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沈清清再来王府时,方柔大病初愈,虽已能落地走动,但还是底子虚,活动不得太久,时常还是在软榻上闭眼休息。

萧翊虽没明说,但府上一众都知晓方姑娘此时仍在禁足,不过,明眼人都瞧出来方姑娘大不相同了。

像是忽然被人抽了生气那般,绝不是因为大病一场的缘由。整个人都闷闷不乐,面上再没笑了,也只偶尔春桃费尽心思逗她,嘴角才会勉强弯一弯,眼眸里一点快活之意都没有的。

连带着萧翊也很少过来了,不过,他近来的确很忙,在府中的时间本也不多,时常匆匆回来换身衣裳,又折返入宫商议要事。

直到这日,沈府的马车再次出现在王府大门外,冯江心底那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又起变故。

沈清清望着榻上多日不见的方柔,心中更有感叹,美人就是美人,即算是在染病初愈,更有别一番风姿,叫人心生怜爱,保护欲更盛。

王府是高门禁地,只要萧翊有心,后宅私事是传不出去半个字的。由此,沈清清当真以为她是贪凉受了寒,所以才大病一场,并不知晓其他。

她自然不知方柔的病,究其根源正是这场秘而未宣的婚事。只不过,先前就算许多人并不知晓,可大日子也不远了,城里早已传遍,王府采备妥当,选好了过大礼的日子,沈家大姑娘即将晋封宁王妃。

同样的,沈清清也不知道,方柔与萧翊大吵了一架,甚至算得上撕破了最后的脸面,现下,她甚至不想听见他的名字,更不想打探他的行踪。

可沈清清满心满眼仍是他那位潇洒倜傥的阿翊哥哥,说因裴大将军回京,诸多事宜都得操办,连她父亲也连日被召入宫。

又说裴大将军是位才能高的,只是一直戍边护国,所以与京城众臣都不怎么来往。

说着说着,话题总算跳脱了朝堂、跳脱了萧翊。方柔这才松了口气,愿意多搭她几句闲话。

也正沈清清这回上门,方柔才意识到日子竟过去月余,她早先无比期盼的花程节也行将到来。

可是,人已变了,心境也早就不同。方柔是爱凑热闹的,可当她知晓,她片刻的自由是需要筹码来交换的,这样的快活自然变了滋味。

被人要挟、被人欺压,还要笑脸相迎,多多谢恩,她心底憋屈。

沈清清似乎也瞧出她兴致索然,全无当初听闻此节的期盼和热切,不由好奇:“阿柔,你可是还不舒服?”

方柔本在出神,听她关切询问,忙摇了摇头:“我病后总是容易觉着累,倒没有不舒服。让沈姑娘见笑了。”

沈清清仍是关切地望着她:“那阿柔还想去花程节么?”

方柔微怔,本想说哪怕她再想去,最后大概也是出不得王府,得不了萧翊首肯的。她先前暴露了离开的心思,她也证实了那些府兵是会阻拦她的,虽她没再开口要求,哪怕她现在瞧着再平常,情绪再隐忍,而豁口开了,就再不可能像从前假装无事。

他们心知肚明,方柔仍有逃离的念头。

她想去花程节,已不是因为早先凑热闹的心思,而更想要借机摸清楚京城的情况,若是哪日得以密逃,她该往什么方向,该如何逃到城门,又或者哪处是合适藏身的,不怕被顷刻间搜查落网的。

方柔一叹:“只怕我是去不了了。”

她心里这样想,于是便说了出来。

想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托辞,不若就把实话说出来。倒也没赌气的成分,虽然萧翊总觉着她这几日只是在赌气,方柔百口莫辩,索性不反驳了。

沈清清的追问还没到,就听一清朗的声音自门外闯了进来:“若阿柔想,花程节自然是要去的。”

春桃和沈家那两个丫鬟马上跪到了地上:“殿下。”

沈清清眉眼带笑地站了起来,福身,也喊了一声:“阿翊哥哥。”

这也是萧翊准允她的,私下相处,她可不按规制,柔情蜜意尽在语气里了。

只有方柔慢了动作,她本靠在榻上,明明已听着声音,见到了长袍一角,她却没有立刻坐起。甚至见到屋内的人俱有了动作,她也只是慢慢回了神,这才落了地。

萧翊甫一进门,就见她一人是笔直站着的,面目冷静,不催就不动那般,极不情愿见到他那般,站在原地一福:“殿下。”

萧翊心底的火“蹭”一下就起来了。

他今日心情本还不错,裴昭一早入京,苏太傅本想给皇帝一个下马威,主张要他先到太傅府叙旧,见一见这位好学生。谁料这位裴大将军竟然回话说于礼不合,仍是坚持卸甲入宫拜见皇帝,硬是叫苏太傅吃了瘪。

只是作出这幅样子,虽并不能确保裴昭没投靠苏太傅的心思,但能叫这老不死的心里不痛快,萧翊倒是格外乐见的。

他在宫里见过裴昭,客套地答谢他在云尉营的仔细,说当时负伤全仗裴将军打点,姿态平和有礼,没揣着王爷的架子兴师问罪,皇帝对此十分满意,早早就放他出宫回府。

本想着这些时日里的奔忙终于告一段落,冯江也说方柔日渐好转许多,由此下了马就朝她西辞院而来,不料进门却还是见她那副极不讨喜的模样。

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尽善了。就连侧妃之位,他也逼得皇帝和太后松了口,说因着方柔身后的宿丘山,许给她倒也无妨,届时不若找位高门世家,说个由头抬一抬方柔的出身,封个郡主也好,就当是喜上加喜。由此萧翊更是志得意满,只想着今后可再与方柔甜蜜共处。

可是,再回来这别院,人是冷冰冰的,姿态是抗拒的,怎么都说不通那般。

尤其,还当着一帮外人的面,直接下了他的脸。方柔实在太不善伪装和迂回,她甚至连个笑也没有,语气也是干巴巴的,连称呼都改了。

傻子都能察觉出他二人间微妙的气氛,何况是沈家的这几个人精。

红果和绿芜虽没得令站起来,可莫不是微微侧目,悄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沈清清就更把错愕摆在了明面上,方柔先前一口一个阿翊,姿态亲昵自然,似乎在谁面前也毫无避忌。

而一段时日未见,又说她大病了一场,再拜访,不仅是美人憔悴,她那夺目的光彩都已消失殆尽,似乎并不只是因病颓落那样简单。

萧翊冷眼望着她,终于坐了下来,那几个丫鬟随即起身,春桃忙上前伺候。

经了罚,还是学精明,学乖了:“姑娘几日未见殿下,此时心底高兴着呢。就是病将好,先前又喝了药,陪着沈姑娘说了许久,现下疲了,这满满的开心快活,又藏在心里,怕教沈姑娘见笑。还是奴该罚,没紧着姑娘要多休养。”

一连串的解释,既平了场面,又护了主子,将这前因后果都推到了汤药上。这是自然的,病人本就虚弱,而药石也多有安神助眠的效用,沈清清这才察觉,原来大半天都已过去了,她倒是疏忽了方柔的身子,原来人家是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一直强撑着与她搭话。

难怪方柔总是兴致不高,想来是早已困倦不已,若不是萧翊回府,有了春桃说话的机会,她只怕还没打算离开。

听出言外之意,又见萧翊并没留客的打算,自请了别去,带着两名丫鬟出了西辞院,春桃一路陪着送客。

屋内复又落了冷清,只是僵持着,萧翊坐在桌前,方柔背贴着软榻的扶手,一动不动。

他一垂眸,吹了吹热茶:“过来。”

方柔犹豫了半晌,因着心底那一丝眷恋未散,始终是将他放心上的,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这些天不见,萧翊没怎么变,甚至举止越发潇洒利落,应是有春风得意之事,虽方柔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心上人的细微变化,她是可以敏锐察觉到的。

而于萧翊来看,眼前的方柔已与从前大不相同。沉静、小心翼翼,刚刚走的几步弱柳扶风似得,哪还有一点天真烂漫宿丘山小师妹的影子。

只是这副模样,他竟也是觉着惊艳、喜爱的。萧翊心底诧异,他原本只以为自己当她新奇有趣,与京城的所有贵家女都不一样,所以才对方柔如此入迷。而今一看别样风姿,竟品出心底那抹占有反倒愈加强烈,甚至激起了更多怜惜和爱恋。

心底这样想着,手里已拉过惦记了许久的姑娘,揽在怀里,这滋味极妙,更妙的是她这一次没有躲闪。

方柔只是站着,任他撒野。

萧翊一手紧紧拢着她,另一边宣泄着这些天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到后来,细碎的声音再咬不住,自唇间飘出,腿也站不稳了,于是只得坐在了萧翊怀里,下巴便被他顺势俘获,接着便是久违的那阵淡雅的熏香扑鼻而来。

过了许久,方柔终于能好好喘气了,她伏在他的肩头,他仍在细吻着她的耳鬓,声音很低:“早早如此不很好么,我说了,你不再赌气,你我什么都没变。”

方柔的心又闷又疼,可却没说半个字。她听到他仍在主张,是她在赌气。原来这么多天以来,他仍旧是将错摆在她身上,是她挑起来的,所以,这些苦、这些折磨,都是她活该。

那最后一点点的念想,堵在了心口。什么也不必说了,心底的那丝愧疚与不安,也散去了。天知道她忍着多大的不愿、违背着本心,去做这件她原以为一辈子也做不来的事情。

原来,她也是可以曲意逢迎的,也是可以忍气吞声的,只为了心底的索求,她想要萧翊开口答允,她需要在花程节那日离开王府。

这关乎到她今后能够彻底摆脱这样的日子,摆脱萧翊。

所以,她不得不将姿态摆得很低,让萧翊满意。事实上,方柔现在有些明白过来,她也不需要开口,只要别冷着脸,姿态稍稍缓和些,之后,任由萧翊尽兴,他们便会相安无事。

起码,看起来的和睦,于他二人来说已需用上难得一词。

这实在讽刺,方柔想苦笑,想大哭一场,她爱的人啊,她心底最重要的阿翊,原来看不透她这份虚情假意。

变了心,再好的念头也破碎了,怎能轻易缝补,不是多少天不见,冷战、试探、强势勒令,就可以完璧无暇的。

萧翊也许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也不需要明白。

方柔知道,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想明白,有些事物,不是权势可以勉强来的。

她下了决心,连声音也柔软了下来:“阿翊,我想......想去花程节。”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第二次逃跑计划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