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番外二 元霈

元霈的心里一直藏着个?人,藏了许多年?。

第一次见他是?在八岁那年?,宫中后妃设宴,邀请了诸多世家女眷及命妇,来的人中间就?有七岁的英国公独女谢宝真。那是?个?可爱的小妹妹,第一次进宫也不胆怯,只盯着面前的糕点?吃得两颊鼓鼓,若是?别家夫人问她什么问题,她亦会用轻软奶气的嗓音对?答如流。

元霈也爱吃,不过是?因为宫中规矩甚多,她需要时刻端着公主的架子,故而十分羡慕谢宝真的洒脱。

小孩儿间的友谊总是?来得纯洁而迅速的,两个?人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宴会散了,梅夫人要带着女儿回去?,元霈十分不舍,牵着谢宝真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送到宫门口还不愿松开。

宫里太寂寞了,没有这?般鲜活的色彩。那种极度沉重的压抑,不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能承受的。

宫门前停了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位十来岁的小少年?,束袖白?袍,墨色护腕和靴子,头发高高地束成一簇马尾,额上一条嵌玉抹额,露出稍显稚嫩却难掩英气的脸庞。

他轻巧落地,拔下嘴中叼着的狗尾草,朝着梅夫人躬身道:“母亲,父亲让我来接您和妹妹回家。”

“淳风哥哥!”谢宝真娇俏地同他打招呼,又凑在怔愣的元霈耳旁道,“霈霈,这?是?我家八哥!”

“不许叫我八哥,唤鸟儿似的。”白?袍小少年?屈指弹了弹妹妹光洁的额头,眉眼间神采飞扬,清冷而俊逸。

说话间,他看到了一旁的元霈,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揣测她的身份。

片刻,他抱拳,这?会儿行礼端正?了些,收敛狂妄的少年?气道:“谢淳风,见过七公主殿下。”

“你?认得我?”元霈更惊讶了。

谢淳风的嗓音天生冷淡,像是?清冽的泉水,即便是?即将出于变声期也并不难听。他的目光停留在元霈腰间的玉佩上,“皇室子弟中所赐玉佩,皇子为龙纹,公主为云纹,恰似殿下您腰间的那块。皇室中像您这?般大的公主只有一位,稍加推测便可得知。”

这?是?元霈与?谢淳风的第一次见面。关于很多琐碎的细节,她皆已忘却,只记得那日的天很高,云很淡,面前的小少年?洒脱而又聪慧,比初春的阳光更为夺目。

再?后来,父皇去?世。

元霈十四岁那年?,羽林军中来了一批新的少年?。

她偶尔会听姐姐们提及,羽林军中的少年?是?多么恣意英俊,却从未留意过。直到某日她从王太妃处请安回来,在宫门前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淳风的眉目完全长开了,英俊中带着几分严肃清冷,一身银铠白?袍如银龙矫健,正?按刀领着一队人马经过。见到公主的辇车,他抬手示意下属退避,随即按刀躬身行礼。

抬眼的一瞬,他与?辇车上温婉端庄的公主四目相对?,随即很快错开。

辇车继续前行,与?谢淳风擦肩而过的一瞬,元霈终于明白?了自己数年?来每次偶遇他的喜悦和此?刻的心动源于什么……

那年?秋狩围猎,元霈也去?了。她知道皇兄想在随行的世家子弟中给她寻个?驸马,好为他岌岌可危的皇位巩固些许砖瓦,少年?才俊那么多,可她只看得见那到驻守在营地的挺拔身姿,满眼都是?谢长史的影子。

连谢宝真那丫头都看出了她的心事,坏笑着打趣她:“霈霈似乎很关心淳风哥哥呢。”

元霈一阵心慌,红着脸否决了,心中却暗自下了决心:听闻谢淳风嗜好射术,最?喜结交身手卓绝之人,明日狩猎定要好生表现!

到底是?深宫女流之辈,猎场上哪里是?男人们的对?手呢?

眼瞅着大半天过去?了,她连一只野鸡都不曾猎到,不由有些沮丧,下马扔了弓,坐在溪水边抱着膝盖发呆。

溪水泠泠,倒映着她微蹙的眉眼。正?懊恼今日的空手而归,忽闻身后传来细碎的哒哒声。

她受惊回头,便看到谢淳风一袭银铠武袍,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缓缓自林中而来。夕阳穿过叶缝投下无数道光柱,那光打在他英挺俊朗的面容上,没由来叫人挪不开目光。

“公主为何独自在这??”谢淳风眸中闪过些许波澜,似乎有些讶异,下马抱拳道,“林间危险,还请公主莫要逗留。”

他沉稳了许多,一点?也不似初见时那般飞扬跳脱,宛若一块上等的璞玉。

元霈怔怔起?身,一时忘了回答。

“怎么了?”谢淳风问。

元霈脸上一热,支吾半晌,却说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我不曾猎到东西……”

谢淳风了然,转身朝后几步,从自己那匹白?马马背上解下几只野兔和一只火狐狸,将其挂在元霈的马背上,清冷道:“这?些赠与?殿下。”

元霈受宠若惊,摆手道:“这?如何行?”

“无碍,反正?臣猎得许多,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说罢,谢淳风翻身上马,示意元霈道,“方才隐隐听见了狼嚎,怕有危险,臣送公主回营。”

他嗓音清冽沉着,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元霈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残阳照斜林,前方有心仪的少年?引路,捆绑好的兔子和狐狸在她的马背上颠簸,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万万不曾料到,回到猎场没多久,就?传来临安郡主元娉娉被狼咬伤的消息。

临安王妃是?个?泼辣的主儿,闹起?来怕是?得天翻地覆。皇兄大怒,责备羽林军监管不力,谢淳风也跟着受了惩罚,在皇帐外由日落跪到天黑。

元霈处理好临安郡主的伤后,看到谢淳风率着巡逻小队依旧跪在帐外,心生恻隐,没忍住向皇兄求了情。

年?轻的帝王从书卷后抬起?一双睿智的眼睛,仿佛看穿她的灵魂似的,缓缓道:“小七,你?似乎对?谢家老八颇为留意,可是?看中他了?”

元霈心脏一紧,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皇兄的帐篷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心仪于谢长史,只有谢长史本人不知道。若是?无缘无分倒也罢了,可命运偏生又将他俩搅弄在一起?。

春祭遇刺,花车在大火爆炸中倒塌的一瞬,最?先冲出来救她的不是?亲卫禁军,而是?谢长史。

他将她护在道旁,任凭飞溅的火星和碎渣砸在背上,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逆着火光沉沉地问她:“长公主,可曾受伤?”

公事公办的口吻,却使得她怦然心动。劫后余生之人最?脆弱,也最?清醒,那一刻,元霈清楚地知道这?个?少年?救了自己的命,也彻底俘获了自己的心。

谢长史是?否也有一丁点?儿喜欢她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元霈整整一年?。

直到第二年?春祭,新一任“花神”谢宝真在太常寺学习祭祀之舞,元霈前去?探望她,很不巧的听到了她与?谢淳风的谈话。

“……淳风哥哥可有喜欢之人?”谢宝真的声音娇软,带有些许试探意味。

沉默良久,才听见谢淳风的嗓音传来:“没有。”

谢宝真问:“霈霈那样的,可喜欢?”

元霈躲在殿外,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袖口,一颗心噗通噗通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过了许久,谢淳风才道:“莫要胡思乱想,谢家不与?皇族结亲。”

“噢。”谢宝真听起?来有些失望,“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元霈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她步履匆忙地掉头就?走,直到走到没有人的角落几度深呼吸,这?才压下眼眶中酸涩的泪意和窒息般的紧张。

她努力平复心情,使劲儿用手扇风,等到缓过那股难受劲儿,这?才强撑出一张完美而温婉的笑脸,重新走回太常寺偏殿,叩了叩门道:“宝真,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吃的过来?”

“霈霈,你?真是?个?大好人!”谢宝真穿着一身祭祀的素衣跑了过来,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拉住元霈的手笑道,“呀,是?御膳房的糕点?么?”

“你?这?鼻子呀,真是?比小狗还灵!”元霈努力笑得自然些,可嘴角的肌肉却有些不受控制,没敢看一旁谢淳风的眼睛。

她虽怅惘,却一点?也不怨谢淳风,毕竟感情之事是?勉强不来的。

可是?偶尔,她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想他。譬如大雨之时,她看见他冒着大雨在宫门前执勤,心中依旧会泛起?绵密的心疼,让自己的贴身宫婢悄悄给他送伞……

执勤期间,他自然不会打伞,就?那么让那柄绘着兰竹的纸伞立在墙边,目不斜视,仿佛一尊俊美的石雕。

元霈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淋湿了,凉凉的泛滥成灾。

“小七,别的公主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多已经生儿育女,也该招个?驸马了。”那日,皇后娘娘与?她品茶,席间悄悄问道,“你?看英国公府的八郎谢淳风,如何?”

元霈沏茶的手一顿,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跳动起?来。

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如今英国公府一家独大,又担着养育祁王的恩情,总需要个?人去?压一压锐气方好。”

元霈不是?没有幻想过成为谢淳风的妻子,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桩政治联姻。连宫女们都私下议论:“那谢八郎也真是?倒霉,竟被长公主看上,若是?做了驸马,他的仕途前程就?全完啦!从此?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富贵闲人,庸庸碌碌一生!”

“可不是?么!明明是?那般少年?得意、难得一见的英才!”

字字句句,皆刺着元霈的痛处。

她没有处罚那些多嘴的宫女们,因为她们说的是?事实。任谁娶了她,从此?都只能做金笼子里见不着天的鸟儿。

趁着谢淳风当值的日子,她破天荒鼓足勇气唤住他,千言万语一开口,却化?作没头没尾的一句:“谢长史,你?……你?将来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谢淳风似乎讶异于她提出这?样的问题,英气的眉扬了扬,方抱拳清冷道:“臣愿守护方寸之地,为朝廷激浊扬清,名留青史!”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元霈唇线一勾,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温婉道:“我明白?了,谢长史。”

为了抗拒这?桩会折煞她心上人的婚事,元霈选择了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离开深宫,面对?古佛,盘起?长发穿上缁衣的那一刻,她的心情异常平静轻松。

南无阿弥陀佛……别了,谢长史。

修行祈福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熬。深山浓雾,鸟语花香,香火缭绕中隐隐传来的钟声,将她的身心彻底涤荡,越发沉静自得。

只是?偶尔,她仍会在深夜想起?那个?叼着狗尾草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少年?,想起?春祭大火将她护在身下的俊朗青年?。

那日大雨,寺中香客寥寥无几,她正?盘腿坐于佛像下敲木鱼诵经,便忽觉面前一道阴影遮下。

抬眼一看,是?张十分熟悉的脸,熟悉到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未曾醒来。

谢淳风收了纸伞,静静地撩袍跪下,朝着佛像拜了一拜,插上三?炷香。

奇怪,谢长史也信佛么?若是?信,以前怎的从未瞧出半点?礼佛的端倪;若是?信,又怎会连拜佛的姿势都如此?生疏不对??

可若不信佛,他来寺中做什么呢?

木鱼声停顿良久,元霈才从震惊的思绪中回神,捻了捻念珠,指尖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竭力维持平稳的声线问道:“施主来此?,所求何事?”

“求姻缘。”谢淳风道。

姻缘?他竟是?有心仪之人了?

罢了罢了,她已在红尘之外,这?些事又与?自己何干呢?

她将姻缘的签筒递过去?,定了定神,平静道:“姻缘签在此?,施主请。”

谢淳风依旧少言,接过签筒摇出一支。

竹签落地,元霈下意识去?捡,却与?对?方的手碰到一块儿。

她忙收回手,责备自己的慌乱冒失,有愧这?些日子的佛经熏染。

谢淳风好像并不介意似的,拿起?竹签一看,上面写着一句:【此?际好求鸾凤偶,迁延蹉过悔来迟。】

见谢淳风迟迟不语,元霈试探道:“可要请大师前来解签?”

“不必,我已见到了想要的答案。”说完,谢淳风将竹签置于香案上,重新撑起?那把湿淋淋的雨伞转身离去?。

在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却始终没有回头。

永盛寺大火时,元霈以为自己命数已尽了,可谢淳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与?祁王兄一起?合力救了她。

他的怀里是?那样宽阔温暖,温暖到使她落下泪来。

不知道是?泪水模糊了双眼,还是?火光柔和了五官,她竟觉得那晚谢淳风的神色少见的温柔,对?她说:“长公主莫怕,臣会护着你?。”

依旧是?冷静自矜的话语,却因大火而染上温度,给人以缱绻的幻觉。

再?后来,元霈还俗搬进了长公主府邸,而谢淳风则放弃羽林军安逸优厚的生活,主动请缨镇守边关。

元霈去?祁王府做客,见到了即将动身前往边关的谢淳风。

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唯一的交谈是?谢淳风问她:“听闻长公主殿下曾有情于我,可是?真的?”

元霈已经二十岁了,几经生死?和梵音的洗涤,不再?像少女时那般动不动就?烧红了脸。她点?了点?头,依旧笑得温婉动人,说:“真的。”

谢淳风皱起?英气的剑眉,说:“臣明白?了。”

他去?了边关三?年?,音信杳无,只是?偶尔从谢宝真的嘴里才能探得他些许消息。三?年?间,皇后病逝,皇兄猝死?,朝局在祁王的手中一夜变了天下。

元霈主动为皇兄守孝,挡下了群臣催促婚事的闲言碎语。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的,她仍然爱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袍小将。

三?年?后,战功赫赫的小谢将军归朝,以全部功勋向摄政王和小皇帝换得一物:请旨尚娶云泽大长公主。

他是?武将新秀,能力卓绝,朝中人自然不会傻到让他放弃边关要塞的防卫,做一个?徒有虚名的驸马。一时间不少顽固大臣纷纷上书奏表,请求摄政王回绝这?门亲事,望小谢将军以大局为重……

可惜,这?棒打鸳鸯的‘棒’还未落下,就?被祁王给拦了下来。

有祁王和祁王妃撑腰,婚事到底定下来了:谢淳风官职不变,成亲后大长公主嫁入谢家,不再?享配自己的公主府邸。

风波席卷而过,尘埃落定,元霈仿佛置身梦境一般回不过神来。

也曾问过谢淳风,是?何时动了娶她的念头?

谢淳风只是?淡淡一笑,说:“猜猜看。”

风吹开回忆的画卷,从秋狩时冒险为他求情的小少女,到春祭时牡丹裙艳丽的花神;从宫墙边搁置的纸伞,到安平寺中缁衣素净的容颜;从永盛寺大火中梨花带雨的面容,最?终定格到谢宝真春祭那年?的太常寺偏殿……

谢宝真问:“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谢淳风抱臂轻笑,洒脱道,“我喜欢雨。”

“淳风哥哥,我明明是?问你?喜欢什么姑娘,不是?问你?喜欢什么天气!”

“你?怎会不懂,风和雨乃是?天生一对?。”

他们的名字里,一个?是?恣意的风,一个?是?温柔的雨,这?便是?元霈当年?不曾听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