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没有直接应允,而是?问她:“若你那日身陷火海是?关北间接造成的,你还会为他?求情么?”
谢宝真轻轻‘啊’了?声,想了?想道:“他?后来救了?我,就说明不是?真的想害我呀!若是?无心之失,自然可以原谅他?;若是?悬崖勒马,也?该给他?这个机会,何须想那么多呢?”
是?啊,何须想那么多呢!
谢霁低低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就是?想得太?多,忘不掉该忘记的,背负着十几年的阴暗沉重前行,所以才?做不到像谢宝真这样快乐洒脱。
谢霁无意识揉搓着谢宝真的手指,低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宝儿的纯真简单,再大的烦恼也?能隔夜就忘。”
“九哥是?说我傻吗?”谢宝真惩罚似的捏了?捏谢霁的手指,问道。
谢霁笑了?:“是?说你聪明,只有聪明人才?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这还差不多。”谢宝真抿唇一笑,而后想起正事,她的笑又渐渐淡去,凑近问,“九哥,关北的事……可否让你为难你了??”
“没有。”谢霁索性将少女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拥着她道,“你为他?求的情,我会记在心上。”
“好。”谢宝真环着谢霁的脖子,仔细看了?他?许久,方轻轻‘咦’了?声,问道,“我怎的觉得,你的头发变好看啦?唔,好像比以前短了?一点儿。”
谢霁没敢说自己悄悄请了?个栉工,把被剪坏的碎发修整了?一番才?变成如今这般服帖的模样。
好在谢宝真没有深究,只环着他?低声问道:“九哥,你还有什么心事么?”
谢霁一怔,露出个浅淡的笑来:“何出此言?”
谢宝真轻轻触了?触他?眉间的褶皱,“自我今日见你,你的眉头便不曾舒展过。我能感觉到,你心里?很难受……是?出什么事了?吗?”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这一生?都没能逃脱仇剑的算计?
从他?幼年起,仇剑杀了?他?的老师,杀了?他?的朋友,毁了?他?的嗓子,赐予他?满身泥泞伤痛和无尽的仇恨,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从地狱的深渊中一步步爬出,变得冷血强大,自以为终于摆脱了?仇剑的控制,却到头来依旧没能逃脱仇剑布下的局。
唯一偏离轨道的地方,便是?他?爱上了?谢宝真。
谢霁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即便心中阴云重重、波涛汹涌,可他?的眸子依旧平静幽深,只是?在望向?她的时候带着些许温暖柔软,哑声说:“不是?什么大事,放心。”
谢宝真捻着他?胸前垂下的一缕墨发,轻软道:“若心里?难受,你可以同我说。我虽不像你这般聪明强大,但?有些事说出来后,心里?就会舒坦很多的。”
闻言,谢霁闭了?闭眼,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嗅了?嗅,说:“好。”
呼在颈窝的气息微痒,谢宝真忍不住笑了?笑,一歪脑袋,便轻而易举地吻在谢霁的额头上。
“心情好了?么?”谢宝真眨眨眼,问道。
少女的唇红润柔软,吻在额上如一瓣花落下,足以驱散一切阴云。
“一点点。”谢霁沙哑道,可唇线却分明翘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第二个吻落在他?的鼻尖,少女抿着唇问道:“这样呢?”
“……好些了?。”谢霁眯着眼,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野兽。
谢宝真迟疑了?一会儿,将第三个吻印在他?的唇上,很轻很轻,带着不言而喻的温柔和珍视,问他?:“这样……唔!”
话?还未说完,便被尽数堵回腹中。
许久,谢霁伸指擦了?擦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嘶哑道:“宝儿,这样才?算是?真正的亲吻。”
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谢霁的怀中很热。谢宝真面色绯红,仰首在谢霁肩颈处咬了?一口,不重,只留下一个浅淡的牙印,便挣脱他?的怀抱起身道:“九哥,你越来越坏了?。”
谢霁摸了?摸颈侧的牙印,垂下眼笑得很是?内敛,和方才?‘欺负’谢宝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罢了?,看在他?心情好转的份上,就纵容他?这一次罢。
谢宝真坐在对面,手托着下巴看他?,水润明亮的眼中映着夏末的阳光,荡开了?温柔的笑意。
从祁王府回英国公府的途中,谢宝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晚府中家宴,兄嫂、父母俱在,大概是?谢淳风救驾有功升了?官的缘故,一家子的心情颇好,连谢乾多喝了?半坛子酒,梅夫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见到谢宝真进来,梅夫人搁下拆蟹的工具道:“你这孩子去哪儿了??晚膳都开始一刻钟了?,快些坐下罢。”
说罢,往将拆好的蟹黄蟹肉搁在谢宝真的碟子中。
纱灯明丽,烛火亮堂,谢家上下一派其乐融融。谢宝真没有落座,而是?环顾众人一番,手指捏紧了?身侧的衣裳,认真道:“阿爹阿娘,兄长?嫂嫂,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们说……”
……
关北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不出两?日,汪简那条线也?有了?眉目,种种迹象都表明伙同仇剑策划了?盂兰盆会刺杀之案的……是?宫中最不可能弑君的那个人。
刑部大殿中,侍郎罗邺躬身将文书证物等递上,请示谢霁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您看这结果?可否要上报?”
谢霁将罗邺递过来的物件仔细浏览了?一番,皱眉思?索片刻,方道:“写?好折子,一并送上去。”
“这……”罗邺有些为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毕竟是?涉及到宫里?那位,事关皇家颜面,刑部贸然上奏弹劾,恐怕会陷入两?难之地。”
“谁让你弹劾?”谢霁漠然道,“此事不宜在朝会上提,把证物和结果?私下呈给皇上,是?罚是?赦交予他?自己决定。”
“原来如此。”罗邺长?松了?一口气,“臣明白了?,这就去着手此事。”
“等等。”谢霁叫住他?,“祁王府捕回来的那名刺客,如何了??”
罗邺道:“按您的吩咐,正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重犯牢狱中,加了?三道重铁枷锁,命专人看守,出不了?意外。”
阴沉的天,殿外雨声连连,谢霁屈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冷漠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喜怒。许久,他?道:“带我去见他?。”
刑部大牢是?所有官员的噩梦,不管是?高官还是?小吏,但?凡是?进了?这儿的人没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掌管刑部两?年,谢霁挖出了?太?多的真相和秘密,这些秘密成了?他?于朝堂立足的根本。
这是?自仇剑被抓捕归案以来,谢霁第一次下狱看他?。
沿着湿冷的石阶步步往下,还未到达最底层,阴暗腐朽的臭味便铺面而来。此时正是?夏末阴雨天,地牢中尤为潮湿晦暗,混合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凉入骨髓。
谢霁皱了?皱眉,狱卒立刻双手奉上一块熏香的帕子,讨好道:“殿下,地牢腌臜,您不妨用这个捂住口鼻,会好受些。”
谢霁没有接那块帕子,冷淡道:“点灯,开门。”
墙上的油灯很快点燃了?,跳跃几点鬼火似的光芒。狱卒抬了?椅子过来,谢霁旋身坐下,手搭在椅子包了?铁皮的扶手上,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一点一点打开。
门开了?,满屋的老鼠和臭虫争相四散逃匿。
仇剑手脚、脖子都被腕粗的枷锁缚住,铁链的另一端钉入墙中,使得他?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丈。此时他?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发霉的稻草间,仅存的独臂拿了?块墙上剥落的石头,在地上极其缓慢艰难地写?画着什么。
门打开的一瞬,光线倾入,仇剑握着石子的手一顿,不适地别过脸闭紧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他?睁开一条缝,看见一身白衣玉冠坐在椅中的谢霁,恍惚了?一瞬方嗤笑道:“是?你。怎么,迫不及待来欣赏为师的狼狈?”
有极其晦涩的光从逼仄的牢窗中投下,刚巧投射在仇剑高大瘦削的身形上。直到这一刻,谢霁才?真正地发现?仇剑老了?,当初那座压在他?身上的不可逾越的大山,终究被他?踏平于脚下。
“关北都和我说了?。”大概是?被谢宝真安抚过的缘故,谢霁此时的心情还算冷静,低哑道,“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我。”
“良禽择木而栖,关北那小子向?来不傻。”仇剑摩挲着手中的石块,哼道,“所以,你来向?我炫耀?”
谢霁道:“我只是?可怜你。你费尽心思?将我打磨成一把利刃,到头来却被这把利刃所刺伤。”
“利刃?你是?我最失败的作品。”仇剑呵了?声,“你该杀了?皇帝自己坐上龙椅,完成你娘的夙愿!”
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谢霁自然不会上当。他?交叠起双腿,垂下眼以一个睥睨的姿态审视仇剑的愤怒,沙哑道:“你为了?一个人拿起屠刀,我为了?一个人皈依正道,本质上我们都是?同类,唯一不同的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你,却连‘曾经拥有’都没有做到。”
这一句显然是?击穿铠甲的最佳利刃,仇剑眸色倏地一寒,五指紧攥,带动铁链哗哗作响。他?额角的青筋突起,浑浊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娘不爱先帝,也?不爱你。”谢霁抿紧唇,看着牢狱中不断颤动的铁链,徐徐道,“她到死,心里?都没有你。”
“放屁。谁和你说的这些?”仇剑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谢霁,“她不信任谢子光,不信任谢乾,临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将你打磨成复仇的利刃……她信任我,此等恩情,已经不是?‘爱情’这种俗物能比肩的了?。”
“她让你将我打磨成利刃,”谢霁笑了?声,“你又何尝不是?被她打磨出来的一把利刃?没有感情,为她所用,直到她死后十六年,你依然活在她的控制之下。”
仇剑一僵。
“我心甘情愿如此。”过了?许久,仇剑抬眼,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气音,望着谢霁所在的方向?道,“我记得那年刺杀失败,也?是?在这个地牢之中,她一身梅花素裙站在你那个位置,笑着对我说……”
“呀,这么年轻就敢行刺本宫?先生?有大才?,不该折在此处。”那年此地,女子白衣墨发笑得倾国倾城,红唇宛若滴血般妖冶,凝望着他?轻声道,“跟着本宫,本宫让你活命,实现?你刺客的真正价值……如何?”
他?是?奉命来杀她的,可她却救了?他?。
从此,他?为了?这张笑颜愿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跟着她,我不后悔。”仇剑哂笑,恣狂道,“杀了?我罢!否则若有朝一日出了?牢狱,我仍是?会不遗余力杀了?谢家人和元家人,完成你娘的夙愿!我是?因她重生?,必定为她而死。”
“你激我,是?想借我之手求死?毕竟到了?你这种地步,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可惜,谢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儿。
他?起身,清冷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算不清楚,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就在这儿颐养天年。”
“谢霁!”身后铁链哗啦作响,仇剑唤住他?,“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想明白,她究竟爱谁呢?”
这句话?仿佛在质问谢霁,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谢霁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壁上的火光明灭跳跃,打在谢霁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个名字……
仇剑的眸子黯淡了?下去,瘦削的面容扭曲着,用尽力气也?只吐出几个浑浊的字眼:“不可能!”
谢霁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同过去告别,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将那疯狂颤动的铁链声抛至身后。
四天后,刑部大牢中传来消息,仇剑死了?。
“我等将每日的饭菜从窗口递入,他?也?接了?,却不曾想一口未吃,全倒在了?牢房角落里?。”大牢中,狱卒小心翼翼道,“今早送饭不见他?有动静,兄弟们打开门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僵冷了?……”
仇剑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垂着头,独臂搭在身前,指间捻着一块磨平了?的石灰,即便死了?也?依旧保持着锋利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清冷的光从狭窄的牢窗中投入,打在仇剑身前的地砖上,镀亮了?地砖上刻画的图案。
谢霁皱眉,缓步走过去蹲身一看,不由微怔。
这个穷凶极恶、杀人无数的刺客临终前既不是?在刻画刀法,也?不是?在写?什么遗言,而是?画了?一幅潦草的简笔图,画好后大概又后悔了?,被他?用袖子擦拭过,显得十分模糊,只依稀可以辨出是?三个手拉手并排的人: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长?发的女人,中间牵着一个小孩童……
“殿下,您看这……该如何处置?”狱卒的话?打断了?谢霁的沉思?。
谢霁回神?,盯着地上的图画良久,喑哑道:“找个地方,埋了?。”
从刑部到祁王府的这段路程似乎漫长?又短暂,谢霁说不出是?何心情,或许该轻松,记忆却偏偏翻来覆去在他?脑中回想,带血的,带伤的,搅得人心绪难宁。
仇剑死了?。
谢霁曾想过千万种制裁仇剑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幅被抹去的石灰画是?何意思??
马车停下,他?思?绪沉沉地进了?祁王府,直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横挡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
“九哥,你怎么啦?”谢宝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曾听见呢!”
撞上那样干净的眸子,谢霁心绪一动,忽的倾身抱住了?谢宝真,像是?要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般紧紧地抱着,恨不得将彼此融入骨血。
谢宝真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背,仰着头蹭了?蹭他?的脸颊道:“九哥,怎么啦?”
谢霁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长?长?舒了?一口气浊气,“宝儿等很久了??”
谢宝真笑了?,眼眸弯弯,直摇头说:“不久呢,就一会儿。”
顿了?顿,她又问:“九哥,出什么事了?吗?”
谢霁闭目,嗓音沙哑:“没事。”
“真没事?”
“没有。”
“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谢宝真从他?怀中挣开,仔细端详他?许久,又给他?整了?整衣襟和鬓角的垂发,方满意道,“这样挺合适的,走罢!”
谢霁万万没有想到,谢宝真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带他?回英国公府。
“宝儿,你这是??”
“我带你拜见爹娘和兄长?呀!”
闻言,谢霁忽的不动了?,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望着谢宝真:“宝儿,你的父兄,我早已见过了?。”
“不一样的。”谢宝真紧紧握住谢霁修长?宽大的手掌,微笑道,“以前你是?我的义兄,如今,你是?我的心上人。”
“宝儿,这不行。太?仓促了?……”
“放心,一切有我。”
谢宝真红裙亮丽,于三尺暖阳下回身看他?,耀眼到连发丝都在发光,“没人会为难你,你信我一次,九哥。”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过了全勤……
以为自己设置了存稿箱时间,结果并没有!刷新了前台许多遍都刷不出来新章节,还以为是JJ抽了,打开后台一看……新章节还在存稿箱里躺着呢,似乎对我说:“意外吗?惊喜吗?”TAT
感谢在2020-02-0423:57:21~2020-02-0523:5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狒狒10瓶;茴香5瓶;西城3瓶;十七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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