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扬州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杨柳青青,弄堂深巷中,叮咚的琵琶声伴随着莺喉宛转,惬意又撩人。

谢楚风专门派了?四名?身手矫健的下?属寸步不离地保护谢宝真,又指了?一名?熟悉扬州地界的嬷嬷陪同,这才放心大?胆地让她去和沈家姑娘玩闹。

沈莘是个很有趣的人,又年长几岁,做事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寻常姑娘那般含羞腼腆,谢宝真喜欢她的洒脱稳重。

在吃过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豆腐羹,逛过莺歌燕语不断的秦淮花船,甚至是偷溜去看?了?红袖楼的扬州瘦马之后,谢宝真与沈莘已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亲密。

“此间?茶楼的扬州小曲本地一绝,还有这特色饆饠,只供茶客享用,外?面的人想吃都买不到呢。”沈莘将尚且热乎的饆饠碟子推至谢宝真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樱桃饆饠,古法?制作,酥脆甜香,是你平日爱吃的,快尝尝!”

她这么一说,谢宝真倒有些好奇,“奇怪,我从未向你说过我的喜好是什?么,沈姐姐怎的知道我喜欢吃这等甜食?”

再?回想与沈莘相处的十数日,每每吃的玩的,她都是专挑自己喜欢的来,难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志同道合之人?

沈莘一噎,屈指挠了?挠鬓角,没敢说自己早就?将谢宝真的生平喜好倒背如流,只讪笑道:“我这不是与你心有灵犀么!再?说了?,你一见甜食就?两眼放光,我会看?不出来?”

这个解释姑且合理,谢宝真细细咬了?一口樱桃饆饠,随即愉悦地弯起双眼,没再?多?想。

台上弹着琵琶清唱的妙曼女子唱了?些什?么词,谢宝真其实不太听得懂,只觉得那些咿咿呀呀尾音上扬的曲调十分好听,仿佛连春光都柔软了?,花香与樱桃的果香交汇,舒服得很。

只是偶尔,偶尔谢宝真会悄悄瞥一眼身旁翘着腿歪坐的沈莘,心想:若是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九哥,那便?再?好不过了?。

两人逛到午后方回。谢府与沈家顺道,谢宝真执意邀请沈莘同车而?行。

不知为何,沈莘却有所顾忌似的,不停说道:“宝真,你就?在这个路口将我放下?罢,不必前行了?。”

谢宝真道:“路虽不远,我送你到家门口才放心呀!”

“不用了?,前面路窄,你的马车进不去的。”

随行的嬷嬷的插嘴道:“哎哟小娘子说的哪里?话,这十字街我走了?几十年,熟悉的很啦!你那屋门前宽敞得很,过两辆马车都没问题的!”

谢宝真也笑道:“沈姐姐,不过送你回家而?已,你就?别推辞了?。”

沈莘揉了?揉鼻尖,心中讷讷道:话虽如此,可她那‘家’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家啊!若是穿帮了?,可如何向主子交代?

不多?时,马车到了?沈宅门口。

谢宝真撩开车帘一看?,沈家是个不大?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门口既没有门童也没有仆从,只有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执帚扫落叶。

那男子身量结实,面容四方刚毅,满脸络腮胡,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武袍,看?上去是个习武之人。

沈莘跳下?车,指了?指身后的沈宅大?门,“我到了?,宝真你快回去罢!”

“我看?着你进门才放心呢。”谢宝真执意道。又看?了?眼扫地的中年男子,问她,“门口那个,是你爹么?”

不知是否错觉,沈莘的笑僵硬了?一瞬,支吾道:“是啊,我爹。”正常人家里?,应该都会有个爹罢?

沈莘嘀咕着转身,清了?清嗓子,朝扫地的汉子扬声喊道:“爹,我回来啦!”

那扫地的中年男子虎躯一震,执着扫帚呆愣了?一瞬,方在沈莘的挤眉弄眼中回过神?来。他看?了?马车里?甜甜微笑的锦绣少女一眼,生硬地挤出一抹笑,含混道:“啊,啊,女儿回来了?!”

“哎爹,您怎么能?干扫地这种粗活呢?交给我!我来!”沈莘从呆愣的汉子手中抢过扫帚,囫囵乱扫了?两把,将那堆已经扫拢的落叶又扫得凌乱不堪。

‘沈爹’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双手颤抖不已。

正此时,门从里?头拉开,一个瘦长脸的年轻男子钻了?出来,见到沈莘抬手就?要抱拳,声如洪钟道:“沈堂……”

“啊,这是我哥!”沈莘揽住年轻男子的肩,五指几乎掐入男子臂膀中,咬着牙说。

“沈姑娘一家还真是感情好呢。”谢宝真感慨。

可是,他们一家子的样貌怎的全然不同?

“那,我走啦!”谢宝真压下?心底的疑惑,朝沈莘挥挥手,放下?车帘调转方向而?去。

待谢宝真的马车远去,消失在拐角,沈莘等人才长舒一口气。

进院掩上大?门,沈莘瞬间?变了?面孔,一脚踏在石凳上,痞气十足道:“我不在这半日,上头可有消息?”

“回堂主,一切如常。”‘沈爹’握着扫帚,毕恭毕敬道。

‘沈哥’从怀中摸出一个尾指大?小的小竹筒,双手递上道:“有飞鸽传书,请堂主过目。”

沈莘一把夺过小竹筒,刮去密封的蜡,将竹筒里?的小纸条倒出来展开一看?,两道英气的眉皱在一块。

“堂主,上头有何任务?”

“大?任务!”

‘沈家父子’立刻严阵以待。

沈莘一指瘦长脸的年轻男子,“你,去把全扬州最好的烟花买过来,越多?越好。”

“是……呃,啊?”

“‘啊’什?么?快去!”

沈莘一拍年轻男子的脑袋,随后又唤住他:“等等!以后若是有走镖的小生意,你们就?接了?,雇些人做做样子,省得有人怀疑我们的身份。还有,但凡是永乐郡主在场,你们就?要假扮我的父兄,装得像些,不许露馅!听见不曾?!”

二人齐刷刷道:“是!”

交待好一切,沈莘这才回到自己房中研墨提笔,抓耳挠腮许久,方写道:【今日郡主吃了?半屉蟹黄包,一块樱桃……】

‘饆饠’两个字她不会写,于是划掉,改写道:【一块樱桃毕罗,听了?扬州小曲,心情尚可,一切如常!】

写完,沈莘将字条卷起塞入竹筒中,转而?去后院抓了?只鸽子传书。

白鸽扑腾翅膀掠过扬州湛蓝的天空,一路朝西北方飞去。

谢宝真回到谢府,苏氏和云姨娘便?放下?手中的刺绣围了?上来,热切道:“宝儿回来啦?吃饭了?不曾?灶上还热着春饼和酱肉呢!”

“我吃过啦!”

“你这孩子,姨娘给你做了?那么多?吃食,也不见你回来吃一次。”

谢宝真接过紫棠递来的茶水,小口抿道:“明日,明日我一定?在家吃饭!”

“对了?,马上就?是你的生辰,想吃些什?么、想怎么过,提前和伯母说。”苏氏替谢宝真摇了?摇纨扇,温声道,“今年呀,伯母一定?给你过个最热闹的生辰!”

这是谢宝真第?一个独自在异地过的生辰,没有父母在侧,兄长在旁,也没有九哥。

她笑了?笑,一身银红的裙裾,垂下?纤长眼睫的样子十分俏丽,柔声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生辰,平淡些过便?是了?。”

“那怎么成!你在洛阳如何过的,在二伯母这儿只会更隆重!”说到此,苏氏想起什?么,对云姨娘道,“瓜果蜜饯要早些准备,还有,去将云霄阁的霍厨娘请来一用,她会些洛阳菜式,也好一解宝儿的思乡之苦呀……”

三月十七,是谢宝真十六岁的生辰。

二伯母给她筹备的生日宴果然热闹非凡,非但请了?城中交好的贵女和夫人赴宴,还请了?扬州城最负盛名?的乐班子前来助兴鼓吹,请了?擅长人像的丹青手为碧玉年华的小少女画像。暮春时节,谢宝真同这些谈吐不凡的才女、夫人们一同作诗赏画,倒也充实快乐。

到了?夜晚,还有一场家宴,只有自家亲人参加。

酉时,天色微黯,谢府已点灯用膳。

席上,苏氏道:“你们瞧见不曾,宝儿的那幅画像美得呢!全扬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媲美的小娘子了?!”

谢延笑问道:“画像在哪?我也瞧瞧。”

为了?这幅画,谢宝真在花树下?端坐了?一个时辰,身形都僵硬了?,感觉实在有些矫揉造作,便?不好意思道:“有甚好看?的?都是二伯母谬赞而?已。”

“画拿去裱了?,要过几日才送来呢。”云姨娘给谢延盛了?汤,温声回答。

一家子正聊着,忽见厅外?天空亮堂了?一瞬,继而?砰砰的响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打破了?扬州城静谧的夜空。

众人于是停了?话茬,转头朝外?望去,只见大?片斑斓的光绽放在初临的夜色中,如金柳绵绵,如牡丹盛放,一团团美丽非凡。

苏氏问:“谁家在放烟花?”

谢楚风负手看?了?会儿,辨别道:“看?方向,是河畔石桥边燃放的烟火。”

苏氏疑惑道:“奇怪,今日也不是什?么重要节庆,怎的突然放起烟火来了?。”

谢延斟酒,笑看?了?谢宝真一眼:“哪里?不重要?今日,不正是宝儿的生辰么?”

“你放的?”谢楚风问谢延。毕竟谢延财阔气粗,花百千两银子放烟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谁料谢延却否定?了?,摆手道:“这次真不是我,大?概是谁家喜事,凑巧罢。”

每一朵烟花都很大?很美,往年除夕时,洛阳宫门前放的烟花都不曾有这般漂亮,放了?足足一刻钟才停歇。

谢宝真本不曾在意,到了?戌时,第?二批烟火准点燃放,砰砰砰映红了?半边天空,依旧放了?一刻钟。

待谢宝真沐浴梳洗完毕,第?三批烟火响起。她询问侍婢时辰,果然是亥时准点。

这批烟花格外?漂亮,一束束红光划破夜空直上云霄,再?倏地爆裂开无数繁星般的金光,每一颗金光再?化作柳丝般的细绦垂落天际,如万千流星划破苍穹。

谢宝真披衣撑在楼阁的窗户上看?了?许久,这才踢了?鞋子上榻休息。

她仰面躺着,忽然想起去年盂兰盆会时,她与谢霁并肩坐在小渔船里?,随着晃荡的水波幻想道:“若是明年生辰,我能?和九哥一起看?一场烟火就?好啦!烟火要放上一整夜,而?九哥就?在我身边。”

那时,谢霁只是抚了?抚她的脸,眼里?倒映着河灯的光芒,朝她安静微笑……

突然,谢宝真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匆匆穿披衣下?榻就?往外?跑。

黛珠正抱了?一床新晒的春被进门,见谢宝真披着头发就?往阁楼下?跑,忙追出去道:“郡主,您去哪儿呀!”

谢宝真心跳如鼓,根本来不及理会她,径直朝谢府大?门跑去。

谢家的女眷们已经睡了?,只有谢楚风和谢延还在厅中商议事情,听到府中丫鬟婆子呼唤谢宝真的声音,两人闻讯赶来,讶异道:“宝儿,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二哥三哥!”谢宝真呼吸急促,眼睛却很亮,指了?指方才放烟花的方向道,“我想去放烟花的河边看?看?,想去看?看?是谁放的烟花!”

她其实没有把握这批烟花与谢霁有关,可躁动的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深埋的思念被尽数勾起,若不亲眼去见一见烟花的主人,她不会死心。

谢楚风和谢延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到底是妹妹的生辰,谢楚风自然不会让她的愿望落空,遂颔首道:“好,备好马车,哥哥们陪你去。”

备好马车,谢宝真又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算好时辰出门,马车驶至河畔时刚巧子时,第?四批烟火窜天而?起,瑰丽非常。

河畔、桥上挤了?不少人,全是被烟火吸引而?来的不眠者。谢宝真提着裙裾下?了?马车,只见河心有十来只渔船,每只渔船上都堆砌了?不少烟火,摇曳的红光一束束冲天而?起,又在半空中炸开荼蘼,波光粼粼,倒映着层层叠放的烟花,如此近距离观看?,更显得壮丽无双。

谢宝真数了?数,刚好十六只船……而?她的生日,也是十六。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这烟花放了?一晚上,一时辰一批,十六炮齐鸣,可真阔气!”路边有人摇着纸扇,如此赞叹。

刚巧有船夫上岸,谢宝真便?拦住他们问道:“请问,您知道是谁租了?这些船放烟火么?”

其中一名?中年船夫摘下?斗笠,拍了?拍衣裳上的硝灰,用扬州话道:“买主并未透露姓名?,只说是给心上人过生用的。且给我们每条船的租金皆是翻倍,出手十分阔绰!”

其他几位船夫纷纷应和:“是呢是呢!也不知谁家娘子这般幸运,能?觅此良人!”

过生……

谢宝真呼吸一窒,一股暖流从胸口涌上四肢百骸,又汇聚在眼眶,漫天璀璨的烟花全成了?模糊的色块光影。

她吸了?吸鼻子,于河畔四处张望,似乎想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可看?烟火的人实在太多?太杂了?,她实在找不过来。

谢楚风怕谢宝真走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宝儿,你在找什?么?告诉二哥,二哥帮你一起找。”

“我……”谢宝真说不出来。

她揉了?揉湿润的眼睫,记得九哥曾说过,两年之内不会私下?与她见面,何况洛阳到扬州路途遥远,他应该也不会有闲暇来此……

是啊,他不可能?来的。

鼓噪的心冷静些许,谢宝真眼尾微红,最后再?留恋地环顾四周一番,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我很好,九哥。谢宝真望着头顶的烟火,眼眶止不住发涩,于心中道:你就?放心罢。

暮春之夜,烟花还在继续,愈来愈瑰丽,愈来愈耀眼,小河满载着光影明灭,美丽若仙境。

风吹落枝头的残红,些许洒落在河畔的石板路,点缀在谢宝真清澈的眼眸中……还有些许一路随风扬起,越过水波,飘上客船,落在甲板上少年苍白的指尖。

夜空下?,谢霁眼中映着同样的烟火,安静而?寥落。

船只就?停靠在岸边,他看?到了?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的少女,小小一只,几乎要淹没在人海中。

他知道她在找谁、她此刻最想见的是谁,可是他无法?向前一步,哪怕此时已忍到心肝疼。

他怕他向前一步,便?不舍得再?离开。

“公子,不去见她一面吗?”身侧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正是一袭红衣的沈莘。

沈莘和关北一样,见证了?谢霁从泥泞到辉煌的那段最残忍、最黑暗的过去,她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心狠手辣又极度聪明的少年。

可是此时的谢霁凝望着河岸的人群,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仿佛在望着一个易碎的梦。

谢霁没有动,只漠然吩咐沈莘:“你回去,照顾好她。”

说罢,他轻咳了?两声,抿了?抿淡色的唇,转而?朝船主嘶哑道:“开船,连夜回洛阳。”

沈莘朝谢霁抱拳告退,飞身跳上了?岸。

十六船烟火陆陆续续地停了?,看?热闹的人也相继散去,唯有空气中的硝烟味残留,岸边一地的烟火余灰。

梨花飘飘落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沈莘踏在这一层初雪般的梨白上,望着暗夜江流中远去的船帆,叹道:“带伤赶路来此,就?为了?陪她几场烟火的时间?,到头来还不能?相见,何苦呢?”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给大家拜年啦!

新的一年大家都要健健康康,越来越美、越来越好!

感谢在2020-01-2418:11:26~2020-01-2522:1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佐伊的小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闪闪闪、十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