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过了晌午,原本好好的赏花宴中途出了岔子,一众人皆到昭阳宫,如今陈昭仪的胎算是保住了,只是这幕后之人不仅胆子大,手段也是厉害,藏得严实,任谁也抓不住尾巴。
小宫女说完东亭的事,李玄翊点了何太医让他去看,随后跟着站得腿脚发麻的嫔妃。
“陈昭仪平时看着不声不响,这一闹就是把整个后宫都惊动了。”有人兀自说着风凉话,倒底怕皇上怪罪,声音压得低。
伶玉看了眼低声说话的嫔妃,是养德宫的宁充仪,素来瞧不上位分与她不相上下,出身却没她好,没她得宠的女人。譬如惠修容,因着不能生育,方才在席间宁充仪连眼神都没给,她清楚这样的女人在后宫最无用,也懒得套关系。
有一两人应和她一声,比她说得要隐晦些。伶玉看着神色各异的嫔妃,也在想究竟是谁对陈昭仪动的手,这般肆无忌惮。
到了东亭,何太医一一细查过亭角各处,到中央摆放的梨木案前停住脚。这梨木案非寻常的样式,三足并立,外刻青瓷隽秀花纹,是先帝宫中所留之物。
“就是这桌案。”何太医招手让小医官拿药箱过来,从中取出一小块白布,托着沿底轻蹭了两下,那块白布瞬间变成了蓝色。
“皇上,这梨木案所用漆料并非凡品,而是西域稀有的白凡,长久碰之在手上洗之不去,于女子是大有损害。”
皇室后宫没有不乱的,先帝喜好美色,后宫的女人跟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里进,这梨木案摆放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焉知是先帝哪个妃子心生嫉妒设计陷害的别人。
这件事便这么不了了之,查不出个始末,陈昭仪醒来得知自己腹中孩子还在,又惊又喜,泪水顷刻就从眼眶里流出来了,摸着小腹哭得不成样子,“看来是我与这孩子缘分深,经过这么多波折还能安然无虞。”
事后,李玄翊命何太医将整个昭阳宫彻彻底底查一遍,到再无遗漏为止。
……
乾坤殿
已近深夜,殿内烛火依旧燃得透亮,福如海添了两回茶水,弓着身子在一旁劝道:“皇上,明日还有早朝,您先歇吧。”
李玄翊伏案提笔批改着地方送入的折子,笔锋遒劲,力透纸背。他压了压眉梢,问,“几时了?”
福如海回声,“近子时了。”
确实不晚了,李玄翊疲惫地靠到椅背上,心想着白日的事,忽开口,“当年先帝曾对朕说,弑父杀兄,终食恶果,朕年轻气盛,只想争权,从未将什么恶果放在心上。”
每听一句话,福如海心就沉下一分,最后连气也不敢喘。这事可不是谁都能听的,当年先帝昏庸无道,加之连年灾害,地方已涌出了许多叛贼反臣,朝中亦是人心惶惶,先皇病重,知自己命不久矣,急着立太子,当今并不是先皇最看重的儿子,是以当时并没老臣支持,谁也想不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这位。
“皇上是真龙天子,自当福泽深厚。”福如海硬着头皮开口。
李玄翊冷笑一声,“福泽深厚?朕登基三载,后宫有孕皆难保住,这也算是福么?”
算下来,加之皇上身边的老人,这三年来有孕的嫔妃林林总总也有七八个了,最后都以有各试样的缘由落胎,其中也不乏有皇上暗中的指令,皇上怕其一家独大,为平衡朝政,并未阻止后宫争斗,暗中给皇后授意,其中也有误打误撞就这么落了胎的,这些话福如海不敢说,他默默地听着。
李玄翊阖着眼,手中碾磨的那只白玉扳指,愈发觉得后宫女人越少越好,想起白日跪在地上纤瘦柔弱的身影,还未侍寝就引得这么多人眼光,不知自己真留了她后会出什么大乱子。只是可惜了,难得生得合他心意。
福如海看不出皇上在想什么,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
“安置吧。”李玄翊起了身。
福如海如蒙大赦,“是。”
……
伶玉一夜并未睡好,陈昭仪有孕一事查来查去竟是乌龙,但她总有种感觉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又说不清是为什么。而且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错过这次机会下回怕是再难见到皇上。
事实证明,伶玉并未猜错。皇上近些日子进了后宫去看过皇后,淑妃,陈昭仪,甚至连往日最不受宠的许才人都去看过,独独没来钟粹宫。她伺候惠修容时明显感觉惠修容待她的态度愈发冷淡。
伶玉默不作声地端茶退出屋,人还没出门惠修容就叫住了她。
“你们都出去。”
服侍的宫人会意躬身退出,将门掩好。惠修容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睇她一眼,“怎么想的?”
伶玉眼睫垂低,许久才道:“奴婢该死。”
“砰”的一声,惠修容撂了手中杯盏,斜睨着她,“本宫是让你拉皇上来钟粹宫,不是将人越推越远的!”
伶玉心头一震,倏的跪下身,“奴婢知错,请娘娘恕罪。”
“知错?你有什么错?”惠修容语气依旧冷,“错的是本宫,竟以为皇上喜欢你这副狐媚长相!”
伶玉手越攥越紧,不禁苦笑,从小到大,就因为她的面相被父母苛责,卖给商人,又遭商户男子不轨沦落到高洹的外室,若有可能,她倒希望自己生得平凡些。
“本宫只给你三日,三日若是皇上还没踏入钟粹宫,你也就没必要留下了。”惠修容冷冷瞧她一眼,啧啧两声,继续,“这宫女入宫容易出宫难,本宫也不会帮你这个忙,淑妃最近正愁没个出气的,不如你就去储秀宫吧。”
伶玉倏然抬头,对上惠修容凉薄的神色,最初那点感激的心思消散得一干二净。
……
伶玉回了偏厢,不一会儿门扒开一道缝,芸喜从外悄悄进来。
“伶玉姐姐,娘娘又让你做什么了?”
伶玉看她一眼,面上无虞地摇摇头,“服侍主子罢了,还能有什么?”
芸喜是不信的,她又不傻,怎看不出娘娘待伶玉姐姐特殊,又生得这副面貌,一想便猜到了。
她眼里泪汪汪的,“伶玉姐姐,咱们逃出宫吧,离开这就好了。”
伶玉不忍心打破她满脸的纯真期待,其实宫外未必比宫内好,尤其作为女子更是艰难。
“好了,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真的吗?”芸喜眨眨眼,“你不要骗我。”
伶玉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我骗你做什么?”
对于皇上,她自是有法子,只不过因着惠修容,要提前了些。
……
时值日丽晴和,伶玉跟着钟粹宫的宫人一同到御花园采花,惠修容最爱百花做的酥糕饼,咬入口中松脆香软,甜而不腻。
伶玉跟在宫人尾后,她此前已观察了许多日,每每这时,銮輿都会途径此地。
她提着篮子手心发紧,今日她特意动了心思,随着时候渐进,心口也愈发得提了起来。
銮輿近在眼前,宫道旁的宫人们纷纷福身见礼,李玄翊倚靠在榻上,面容威严。
忽一阵喧嚷,不知谁提了句,“快看,好多蝴蝶!”
又有人压住这道声,“没规矩,圣上在这,都把嘴巴闭严了。”
李玄翊不耐地拧紧眉,单手挑开帘子,目光看向外面,待看清那女人时倏然一怔,眼中的神色愈发得深邃,不禁扯扯嘴角,轻哼了声,蓦地撂了珠帘。
宫道上翩然的蝴蝶徐徐飞舞,铺扬在最后一名宫女身上。那女子模样本就生得好,今日又穿一席青衫襦裙,眉目如画,落在一片蝶舞中犹如九天玄女。
这番张扬闹得动静不小,伶玉垂着头心底忐忑,垂着头任由蝴蝶在周身飞舞,不敢抬眼。
然,銮輿只是稍停片刻,便继续往前。
伶玉跪在地上,许久,她侧过眼,目光跟随着銮輿远去的长廊,成败就在今日。
近日宫中太平,陈昭仪腹中皇嗣也安然无恙,倒是没什么惹得闹心的事。福如海随侍在銮輿外,心中回想着方才那幕,忍不住想笑,这伶玉姑娘也是能折腾的,她大约不知以往这般出头的女子都被皇上打发到慎刑司做差事了,到她这只赏了五个板子已是天大的恩赐。他总觉皇上是对伶玉姑娘上了几分心,又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久也没动静,他不敢胡乱揣测,刚回神忽听銮輿中一道人声,“去钟粹宫。”
福如海一顿,他们这行本是要去储秀宫的,回头看了眼那已远去的一行宫女啧啧感叹,伶玉姑娘确实有本事。
那厢伶玉暗自想着下一对策,采摘完花,回钟粹宫看见殿前的銮輿,福如海亦是先瞧见了她,对着人笑眯眯地弯了弯腰,“伶玉姑娘。”
伶玉被他这笑惊得毛骨悚然,知道在御前伺候的人在宫里就是半个主子,连皇后都要相让的,受不起这大礼,屈膝回他,“奴婢见过福公公。”
“哎呦您这是说得哪的话,可折煞老奴了。”
两人竞相寒暄,穗音从殿里出来,“伶玉,娘娘命你进去伺候。”
正殿两位主子对坐着榻,中间置一张凭案,惠修容手里正剥着蜜橘搁到托碟上。
伶玉入殿先福了礼,惠修容看她一眼,点她过来剥蜜橘,伶玉不敢耽搁,小步上前。
她垂着头在两人中间,也感受到那道灼灼视线。
李玄翊眼皮耷拉着看她,宫女的发髻统共不过两种,她今日梳了单螺髻,鬓角垂下两缕柔软的碎发,唇瓣咬着,红润丰盈。
他盯了会儿那唇,淡淡移开眼,“从何处寻的蝴蝶?”
知这句话是问她了,伶玉剥橘的手硬生生顿了下,她低下眼,樱桃般的小嘴一张一合,“奴婢不知。”
“呵!”李玄翊冷冷一笑,抬手掰过她的下颌,“欺君罔上,乃是死罪。”
男人声音又低又沉,似真的动了怒气,惠修容也被吓到,不禁捏把汗,人毕竟在她宫里,出了事还是要连累到她身上。
伶玉被钳着下巴,雪白的脸颊微微泛起了异样的绯色,蒲扇般的鸦睫轻轻颤抖,袖中小手握紧以掩饰心头慌乱紧张。
她缓缓抬起眼,双眸湿润含波,可怜如雾,一张滑腻的脸蛋柔媚逼人,任哪个男子瞧了都不免动心怜惜。
李玄翊虽贵为君王,但倒底也是个凡人。
惠修容在一旁看了眼皇上的神色,蓦地一滞,心下既放松又酸涩,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共享一个丈夫,毕竟也曾是受过盛宠的人,惠修容始终有那么一丝不甘,若不是她不能生育,为保住宫中地位,也不会亲手将旁的女子捧上去。
她撇开眼,不想再看。
伶玉颤着的睫羽轻轻掀开,看入男人的眼,波光涟漪,泛泛而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