:灿烂文化,你在哪里?忽然,他觉得身旁的领队消失了。大惊之下,扭头看去,却见海盗端坐如故,脸色发黑,像一具木乃伊。

“你、你怎么啦?”

海盗似从梦中惊醒,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下面有人在朝我们招手。就在沙漠深处。”

这不可能。对于领队脑海中产生的幻觉,空中哨兵自在大荒星着陆以来,第一次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三天后,海盗在全体会议上说,“经过反复探寻,我们没有发现灿烂文化。”

他说:“大家都是寻宝爱好者。为了一个共同目的,走到了一起。大荒星上存在一个灿烂文化,此种说法,古已有之,我想这肯定不会错。我们正是因为坚信这个,才来到这里。可是,经过三天的实地考察,我们都看到了,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我们有几台仪器,在大荒星的恶劣环境中失效了。但是,最要命的是,考察不够深入细致。我特别要指出,我们中有人,本就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把这次考察当成一次游山玩水而不是严肃认真的使命,吊儿郎当,玩忽职守,这是考察没有取得进展的根本原因。”

大家猜想,海盗指的是谁呢?这人要承担使灿烂文化隐匿起来的责任。可是,他是怎么混进队伍中来的呢?

海盗又说:

“但我们怎能就这样打道回府呢?祖先们创造了灿烂文化,他们的后代却找都找不到么?这是多大的耻辱呀。因此,我们下一步应作更周密的考察。我提议,除了对北纬三十度线、南纬五十度线、峻原、比目海等继续展开搜索外,还要增加对南极的考察,因为有材料讲,他们搬迁到了南极。另外,要进行钻探。他们可能生活在地下一万米处。普通的探测仪器发现不了。”

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这时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如果在全面考察后,发现灿烂文化一说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呢?”

大家转过头,惊讶地寻找竟敢说这种话的人。原来是鞭挞者,这群人中唯一的学者,也是年纪最大的,据说他在地球上研究昆虫学。大概,这就是海盗指的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的家伙吧。

他竟敢在海盗不点名批评后还来寻衅,也太大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盗不悦。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指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不相信灿烂文化,为什么要上这艘船?”

“想亲眼看一看灿烂文化存不存在。我少年时确曾为它而狂。”

“它肯定存在,它肯定存在。”

“可是为什么传说和史料统统跟现实对不上号呢?在地球上,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的论证。万一推翻了,可不得了哟。要引起大轰动呢。我不过是想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

“你别动摇军心,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海盗说。

鹰眼也说:“这样想问题是不行的。我们只是挑选出来的代表。协会和更多的人还在期待我们呢。虽然我们与他们不能及时交换信息。”

多数人都鄙视鞭挞者。他显得孤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算了算了。即便发现灿烂文化不存在,那也是一件好事。这样就澄清了一个久决不下的世纪之谜。”有人打起圆场。

“不会不存在的。怎么能这么说话!”另几个人立马气咻咻地反击。

空中哨兵这时迟疑地张了张口。海盗沉着脸说:“你还要说什么?”

空中哨兵便说:“也许有另一种可能。当然,领队说的更有道理,考察不够。可是,万一飞船到达的不是真正的大荒星呢?应该确认一下这里是否就是目的地。”

海盗阴郁地不置可否,空中哨兵怯然不再说话。他并不清楚领队内心的真实想法。海盗真的相信有灿烂文化吗?他害怕他的暴怒——他是焚尸工呢。鞭挞者也不再唠叨。他们是多么地不识时务啊。但分明已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铺陈出一种新的诡异。空中哨兵又开始想他自己的问题:

星球没有搭理它的陌生访问者——不,也许只能说是久违的客人吧。它曾容纳和供养过他们的伟大先辈,为什么不回应后裔们的敲门呢?大概是密码不对吧。“时代断裂”留下的后遗症竟这样深重么?

在太阳系中,时常可以听到“时代断裂”的说法和围绕它构建的理论。这指的是地球与太阳系之外的行星间发生的文化中断现象。

史前人类建立的文明散布在数光年至数百光年范围内,与其说是隔断了空间的联系,还不如说是时间上的“断裂”,心理上更易接受。

由于地球本土文明自身就经历了三次毁灭和重建,与广袤时空中史前人类的联系早已中断。移民们在太空中自生自灭,而不为太阳系中后续诞生的物种所知。

过去一个世纪风靡一时的宇宙考古,便是力图恢复太阳系与各移民点之间的联系,以复原人类历史的完整性。

这才知道宇宙是无情的。各种突发灾难造成的文明中断太常见了。弥布在太空中的生命之花早已斗转星移。资料散失,真伪难辨,众说纷纭,古迹百难觅一。人类这种生物也许并不适合走向宇宙吧。

关于大荒星曾经存在高度发达的史前人类文明的说法,早已有之,但物证极度缺乏。然而,据说大荒星移民长期禀持着早期太阳系文明的原始风俗,继承了人类最基本的精神,遂引起重视。

可是,经过时间与灾变洗礼的宇宙,其本体又发生了何种变化呢?这一点,是颇费猜疑的。而人类的科学发展到今天,仍然不能穷尽一切。这或许便是大荒星真相被掩埋的真正原因吧。

那么,寻宝者们便不是钻进了史前文化扑朔迷离的圈套,而是坠入了连文化自身也难以逃脱的宇宙之陷阱。

那些一去不返的先行探险者的遭遇,是否就是宇宙在发出警告呢?

叫你们不要来,你们又来了!

空中哨兵想到这里,背上泛起寒意。他陷入“这不是大荒星”和“宇宙设了圈套”一类洪水猛兽般的念头而不能自拔,同时又为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而羞愧。

使用星际螺旋定位法测定,该星是大荒星无疑。这使空中哨兵多少松了一口气,暂时逃脱了自责。

他与领队间的气氛又和缓了,只有鞭挞者仍游离在体制之外。

但鞭挞者点燃的怀疑氛围已无法阻止地蔓延起来。

星球之夜又一次降临。月光把疲惫的人影送回飞船。考察继续进行,但只是徒增了对大荒星荒芜景观的赏析。

已没有了刚着陆时的振奋,队员们玩起扑克。另一些人在唱歌和读书,或收看地球七年前发送来的电视节目。还有人跑到飞船外拍摄夜景。

就这么拖延着时间。再有一个星期就得走了,因为本没有长期的计划。当初只是天真地想,一着陆,便能看见灿烂文化的神圣遗址遍布大地,宝藏随手可拾。

这群人本是乌合之众,理想并不坚固,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强劲的月光洒落在荒原上,也浇淋在考察用的金属器械上,于无声处似可听见铿锵之音。

海盗没有参与游乐。他阴沉地在沙石间踯躅,留下一串巨大的航天靴印。

作为一名焚尸工,他很早就在高炉边想一个问题:在化作袅袅青烟后,那些曾经打动过无数心灵的神奇人体,将奔赴何方呢?这种想法,使他常常下班后夜不成寐,独自面对星空发呆。

他开始注意逐渐增多的有关太空深处曾存在史前人类文明的报道。此中他特别留意了大荒星的情况。这个星球上消失了的灿烂文化,竟与他在焚尸炉边感受到的事物高度相似。

因为宇宙中未知之因缘,而形成的复杂精神和肉体,不留痕迹地消失在它们原创者的怀抱中,这本身就足以激发探险的欲望吧。真假倒在其次。

在这觅求的过程中,完全可以树立一种个人的权威:支配一支活生生的考察队和死去的那个庞大文化体系。这是一名焚尸工在地球上奋斗一生也办不到的。

海盗完全被大荒星魇住了。他被选为领队是实至名归。

工作开始后,他也不是没有产生过动摇。他对许多资料并不相信。鞭挞者散布说灿烂文化不存在,他斥之,也只是行使领队职责。而空中哨兵关于这颗星球并非大荒星的怀疑,令他一度产生了顾虑。

他也想,会不会是灿烂文化的后代子孙在红巨星进一步膨胀时,转移到其他行星上去了呢?这个太阳系共有十二颗行星。除了最里层的两颗已被恒星吞噬,其余仍在照常运转,并且,有几颗的气候已经变得宜人。

然而,他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灿烂文化的创造者和继承者们,是不可以放弃在大荒星上的追求,而去做可耻的逃兵的。

如果真是转移了,那么这次探险也便没有意义了。大荒星与灿烂文化二位一体,牢不可分,这才构成了史诗。

海盗便这么在飞船外来回行走和思考。行星则在静夜中旋转,把另一面对准恒星,渐渐攥紧内在的力量,把远道而来的这一小撮生物载向一个新的不知名的时空交叉点。

恒星又一次涌出了地平线。大荒星醒来了。

第一个发现领队失踪的人是鹰眼。

早上,他起来后,出舱闲逛,在沙石地上看见一串脚印从飞船附近向远处延伸去。他感到好奇,便跟随而去。脚印却在百米开外中断了。

脚印仿佛被偌大一片暗红发烫的荒原凭空蚀去。

他在脚印断处怔了半天,回头看见飞船正如三头怪兽走进愈浓的雾里。四周的沙尘和石块狼群一般围上了他。他猛然转身狂奔。

红巨星在天际不可思议地长大了。气温分界处,风暴袭来,把一切痕迹扫荡干净。

鹰眼成了唯一见到脚印的人。

领队卧舱中的私人物品全都有条不紊。有人说,昨晚领队就心绪不定,没有跟大家在一起,也没有开会训话。还有人说,昨晚看见他在飞船外散步,似乎心事重重。

脚印的忽然中断,除了鹰眼,谁也没有见到。这听起来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有人认为鹰眼在慌张中没有看清楚——事实上,脚印并不曾中断,领队一直走进了荒原深处,最后,来不及返回,就被早晨的尘暴吞噬了。还有人认为鹰眼产生了幻觉,根本没有什么脚印。

鹰眼坚持他亲眼看到了脚印的消失,说得十分肯定。

因此人们又想,也许,海盗是被空中忽然降临的什么东西给叼走了。那么,这种怪物来自何处呢?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隐匿起来的灿烂文化。

这个文化,似乎正静悄悄地活在暗处,并反噬过来。

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来,海盗对灿烂文化的存在是最具信心的,因为他是领队。现在领队没有了。

这一天,他们不再觅寻灿烂文化,而是分头搜索失踪的海盗,结果一无所获。

在比目海上空,空中哨兵一度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飞车下坠。他好不容易才逃脱。

在掠出比目海时,他回头看去。地面翻腾起一层层沙尘恶浪,像是地底正在进行一场核试验。红色风暴涡状席卷,上升到七十公里的高空。他刚才经过的地方,剑光闪烁,惊心动魄。

比目海中发生了什么神秘事件呢?他想到那天飞过比目海时,海盗木乃伊一般坐在身旁的阴森样子。

可以说,彼时便已有了不祥之兆。

除了灿烂文化,星球还隐匿了什么呢?

比目海是位于南方的一片无垠沙漠,面积相当于欧洲的三分之一。传说灿烂文化曾把首府建在此处。

灿烂文化最兴盛时,这里建设了数十个每个占地数万平方公里的透明防护罩,自成完备的生态系统,绿荫遍布,河湖纵横。巨大的合金建筑从森林中突出,蛛网般的管道运输器繁忙喧腾。

空中哨兵想到,这个星球上的地名都是与其字面意义相反的啊。什么比目海、峻原,其实都是荒漠。

那么,灿烂文化的语义的另一面,又是什么呢?他不敢往下想,遂匆匆返回。

当天晚上,队员中流传开了另一个坏消息。一辆寻找领队的飞车未能回返,它连同两名乘员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它是在峻原一带进行搜索的。也许是遇到了尘暴?抑或机械故障?

但是,考虑到领队失踪的神秘性,这辆飞车的消失,也不能说没有别的原因吧。

定位在同步轨道上的三颗卫星,没有报告任何有关失踪者的信息。看起来,失踪者在遇险之际,也不曾发出求援信号。

夜已降临,竟然没有人提议再度出发寻找。

海盗走后,他们都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意志和责任感。

有人抱着一线希望这么想:也许,飞车驾驶员只是迷路了,到了明天早上,会忽然出现在营地前。甚至,连领队也会一并出现。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

睡在飞船中,空中哨兵做着噩梦。

他独自驾驶飞车在大荒星上空飞翔。比目海出现了。恶浪如云,雷声隆隆。忽然,海盗的手从沙霾中伸出来,犹如一支遒劲的仙人掌,搏住了飞车舷窗。空中哨兵感受到了地狱的气息。

他使劲令飞车往上飞,想把领队从沙地里拽出来,但是海盗却拼命地要把他拉下去。

正危急间,又风平浪静了。比目海,海盗的大手,统统不见了。只剩下荒原像是红色的天空,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能荡涤一切胡思乱想。奇怪的是,空中哨兵是头朝下在飞行。

他忽地看见天空中嵌着两行脚印。脚印延伸向宇宙深处,渐渐中断了。

但这时,领队的身形忽在断处出现,正踩着脚印往回走……

空中哨兵想大叫,可是叫不出声,接着他便一身大汗地醒了。

他仍沉湎在这个逼真的梦境中。一种预感忽然掠过心头。他冲到鹰眼卧舱前。门没锁。他推门进去,鹰眼不在。

被预感指引,他凑近舷窗,看见一串新鲜的脚印正从飞船出口处延伸出去,抛向无边无际的荒原深处,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月亮下面。

万籁俱寂。

“你们都醒来吧,不要再做梦了。”空中哨兵把伙伴们一一唤醒。

鹰眼也留下了一串有去无返的脚印。他甚至没有走到海盗那么远。

昨晚一同不辞而别的,还有一名飞船工程师。

是什么样的呼唤,把他们从酣睡中叫醒,并召引他们走向某个神秘的所在呢?

空中哨兵想,如果他不及时从梦中醒来,是否也会身不由己游走到外面去呢?其他的队员是否都会走掉呢?只留下空空的飞船。这让人不寒而栗。

像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宇航手册中不曾提到。在有关大荒星的各种资料中,也没有出现。甚至在整个航天史上,也无人遭遇过。

是不是一种能致人迷幻的病毒呢?有人提出这种猜想。但其余人表示,这个星球上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

不到两天,寻宝者队伍中已走失了五个人,包括领队。加上最初因风暴而死的两名队员,他们已损失了四分之一的成员。这时,他们开始认真思考起有关以前的寻宝者有来无回的传说。

尽管觉得没有希望,大家还是集结起来,在没有“头羊”率领的情况下,自发地进行了又一次搜寻。与其说这是试图发现失踪的人,不如说是幸存者在为自己的处境忧虑。

白天和晚上都安排了专人值班,启动了大功率监视器,观察周围动静。飞船上的武器系统也处于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从眼皮底下消失。

大荒星的月出不再给人以壮观感。相反,它那股傲气,使人颇觉窘迫压抑。它的冷光透过舷窗,把人像纸一样钉在舱壁上。空中哨兵从来没有感到心力像现在这样衰弱。

一行人好似苇草,长在一种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异质上。

或许,大荒星本身就是这么一种活着的异质吧。

忽然值班者大叫:“看,那是什么?”

透过舷窗看去,在聚光灯般的月光下,荒原深处显现着迷人的景色:城池、街道、动力厂、起降场、运输管道……不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灿烂文化么?

在夜色中,真是一个缓缓浮动的黯淡幽灵。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只映现了一刹那,便昙花般隐去了。人群骚动,惊呼不已。大家久久待在舷窗边,等待那奇景重现。它却不再莅临。

空中哨兵忽然意识到,灿烂文化幻象出现之处,正是海盗和鹰眼脚印延伸的方向。

他大叫:“别看了!看看你们身边的人吧!”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被蜃景吸引过去的瞬间,谁也没有留心到又有两个同伴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只在门外留下四行轻烟般的脚印。他们是如何去的?又为何要去?这种事也许要轮到自己头上,才能知道吧。

监测器上没留下任何记录。这台精密的仪器也静悄悄地开走了,在沙石上留下一段履带压痕。

与三颗人造卫星的联络也忽然中断了,再也没能恢复。探测结果表明,同步轨道上没有卫星存在的迹象。

为什么海市蜃楼会呈现在深夜中呢?或许,这只是鬼魂在天幕上播放的一部全息电影。

关于是否要立即撤离的紧急会议开得沉闷。大多数人主张撤离。

“真奇怪。本来是来找灿烂文化的,却变成老是在找失踪的同伴。想起来就令人啼笑皆非啊。”

“不只是啼笑皆非……我不需要答案,我只需要安全!”

“我可是真的惧怕着梦游一般独自走到陌生荒唐的地方去啊。再这么下去,非得每个人都消失不可。”

“毕竟,我们已看到了灿烂文化的蜃景。目的也算部分达到了。回去说一说,也会引起轰动的。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本来就是嘛。蜃景,我们只看到了蜃景,就是说并不存在!我们也考察了,的确什么也没发现。那么,还寻找什么呢?我们也不是专业人员,只是民间的寻宝爱好者。政府都没有派人来呀。万里迢迢来找一个什么传说中的灿烂文化,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说这些话的人,包括望楼、大黄蜂、雷公等,在地球上,都是考察活动最热心的倡导者。

但也有反对的意见。

“总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吧?难道我们就把失踪的领队等人抛弃不管了么?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已经死亡。如果他们回来,发现飞船已经离去,我们才是犯了罪呢。”一个叫雄猫的人说。

雷公厌恶地对这个说三道四的家伙吼道:“他们绝对不会回来了,不会了!退一万步讲,相对于寻找灿烂文化这样的神圣使命而言,这种牺牲即便真的出现,也是必要的。海盗不是最坚持理想么?让坚持理想的人留下来吧!”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坚持呢?再说,怎么跟协会交代?”

“去他妈的协会。我们来了,他们没来,还要怎样?若想考察,再派飞船来吧。”

“是啊,还是为活着的人想想吧。”

空中哨兵循最后的声音找去,见是鞭挞者,那个最先质疑灿烂文化的人。

“即便找到了灿烂文化又怎样呢?这个问题,谁来回答。”鞭挞者缓缓地说,用火炬般的目光扫视大家。

所有人都感到一灼,沉默下来。末了,逐渐有人说:

“不能够回答。”

“是啊,我可回答不了。”

“事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可不是这样么?咳咳,这种问题……”

空中哨兵想说点儿什么,但一阵酸楚袭击着他。他想起“磁片”的比喻。飞船是来与它配合的。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但这么走,又确不甘心。尤其是,他半生的寄托在回去后将一无是处。活了这么大,做的都是无用之事。

“能不能这样讲,”他努力挺挺胸膛,“先为活着的人着想,这是肯定的。我想他刚才讲的是一个宇宙法则,残酷但很现实。不过,有时候,活着的人之所以活着,正是因为要为死去的人着想。我这么说,可能不大清晰,具有矛盾性,可是,我想有人是能够领会的。比如,我们前来寻找灿烂文化,它本身就是死的……”

他说不下去了。雄猫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但空中哨兵又开口道:“这里有两种意见。我想能否平衡一下?一些人留下,一些人离开。这样,民主一些,公平一些。那些自愿留下的人举一下手?”

“这样也比较好。”望楼乏味地说。

然而大家都坐着不动。无人举手。空中哨兵期待地环视一圈,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脸上。

他便求救似的去看雄猫。那人却把脸别过去了。

这是要干吗呀,空中哨兵绝望地想。我不过作了一个为大家着想的提议。他觉得脸庞燃烧得厉害,大伙儿的眼光可真热辣啊。

他不由自主举起手来。

好像有一个幽灵在拉他胳膊。

“我留下吧。我留下吧。我这一生都在收藏灿烂文化的文物。也许,你们走后,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找,仔仔细细地觅,还真能寻出什么宝贝来呢。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呀。”他干笑。

大家都不觉得好笑,用可怜的目光看定他。

还是雷公说:“我们回去后,便立即让协会再租一艘飞船来接你。”

“一定会这样做的。”望楼迫不及待地补充。

“我也留下吧。”是鞭挞者,慢吞吞地举起手。

“你?”

“我来陪你吧。我还没有真正证明灿烂文化的不存在呢。”他怪腔怪调。

“还有没有其他人要留下来?”望楼一连问了三遍。

“没有人了。”

“没有了。”

“圆满的结局。”

好像是雄猫在自言自语。

空中哨兵和鞭挞者驾驭飞车,在大荒星上空巡行,体味着人去楼空的苍凉。接下来会是什么结局呢?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说破。

不会有什么飞船来接他们了。生离死别之际的许诺都是空的。在环境变化之后,当初那种拼命也要为别人着想的心情殊为可笑。

“他们回去后,可以有所交代了,因为考察并没有被放弃嘛。”

“他们会成为英雄么?”

“这是当然的。他们都会成为英雄。”

“我们也会吧。”

“我们也会。”

大地仓皇掠过,了无尽头。仍不见灿烂文化。辛酸涌上心间,反令人轻松解脱。是因为对一切可以不在乎了吗?

“你为什么要举手?”鞭挞者问。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胳膊就自动抬起来了,好像有一个鬼在拉我。后来目送他们的飞船升空逃跑,还真有些后悔。但既然表态了,哪怕去死,也不能退缩了。”

“当时你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念头,就是回去和留下,其实结局都是一样?无论在大家心中,还是在实际意义上,灿烂文化已经崩溃了。”

空中哨兵惊讶地看了鞭挞者一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灿烂文化早已崩溃了啊,所以才要寻找嘛。”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崩溃。”鞭挞者捻了一下手指。

“那种崩溃……”

空中哨兵想了一下,若有所悟。他念叨:

“对,那种崩溃,那种崩溃……”

鞭挞者说:“忽然想到而已,随便说说。”

“这种事能随便说说么?”

“这样也不妨吧。”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哩。”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跟你并没有任何差别啊。”

“注意下方。”

他们看到了比目海。

“我来过这里。比目海不同寻常。它的宁静较之别处,更为可怕。它咆哮时,又那么杀气腾腾。总之,大荒星上动与静、生与死的对立面,在比目海上结合得最为协调啊。”鞭挞者说。

“也许它下面真的埋藏着什么呢。只是我们的手段发现不了。”空中哨兵再一次想起了“磁片”的说法。他把这告诉鞭挞者。后者听了,身体一下绷僵,令空中哨兵又想到海盗。

“不会跟超自然有关吧?”

“宗教吗?”

“太那个了。”

“这样的念头,海盗在的时候,是不敢说出来的啊。”

“现在我们自由了。”

“自由?噢,是的。自由了……”

但自由是什么呢?这个以前很少触及的概念在他们心头封上了一道枷锁。

飞车孤茕地掠过比目海。此时,这儿却分外宁静。鞭挞者提议再飞一次。

像恭迎他们的回返,比目海巨大凹陷的中央,一大片静止的沙石蠕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四周扩散开来。大堆大堆的沙粒犹如沸水翻腾,形成一卷卷层次不清的怒放之花,并将其规模持续发展,成群结队冲入天空。尘暴扫荡之下,飞车如同树叶,摇摇欲坠。空中哨兵感到风暴深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力量,在拉拽他们下跌。

他咬紧牙关,操纵飞车,使之在狂乱的云巅跳跃。只见原野一块一块爆裂,尘暴奔驰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飞车,迅疾逸出视界。触目之下,皆是一派汹汹狂涛。大荒星干脆撕破了它伪装沉默的面皮。

不明之力又一次吸住飞车。勉强跃出后,又遭遇更强力矩。空中哨兵看看鞭挞者,他点点头。空中哨兵会意。

当磅礴力量再一次扑来时,他们干脆不去摆脱它了。飞车直接闯入尘暴漩涡。他们仿佛变成了两粒沙子。不,兴许就是两只“磁片”?空中哨兵骤然心劲上来了。

“且由它吧。这样不错。我们本已不再寻找什么了。”

他们坠落了。一千公尺,两千公尺。然而似是无底深渊。进入漩涡中心后,反倒感觉不到波涛的震荡了。这就像在台风眼中一样。巨型的太阳偶尔在一条沙云缝隙中一闪,便吹落在不知名处。鞭挞者有一种抵达目的地的快感。

他们亦渐渐昏迷。

模糊中,看到前方呈现出黑色的洞口。尘暴漩涡中心,果然有一个风平浪静的眼,深邃而安宁,可见密集的群星熠闪。不是大白天么?怎会有星星?似乎那尽头就匿藏着神秘的“磁极”。

醒来时,眼前景色又有了变化。云层、沙阵变得稀疏,奇怪的是大地和天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者说,是他们概念中的大地和天空。空中哨兵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重锤一样一声声敲在耳膜,难以承受。飞车仿佛重新被控制。好似回到了地球,有一种中午时分懒洋洋的意味。

这是什么地方呢?

是比目海啊,刚才不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么?可是,回路却寻不着了,也没有下一个目的地。连走下去的想法也没有了。

他们却因此而轻松。

眼前掠过一道银色飞物。又一道。好像小鱼儿在穿梭嬉戏。这种东西越来越多,有的似乎击在车身,却不发一响,夺路而去,甚至穿越过飞车。渐渐地,两人没入了银光漫射的大雨。这雨从四面八方灌注,却又如虚无一物。它像流星雨一般暴烈,但又柔软过之。

“是星光吧?”

空中哨兵忽然想起传说中时间旅行的景象。

或许这就是“磁片”呢。他又想。

鞭挞者说:“不会是文明的碎片吗?瓷片噢。”

他们为这个小小的幽默而微笑,又不敢怠慢。也许,是幻觉。但他们开始觉得,海盗的幽灵在前方引领。

“经过空间的震荡后,我们可能进入了时间的隧道。时间在与有形的空间叠转后,露出了它的真身。大概是这样吧?”空中哨兵谨慎地说。

“不太能肯定。我们这群人中没有物理学家。但我在一本书中读过,有形的空间,本身也可能就是幻觉。这是我们看不见灿烂文化的原因,或自认为灿烂文化存在的原因。”

“说得真好!现在,我也基本上这么想。灿烂文化的隐遁,跟时空场嬗变有关吧?我们到达的星球是对的,但是时间使了一个障眼术。”空中哨兵叹道。他想,难道大荒星玩了一个古彩戏法?

他们以为在逼近时间的尽头。灿烂文化在那里等着他们。这样的感觉,越来越逼真。但也只是逼真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纷纷的“时间之雨”,他们看见前面翱翔着一样熟悉的东西。

“是一辆飞车啊。”

它跟他们驾驭的这辆一模一样,应是属于考察队的。也许,就是在寻找领队时失踪的那辆吧?它此刻正醉汉般颠簸在这方说不出是由何种介质构成的空旷中。

他们紧随而上。

“不知失踪的人是不是在上面,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可能,是我们跟他们一样呢。说不定,我们现在的状态,其实就是死亡。”

“这种死法,也很好,也很好。”

他们努力作大笑状。随即又向前方的飞车发出无线电信号询问,却无回应。他们加大速度,但那辆飞车也飞得更快了,始终保持距离,又像给他们带路一般,如天使,如鬼魅,在银色之雨中轻盈纵跳。

一会儿,它遁入一片更稠密的雨雾,消失了。两人随入,大吃一惊。雨滴全部凝固,原是无数星星,钉在天幕上,闪着泪水般的清光。搞了半天,他们并没有在飞行,而是停驻于一块光滑空地。一切历历在目,却是死寂一片。

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大荒星的文化已消失太久了。他们此刻来到了它的废墟前。

对这座废墟的向往激发了无数次没有结果的远征。但现在可以说,传说没有欺骗人,仪器也没有欺骗人,欺骗他们的,只是这颗行星。只需把时间稍稍移位,便可以在人眼前垂下一道大幕,把什么都挡住。

然而,这是出于谁的意志呢?

可能是那个文明在将死时设下的什么机关吧,以防盗墓者。

这么一想,便觉悲凉。他们以文化的继承者自命,却在远古便被注定了要为盗贼。

为从尴尬中解脱,他们想,这可能是大荒星的安排,而非祖先的设计。这颗星球已具有了智能。

先他们失踪的人员,是否因为窥到了秘密,而兴奋地寻找去了呢?那么,并非诱拐。

但好像也不对……

他们在废墟间徘徊,因为一下看到了结果,反倒若有所失。对于走失的队友,生发了真切的同情,而不再觉得他们可憎可怕。

他们又看到了那辆引导的飞车。它停在一座倾颓的大厦旁。两人蹑手蹑脚走近,见座舱中空无一人。四行脚印从车门边延伸出来,走入了死寂的空城。

两人定定神,循脚印而行。不到百米,脚印便凭空中断。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还有人吗?”

空中哨兵呼唤。声波震动了一座建筑,砖石纷纷坠落,并引起连锁反应。一排房屋轰然倒塌。之后是仿佛绵亘万古的寂静。

废墟虽然朽败,但依稀可见布局的精致。建筑物如同蹲着思考的人像一样沉湎在悠悠往事里,显现出清高和古奥的神态,不把两个闯入者放在眼中。

鞭挞者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到了什么,招呼空中哨兵也来看。

是一座石碑,上面有一段铭文:

为寻找灿烂文化,祖先们从太阳系出发,来到这个星球,结果发现空无一物。他们无法回返地球,便在此居住繁衍,终于创造出今天我们可以称为灿烂文化的世界。这座纪念碑是献给开拓者的。

灿烂文化的后代谨识

在碑的另一侧,发现了大荒星早期英雄的群雕。

空中哨兵忽然在雕像群中看到了海盗和鹰眼的面孔。跟着,又见到一座,竟是鞭挞者的拓本。

“啊,这不是你么!”

鞭挞者哆嗦着指着另一尊石像对空中哨兵说。

他们在雕塑群中发现了更多熟识的人,不禁哑然失笑,同时惊恐莫名。这时他们才感到又饥又渴。他们觉得好像这一生从来就没有吃过东西。

“我现在倒有点儿想回家。”空中哨兵疲倦地说。

“你说家这个东西哪。”

“我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儿子?我想你儿子早已死了。我们都离开地球这么远、这么久了。”

“唉,你倒是实话实说。”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再一次浮现。城池、楼群、动力厂、起降场、管道运输器,闪着诱惑的磷光,展示出文明最为繁盛的一刻,在他们伫立的死城边缘蜷伏、窥视,然后又蛇一样游入宇宙最暗黑的深渊。

两人已彻底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他们努力辨认回路,告别废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重新见到了比目海的荒原。

他们来得恰逢其时。

暗红色的大气中,三艘涂着考察队标志的飞船正飘然而下,他们怎么看怎么像蝴蝶,像落叶,像“磁片”或“瓷片”。这是新从地球来的飞船。他们商量着是否引导它们降落。但空中哨兵忽然犹豫起来。他担心会在拥出飞船的人群中,发现一张长得跟自己一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