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方柔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回府了,他站在面前,面色冷肃,瞧不出什么浓情蜜意,也没有往日里的恣意潇洒。

方柔望过去,萧翊静静地看着她,她心口猛一下揪得疼,转身便朝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

孙嬷嬷仍跪在地上求饶,她只听萧翊扔下一句:“滚。”

他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方柔走得那样快,可他也不落下,没拉住她,更没说半个字,两人就这样默默回了西辞院。

方柔进了屋,门还没关严,萧翊大掌一推,那门板差些撞到她的手,心中又是一阵委屈。她不再勉强了,走回桌前坐下。

原来一个人气愤和震惊到极点,竟然是这样平静的。

面上毫无波澜,瞧着比正常人还要冷静,心底的巨浪却像要把五脏六腑给搅在一起,囫囵一道拖进无尽深渊那般。

方柔抬手握起茶壶,五指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抬手去按着腕,那壶口甚至都在微微抖着,最后,她也不再勉强了。

双手交按放在腿上,萧翊瞧得出来她费劲了力气让自己别再发抖。

他从没见过方柔这幅模样,心底一软,忙走上前去要扶住她的肩。结果方柔却像惊弓之鸟一般,即刻从凳上站了起来,忙又退后几步。

抬眸,怨恨地望着他。

萧翊心间一震,竟是这幅模样......那个梦里模糊的面目,霎时就这样清晰地、直白地呈于面前。原来,方柔面对他,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并不是永远那样快活、明媚、乖顺。

他面上的沉静之色忽而淡去了,从没有人敢以这样的神情怒视向他,高高在上的宁王反手间呼风唤雨,旁人能有什么资格说些意见不满?

而与梦中不同,方柔问的不是为什么,甚至在那刹,萧翊都还在想需要怎么回答她接下来可能会提出的疑问。

她只是说:“你骗我,萧翊。”

她直呼其名,直下判断,毫无回转余地。

这一下出其不意,萧翊竟被晃了神,很快地,他正视向她:“我骗你什么了?”

他没计较她的大不敬,她先前一直叫他阿翊,是他默许的一种亲密。而他的大名,甚至连皇帝和太后也很少直白地称呼出口,换作旁的人就更是忌讳。

方柔咬着牙,努力调整着呼吸:“你有明媒婚约的,你骗我,你让我跟你走。可如果我早知晓你与沈姑娘有、有......我不会跟你来京都。”

萧翊微怒:“莫要再提那个字!孤何时骗过你?张口闭口一个‘骗’字,孤的人品也是你可妄断的么!”

他声音冷了下来,连自称也变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指代。

不再是你与我,而是,你与孤,这是平民与王爷生来的差距,是方柔和萧翊一早注定的不同。

因他听了方柔那句话,不会跟他来京都。不跟他走,她倒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将二人的牵绊扔在丘城、扔在宿丘山么?荒唐可笑,他萧翊绝不会将到手的猎物白白扔下,哪怕是毁掉,也须得毁在他的手里,由他先拒绝、先放手。

方柔也气急了:“你说你是戍边的小将,与大营走散了,敌军想捉你作俘才受了重伤。你说你没骗我,好,那算作是我蠢笨,我不怪你。于我本心,不论你是谁,我既见你蒙难,总该不能见死不救的。”

萧翊听她说起旧事,那些飘远了的美好回忆忽而涌上心间,他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上前一步,想要拉她的手,结果,她又吓得退了一步。

“如果我一早知晓你是宁王殿下,我仍会救你,也更要救你,更不用耽搁你在宿丘那样久,一早便求了师兄去大营通报一声,也免了你受那些苦。只是,我断不敢与你亲近,更不敢做那些糊涂事。从一开始,你就不是少侠萧翊,但这也不怪你,怪的是我。可是,若我能知晓这些,我不会,不会......”

方柔说不下去了。

她不会对他暗生情愫,不会一门心思以为找到了位意中人,不会以为他们原来那样般配,一人是戍边的无名校尉,她是宿丘山无忧无虑的小师妹,他们都会些武功,性情也是合契的。

那位萧少侠知道的可真多呀,听他说中原的逸闻趣事,怎么如何也听不够似得?他为何生得这般好看?眉眼如画,英俊潇洒,眸子里的光竟像极了大漠夜色里的繁星奇景,叫她挪不开眼。

他的声音为何这般好听,尤其在他低声唤她“小小”的时候,明明都是同一个称呼,由他说出来却有千百种不同的滋味在心头。那日阿嫂拿她作乐,方柔才知晓,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滋味么......

她更不会陷进这虚伪的情爱里,就这样昏了头听信他那句话,义无反顾随他回来京都,被关在这陌生而冷清的王府,没日没夜似乎只能等着见心上人一面,聊以度日。

这不是方柔的所愿,可她为了萧翊,她可以将这份不情愿收在心里,只要见到他、每日同桌吃饭说闲话,如此已很好。

而原来,萧翊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萧翊,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有肩上担着的朝廷繁务,有身居高位的使命,他连婚事甚至都不能由自己作主。

方柔一时间恍惚了,她心底的那个人,是否早在被接回云尉营之后,莫名死去了......那些人为了不叫她伤心难过,找了个与阿翊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哄她开心罢了。

这人也是叫萧翊的,只是,她再不能直呼其名,她可以喊她阿翊,可他,是宁王萧翊。

也就是方柔这一会儿没防备,萧翊终于按住了她的手,冰凉、微颤着,从来也没有过。

萧翊稍稍讶然,随即很快道:“阿柔,我前去云尉营是奉了皇上密令,那时情势不稳,我又负了伤,自然不便透露身份,但待一切查清之后,我也将你请到了驿馆,与你坦诚相见。”

方柔挣了一下,自然挣不脱,只得摇了摇头:“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罢了,我在丘城自在惯了,也没有去细想,宁王殿下怎是我能僭越的,当初我未分清楚我心底喜欢的,只是被我带回宿丘山的阿翊,其实并非是眼前站着的殿下,昏了头,自然跟你来了京都。”

萧翊收了笑,听她说这些令他厌烦的话也起了怒。什么那个阿翊,这个王爷,说到底,就是赌气,怨他瞒了与沈家的婚事没提前说明白,也怨他没给个名分安心。

他对她的态度,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谁说过他娶了沈清清,就不再纳她了?眼下见着方柔这莫名其妙的怨气上来,难不成她竟敢肖想王妃之位么!

他已尽可能缓和下语气:“别说无用的话,孤与沈姑娘的婚事是皇上与沈家的私约,虽没过明路,但早已定下了。孤何时骗过你,更从没说过不给你名分,当初对你所言,孤依然会遵约守诺,届时你晚她一日行礼,孤已与皇上说好,先许你为侍妾,三月后晋妃位,也是可以纳名入册的。”

方柔听他这一字一句,犹若凌迟。与沈姑娘的婚事,原来一早就定了,要给她的名分,原来是纳她为妾,要她与其他女子分享这份情爱。

可,爱不是唯一的么?不是从一而终,至死不渝,非一人莫属的么?爱是可以破开、可以分享给第二人的么?

在丘城,两情相悦是可以冲破重重阻碍的,不爱了是可以好声好气和离的,和离之后,若再遇见个喜欢的,还可以重新结缘。可这其中,无不情有独钟,所谓的妻与妾,若姻缘双方一开始说好了不可多心,那夫家也是不会违逆发妻心意行事的。

有商有量,好好经营这门姻缘,从来不是霸道、强势、单方面说一不二,非要强求。

方柔心底凉了一片,细细回想来,原来她与萧翊,从来是没有说好的,如此,的确怨她自己,怎能怪他“骗”了谁。

方柔反手,五指轻抚上萧翊的腕,这番温柔之举教他松了劲,还以为她终于听明白了,想清楚了。萧翊眸子里的笑意又浮起些,刚想拉她入怀,不料方柔只是借这巧劲,再次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她退后了好几步,离他那样远,眸色沉静:“是方柔僭越了,还请殿下别怪罪。”

她低垂下头,竟给他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礼仪。这是萧翊先前没有想到的,原来不知不觉中,方柔在王府已学得那样得体。

她也不再叫他阿翊,更没有大不韪地直呼其名。她叫他,殿下。如那些无趣的世家小姐一般,恭谨、克制、守礼,像个没有灵气的木偶,虽生得好看了些,美则美矣,没有魂魄。

他还没开口,方柔已继续说下去:“殿下,京都的礼数太多,我实在学不来,也学得厌了。既然沈姑娘将要过门,不如您让我回丘城吧,否则,我待在王府于理不合,更不自在,沈姑娘心底也不会畅快的。”

萧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竟敢说她要走,她竟敢说她不自在。于理不合,听着多像那老不死的苏太傅口中的胡言。

说到最后,还是提到沈清清,所以,这么多的借口、埋怨,其实不过就是嫌弃侍妾的位置,不够脸面,不够光荣。萧翊本是最讨厌被人要挟的,他不喜欢别人对他提要求、主动讨封赏。可是,他见着方柔如此受伤的模样,想起过去种种美好,想到太后说的那番话。

他这一次愿意妥协,为了方柔,下不为例。

语气仍是有些冷硬:“嫌弃侍妾不能纳名?也罢,你在宿丘山有师父娇惯,许多事情并不明悉,但孤的确喜欢你的性子,天真有趣,讨人欢喜。孤可以向皇上要个侧妃的位置,就许给你,典仪当日,你与沈家那位一同行礼入府,如此满意了吧?”

方柔心中生疼,她面上却仍要克制着,咬牙吞下那屈辱和怒火。原来被自己心爱之人误解、轻视、欺骗,是这样令人痛不欲生。听他说她天真有趣,讨他欢喜,原来,竟是因为能讨他开心,这才一直养她在府里。

她与那日救下的幼鸟,又有什么分别?

何沉有一日送来了个金丝笼子,精致华丽,随后把鸟儿扔了进去,笼子一锁,再递回给她,如此作罢。

方柔瞧着眼沉心跳,原来,这就是萧翊说会替她照料鸟儿的法子。

笼中雀,哪怕是金丝银线供养着,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总有厌烦、无感的一天。

到那时,还能飞么?那天上的群鸟再无依靠,可总是自由的,拥有自我意志的洒脱,看天吃饭,不必瞧谁的脸色。

方柔不愿多说:“殿下,我不满意,我也不愿意。”

她说话向来是很直接的,本着心善不愿伤害人,可是,真话本就会伤人。

萧翊从未受到过这样直白地拒绝,尤其这冷冰冰的一句,竟还是从向来乖顺可人的方柔嘴里说出来。

一时怒从心起:“你莫要得寸进尺!孤许你一个侧妃之位,与你来说已是抬举,放眼前朝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宠。”

方柔一点情绪也没有了:“是抬举了么?那我不可以不要这份抬举么?我本来也没想当侧妃,更没想过做你的妾。”

作者有话要说:嗯,终于吵起来了~

写吵架的确挺能解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