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嫣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夜色悄寂。
她和心月两人也是走得无声无息,只有手里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照出雪嫣朦胧的身段。
“顾雪嫣。”
凭空响起的一道清霁的男人声音,将两人都吓得一怔。
尤其雪嫣夜里本就看不清楚东西,只能看到手里灯笼所照见的方寸天地,所以光听见声音没看见人,骇的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直到男人走到光晕之下,雪嫣才看清了他的容貌,迷惘的水眸渐渐明澈,微闪过迟疑,道:“阿兄。”
眼前眉眼轮廓英俊,但面无表情,神色略显冷漠的男人正是雪嫣父亲的长子,顾韫。
可他不是应该在国子监念书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韫冷淡的目光从雪嫣身上走了一圈,让她有点不大舒服,正低下眸想告辞,就听他问:“怎么深夜还在这里。”
雪嫣仍低着视线,不慌不忙道:“夜里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顾韫算是点了下头,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轻折的眉心透着几许不满,“大晚上的就不要胡乱走了。”他看向心月吩咐道:“还不送姑娘回去。”
心月赶紧点头,“是。”
顾韫又看了两人一眼,才转身离开。
雪嫣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抬视线,唇边牵出的笑意略带着轻嘲。
怎么这两兄妹都是一样的喜欢对她颐指气使,管她的长短。
她又不在意地笑开,当初她刚从乡下回到顾府的时候,顾韫对她比现在还要冷漠。
偶尔说话也是一副据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过她倒希望他继续冷漠,管她干什么。
国子监课业忙,顾韫又要准备来年的春闱,已经许久没回来,这次回府老夫人十分高兴,第二天中午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叫上了二房三房一起在她院里用饭。
“怎么是夜里回来,提前也不让人说一声。”老夫人从丫鬟手里端过汤递给顾韫,嘴上笑着埋怨,满目慈爱。
林素兰则道:“就是,让人说一声,母亲也好早些给你准备些夜宵。”
顾韫闻言略微笑了笑,“难得祭酒给了假,就赶着回来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二夫人张氏这时问:“那怎么不见你二弟跟着一起回来?”
众人也疑惑。
顾韫淡道:“二叔母怎么忘了,二弟和三弟与我不在一个学堂内。”
张氏哂笑了声 ,“瞧我这记性。”
雪嫣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自己始终安安静静地吃饭,吃完一小碗,她就放下筷子想先告退。
坐在她一旁的林素兰盛了碗汤端给她,关切道:“怎么才吃这么些,再喝碗汤。”
雪嫣想说已经饱了,见母亲暗暗朝自己使眼色,只能拿了勺子慢慢的喝。
林素兰这才满意笑起来,大家坐在一桌,雪嫣要是先走了,多少会落人话柄。
用过饭,雪嫣实在吃的有些撑,就带着心月在院子里慢走消食。
八月的天气灼热晒人,雪嫣摇晃着团扇走在树荫下还觉得背脊后丝丝的冒热意。
走了一小段,她隐约听见前面传来顾玉凝的说话声。
雪嫣停下步子看去,是顾玉凝和顾韫两兄妹。
心月轻声问:“姑娘还过去吗?”
雪嫣可不想过去自讨没趣,她摇头准备往回走,顾韫却看到了她,不轻不重的叫了声,“四妹。”
雪嫣嘴角往下落了落,轻叹出口气,转过身微笑道:“阿兄,阿姐,你们也在这里。”
顾韫方才还对顾玉凝在笑着,此刻看着她又恢复了清冷寡淡的模样,遥朝她略点了点头。
顾玉凝则蹙起了蛾眉,“你不是该在佛堂抄写经文?”
听着她责问的口气,顾韫折了一下眉。
雪嫣却是全不在意,柔软的声音着裹着几分清泠,“祭祀要用的三十八卷佛经都已经抄完了。”
其实她并没有抄完,不过加上谢策替她抄的那些就够了。
想起昨夜,雪嫣低覆在眼前的睫毛细微动了动。
顾玉凝有些不信地看着她,“那么快?”
雪嫣没有说话,只朝心月暗暗送去了眼神。
心月机灵,立刻会意,在一旁极为心疼的说:“二姑娘有所不知,四姑娘就是怕耽搁了,日夜的抄,好不容易才赶在伏祭前把佛经都抄完了。”
顾玉凝听心月这么说虽然是信了,却任不打算就这么作罢。
她不放心地看着雪嫣,谁知道她得空了,会不会又借机出去见谁。
思来想去,顾玉凝道:“祭祀一事马虎不得,佛经虽然抄完了,每日三次焚香诵念也不能少了。”
心月听了只觉得心中愤愤,二姑娘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她像只护着幼崽出头的母鸡,板正着脸道:“二姑娘。”
雪嫣在袖下拉住她的手,心月忍了忍没再往下说。
雪嫣面不改色的朝顾玉凝含笑道:“阿姐说得有理,只是一日三次诵念,我担心阿姐会太劳累,不过阿姐如此心诚,我倒也不好劝。”
顾玉凝见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凝着脸道:“我说得是你。”
“我自然也愿意陪阿姐一起。”雪嫣说着垂下眸做思索,片刻仰起嫣然的笑脸,“不若将大姐,三姐和五妹也叫上,我们几个小辈一起,才算真正诚心,祖母知道了必然欣慰。”
雪嫣转头看向顾韫,“阿兄也和我们一起吧,也算是为阿兄来年春闱能取得佳绩祈愿,可惜二哥三哥没回来。”
雪嫣有名有目的把所有人都拉了进来。
顾玉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咬牙,冷眸瞪她。
雪嫣一双盈透的黑眸无辜轻弯,她不是软柿子,也不会一而再的随他们兄妹的意,被搓圆揉扁。
见顾玉凝被堵得说不出话,她还要再问上一句,“阿姐觉得如何?”
一日诵经三次本就是顾玉凝用来规束雪嫣随口说的,要是让父亲和祖母知道阿兄将功夫耽误在这上面,只怕少不了要责怪她。
念及此,顾玉凝看向雪嫣的目光更是不善,冷笑道:“阿兄他忙于课业,如何有时间。”
雪嫣也不纠缠,神情了然乖巧,点着头抿出笑道:“那就只有我陪着阿姐了,哦,还有其他姐妹。”
“你!”顾玉凝看着她故作姿态的模样,攥紧了手心,气不打一处来。
顾玉凝身为大房嫡长女,又被老夫人捧在手心里,心性的确有几分高傲,但大家闺秀应有的端庄大方也同样不落分毫。
可只要与雪嫣对上,她就鲜少有仪态好看的时候。
“好了。”
一直没做声的顾韫开口打破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朝顾玉凝略带斥责道:“我可没听说过伏祭还有这个规矩,你逗四妹做什么?”
逗?雪嫣垂着眼帘牵了抹笑在唇边,顾玉凝可不见得是在逗她。
顾韫既然摆出了台阶,两人也没有不下的道理。
顾韫目光逡巡过两个妹妹,雪嫣静静站着,恬然不言语,顾玉凝则抿着唇,下巴倨傲不满地轻抬。
总算谁都没有再抓着不放。
“我还有半日的空闲,不若带你们出府去走走。”
顾玉凝皱着眉头,不满意兄长也要带雪嫣一同去,刚动了动唇,还不等开口,雪嫣已经先一步道:“这天实在太热,阿兄也知道我怕晒,就不去了。”
雪嫣肌肤娇嫩细腻,只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一会儿,白皙的脸颊就被晒的有些发红,在照眼的光照下,雪肌映红扎眼。
顾韫点头,“也好。”
等雪嫣一走,顾玉凝就不满的朝自己兄长瞪去,“阿兄,你方才干嘛帮着她!”
顾韫平心静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不是你先去招惹的么,我是在替你解围。”
顾玉凝被噎了一下,跺着脚侧过身不理他,她又不能说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要不是顾雪嫣不知耻的和人私下往来,她才懒得管她!
顾韫知道顾玉凝自从雪嫣搬回到府上之后,心里就一直不是滋味,他当初也一度不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但她也是顾府的嫡女,却因为他们兄妹被送在乡下十多年,何其无辜。
顾韫正了容色对顾玉凝道:“你别忘了,她也是你的妹妹。”
顾玉凝一下转回身,无比委屈,“阿兄还怕我欺负了她?我欺负得了吗?我说得话她听吗?她方才那样子你也看到了,又哪里当我是姐姐了。”
“抄佛经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面对顾玉凝的骄纵,顾韫语气冷了几分。
雪嫣素来是能免则免的性子,如果不是顾玉凝一再挑衅针对,她不会就这么当众起争执。
顾玉凝看他一味偏帮雪嫣说话,眼圈微微涨红,终于忍不住恼怒的朝他喊,“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她做错!”
母亲过世的早,顾韫性子虽冷,但一直以来都很疼妹妹,也从不对她说重话。
此刻看她这样,顾韫愣神过后心里不由泛起悔意。
顾韫自责的放缓语气问:“那你告诉阿兄,是怎么一回事,她做错了什么?”
顾玉凝一时气上心头,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她很快警醒过来。
顾玉凝紧抿住唇,她知道要是顾雪嫣和镇北侯世子的事被捅破麻烦大了。
冷静过后,她把话咽了下去,嘟囔道:“没什么。”
顾韫神色颇为无奈,“好了,不提了。”
见顾玉凝还堵气不吭声,顾韫又道:“你上回不是说相中了一套首饰,阿兄带你去买。”
听到兄长说了好话,顾玉凝这才半推半就的跟着去了。
炎热的天气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云霞将日头遮去,才让人觉得舒服了点。
雪嫣早早的沐浴后,坐在窗子口乘凉,手里拿着团扇轻摇,携夜风一同拂扫发丝,带着花露和胰子的清香,倒也舒适。
她隔着窗子看到心月手捧着什么,正朝屋子走来,等人一进来便问:“拿什么来了?”
心月笑着走上前,雪嫣看清了木匣里的东西——一盘荔枝,底下还铺着一层冰,冰镇着,冒着寒气的冰块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光是瞧着都让人觉得清凉,口舌生津。
不等雪嫣问,心月已经先说:“姑娘趁着冰还未化,快吃。”
雪嫣捻起一颗冰冰凉凉的荔枝,惊讶问道:“这是哪来的?”
顾府上各房的用度都是有限制的,就连老夫人屋里也不能整日都上冰。
到雪嫣一辈的小辈们,只有夜里入睡时才能在房里摆上些碎冰子解暑。
能奢侈的拿那么些冰来冰着一盘荔枝,实在稀奇,而且运输不便,新鲜的荔枝更是稀罕物。
雪嫣看着荔枝上晶莹的水珠,睁圆的眼眸里疑惑极了。
心月犹犹豫豫的含糊了一下,就这一下让雪嫣有了猜测,手里的荔枝忽然就变得像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贝齿在唇上轻咬了咬,“……是世子送来的?”
心月点头,“青墨说这是世子命人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京中的,送到时,梗上的叶都还在,又一刻不停的送来给姑娘。”
世子先是为姑娘抄佛经,又是大费周折的送来这个,要不是心月知道所有原委,也会认为世子是对姑娘情根深种。
雪嫣心里一紧。
昨夜她明明是做了再确定不过的打算,想要去和谢策说清楚,可是她却又一次沉沦迷乱,自欺欺人的把谢策当成时安。
如今的境况,已经让她进退两难。
明明不看到他时,自己就可以保持理智,但只要相见,她就不受控制的贪恋不舍这虚假的甜蜜,一次又一次。
她只会越来越深陷,无法抽身。
雪嫣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脸也微微发白。
既然做不到当面说明,那她干脆书信一封,想必谢策看到也能明白。
“你去帮我取纸笔来。”
心月手里还端着荔枝,“那这些……”
雪嫣指尖揪住一片裙摆,看着那一盆荔枝,碗底的冰渐渐溶成水,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撇开别的,单说谢策做的这些,她若说没有一点触动,那是假的,可她怕极了这种触动。
他们之间只是一场互相慰藉的梦,就该是这么简简单单才对。
雪嫣鸦羽掩下,仿佛也阻挡了纷乱如麻的心绪,“你吃了吧,别浪费了。”
心月哪敢吃这稀罕物,正摆手,屋外响起林素兰问话下人的声音,“姑娘呢?”
丫鬟恭敬道:“回夫人,姑娘在屋内。”
雪嫣心里咯噔一下,和心月面面相觑,又一齐望向那盘荔枝变了脸色。
要是让母亲瞧见就解释不清了,雪嫣慌乱之下压着声音道:“快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其实是个嘴毒心软,带点爹味的笨蛋美人,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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