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走?了八、九日水路,到扬州渡口时正?是二月初的?时节。

谢宝真从未出过远门,此番晕船晕得厉害,好不容易吃几口东西又全?吐出来了,到扬州渡口时下巴尖都瘦出来了。

一撩船帘出来,谢宝真穿着一身水红的?春衫上?了甲板,秦淮河畔带着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远远望去,白墙黛瓦高低错落,杨柳垂丝,在柔风中汇成轻烟般淡淡的?一抹绿。河边浣纱的?妇人?娇笑连连,捣衣声?和渡口船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如何?”谢楚风执剑而?立,笑着问谢宝真。

谢宝真吐出一口浊气,“听惯了豪放爽朗的?洛阳官话再来听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就像是唱歌一样有趣。”

谢延走?了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下船罢,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渡口了。”

拆卸行李后,谢宝真上?了马车,谢楚风和谢延骑马在前头领路,仆役们赶着装满行李的?牛车在后头跟上?。马车穿过街巷,她本是累极困极,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道旁的?商贩和店铺,空气中满是脂粉香和糕点的?甜味。

坐马车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十字交汇的?主街,东街尾巷处便是二伯父居住的?扬州谢府府邸。

早有脚程快的?仆役先行一步回府报信,二伯父家上?下家眷、仆役皆已?聚在门前等候张望。

马车停稳,谢楚风的?嗓音稳稳传来:“宝儿,到家了。”

谢宝真在车上?时已?整理了一番仪容,确定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踩着踏脚小凳缓步下车。

暗青大门的?府邸前,须发花白的?二伯父和雍容富态的?二伯母先行向前,躬身行礼道:“草民(民妇)恭迎永乐郡主!”

身后二三十个丫鬟、仆役、厨子亦是跪拜,齐声?道:“恭迎永乐郡主!”

“呀,您这?是作甚?”谢宝真忙上?前虚扶起两位长辈,带着鼻音软声?道,“都是一家人?还这?般生分,可折煞我了!快快起来罢!”

二伯谢坤是庶出,无官爵在身,行礼只是按例走?个尊卑过场。二伯母苏氏笑起身拉着谢宝真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笑出眼尾细密的?纹路,“哎哟,我的?宝儿都长这?么大了!”

“二伯伯、二伯母好。”谢宝真朝着二位长辈福礼。

“好,好,都好!来,快进屋坐。”说罢,苏氏又转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随意招呼道,“你?们两个若是无甚紧要之事,便在主宅陪妹妹几天,带她四?处熟悉一番扬州的?景色。”

谢楚风沉声?应了。

谢延却拍了拍马背,对谢宝真道:“我就不进府了,宝儿若是无聊,便来南街谢氏商铺寻我,我带你?去看好玩的?物件。”

谢宝真疑惑道:“三哥不回主宅么?”

谢楚风也道:“是啊,三弟。宝儿妹妹好不容易来扬州一趟,你?就留下多陪她两日。”

谢延没说话,只看了面色严肃的?谢坤一眼。

二伯父谢坤古板迂腐,当年因谢延执意从商一事,他险些与谢延断绝关系,这?么多年来憋着口气,从不让儿子进主宅大门。谢延倔强,便真的?不再踏入主宅半步。

苏氏悄悄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宝真也瞧准时机,细声?道:“二伯伯,可以让三哥留在府中陪我吗?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

谢宝真开?了口,谢坤不会?不给她面子。他胡子几番抖动,方瞥了谢延一眼,硬气道:“怎么,还要我这?个做爹的?请你?进门吗?”

谢宝真松了口气,轻轻一笑。

谢楚风也笑了,拍了拍怔愣的?谢延,“快进去罢,云姨还等着你?呢。”

热热闹闹地进了屋,谢宝真命紫棠和黛珠将洛阳带来的?礼物呈上?来,给每位长辈发了一份。

给了谢坤一套古砚,谢宝真又拿出一盒两罐装的?药膏,递到苏氏手中道:“这?是御贡的?舒筋活络油,对风湿之症有奇效,二伯母您收着,每日让手法娴熟之人?给您推拿一番,慢慢地便会?好的?。还有,这?是我娘送您的?一对血珀佛珠手链。”

二伯母笑着收下,“瞧宝儿多懂事,真是劳烦国公夫人?挂念!”

继而?,谢宝真又拿出一个首饰盒,“这?是给云姨娘的?钗饰。”

云姨娘受宠若惊,上?前盈盈一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语道:“贱妾谢云氏多谢郡主!”

云姨娘是谢延的?生母,年过四?十且衣着朴素,一点儿也没有富商之母的?阔气,可眉眼十分周正?清丽,乌发如云,举手投足极具江南美人?的?气质。

看得出,是个极其温柔的?妇人?。

闲聊的?间隙,谢楚风亲手给谢宝真绘了张图纸,标注出扬州境内有名的?去处,解释道:“你?的?闺阁朝南,推门望去,可见十里地外有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是扬州最高的?山,我的?夜阑山庄就在半山腰上?,若有兴致,回头我带你?去山庄玩玩。还有这?几处,是你?三哥的?商铺……”

叙了片刻,便到了晚膳的?时辰,府上?张灯结彩,有着不输于英国公府的?热闹。

晚膳吃得都是地地道道的?扬州菜,苏氏和云姨娘分坐谢宝真两旁,不住给她夹菜。

“这?个红烧狮子头是你?云姨娘的?拿手好菜,好吃的?嘞!”

“快尝尝这?个八珍藕夹,还有应季的?清蒸鳜鱼!”

不多时,谢宝真碗中已?堆砌如山,一顿晚膳吃了个十成饱,就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去厢房洗漱,唯恐饿着她累着她。

苏氏给她安排的?闺房在南院的?小楼上?,二楼单独一间,布置得十分宽敞温馨,榻上?被面都是最上?等的?苏绣。约莫是认床,谢宝真睡得不□□稳,梦中影影绰绰梦见了远方的?爹娘,梦见了白衣少年,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一觉醒来,她发热了。

苏氏火急火燎地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只说是‘水土不服’,要好生将养。

于是连着六七日,主宅的?女人?们都恨不得将谢宝真当瓷娃娃供着,每日药膳不停,谢延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抔洛阳产的?黄土给她随身带着,据说是可缓解水土不服之症。

云姨娘擅长煲汤,莲子雪梨汤、红豆粳米粥、燕窝银耳汤每日变着花样来,如此养了数日,谢宝真总算好转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这?天,云姨娘送了新?鲜的?燕窝汤过来,柔声?道:“前几日你?高热不醒,满嘴‘爹娘’地叫,还拉着我的?袖子唤什么‘九哥’,把我们几个吓得不行呢。”

谢宝真依稀记得自己的?确梦见了九哥,而?且是……十分不正?经的?梦。

她面色一红,埋头喝汤,掩饰般道:“给大家添麻烦了。”

“哟,这?是什么话呀?快别客气。”说着,云姨娘像是想起什么事般,指了指床头案几上?的?一摞拜帖道,“扬州城富庶或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听说远来有客,都陆陆续续递了拜帖过来,想结交你?呢!都给你?放在床头,精神好些了便看看,多认识几个朋友才好。”

谢宝真乖巧点头,心中那点离家的?愁绪,也在二伯母和云姨娘的?关怀下排遣了不少。

云姨娘走?后,谢宝真闲来无事,就拿起床头的?的?拜帖一一翻阅。大多是文绉绉的?官腔,唯有一本字迹狷狂的?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上?面没有套话也没有官腔,只有言简意赅的?三四?句话,写道:【我家亦是南下迁居扬州,初来乍到,盼与一见,带小娘子去听小曲儿。】

落款是‘沈莘’。

“沈家啊,上?个月才搬到扬州来的?,小门小户的?走?镖之人?而?已?,不过祖籍也在北方。这?字倒是洒脱,不像个姑娘家。”苏氏放下拜帖,笑道,“宝儿,不如择日开?个茶会?花会?什么的?,请这?些姑娘们一起聚聚罢!交些朋友,去去晦气也好!”

苏氏说干就干,宴会?定在七日之后于谢家藕园召开?,空前盛大。

为?了这?场宴会?,谢延特意花重金买了几百上?千盆绿植和花卉置于府中道旁,霎时海棠和桃杏争相绽放,昙花幽兰暗生香,一片桃红梨雪之中,几十名扬州贵女和才女、夫人?应邀前来,燕瘦环肥,擅琴的?、会?画的?各显本领,又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谢宝真见着了沈莘。

水榭中,沈家大姑娘一袭红色的?束袖武袍,乌发高束,男孩子般大喇喇坐在一群粉嫩嫩、娇滴滴的?少女中间,有着与江南女子截然不同的?侠气。

不知为?何,谢宝真对她一见如故。

互相通报了姓名,两人?就算是结交了。

聊了片刻,沈莘起身,很是自来熟地拉着谢宝真道:“走?,我们换个地方聊。这?些什么诗啊曲啊的?,我可不懂!”

两人?换了个僻静的?亭子静坐,亭子四?角垂下纱帘,有桃花纷纷扬扬吹落。

谢宝真看了眼沈莘的?坐姿,忍不住笑道:“都说江南姑娘温婉,你?却不是。”

沈莘倒了杯茶,“我又不是江南的?。祖籍平城,世代习武,习惯如此了,你?莫要嫌弃我粗鄙才好。”

“你?是平城来的??”谢宝真颇为?讶异。

她的?九哥,过去就生活在平城。

“是啊!”沈莘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怎么,你?在平城也有亲人??报个名号,说不定我认识他呢!”

沈莘的?眼睛调皮灵动,谢宝真总觉得她能看透了什么似的?。

谢宝真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犹疑道:“没有,我只是听过而?已?。”九哥不知近况如何,还是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提及他才好,省得给他惹麻烦。

沈莘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多大?”

谢宝真道:“快十六了,你?呢?”

“我比你?年长五岁呢!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沈莘比谢宝真要早来扬州一个月,说是已?经将扬州摸了个门儿清,自告奋勇道:“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带你?去吃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甜食。”

盛情难却,谢宝真道:“好,那我今日和伯母、兄长报备一番,省得家人?担心。”

“应该的?应该的?。”沈莘很能理解,玩笑道,“你?这?般娇俏可爱,若是被我拐走?了可如何是好?”

谢宝真从未见过这?般活泼不认生的?姑娘,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宴会?到酉时才散,沈莘最后一个从谢家出来,朝送出门外的?谢宝真挥手笑道:“不必送了,我家穿过这?条街就到!”

告别谢宝真,沈莘伸指绕着腰间的?玉环坠子,哼着小曲儿朝东街走?去。江南的?杏花洒在她身上?,像是下了一场雨。

到了沈家,她回房提笔润墨,裁了张二指宽的?纸条,落笔匆匆写下:【已?成功结交永乐郡主,随时汇报动静。】

写完,她将笔随意一丢,去后院鸽舍中抓了只白羽信鸽,将纸条卷好塞入鸽爪上?绑着的?小竹筒中,盖好盖子,双手一扬,鸽子扑腾着朝西北方飞去。

……

夜里,孤星揽月,谢宝真又梦见了谢霁。

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片浓雾之中,谢宝真唤他的?名字,伸手触摸他冷寂的?眉眼,却摸到了满手鲜红。

再抬头一看,周身的?白雾也变成血红一片。

“九哥!”

谢宝真猝然惊醒,呆呆坐直身子,心脏仍像缺了一块般空荡荡的?。

哪怕扬州繁花似锦,哪怕日日宴会?热闹非凡,她依旧想念九哥,心疼他滴落在自己颈项上?的?泪。胸口闷闷的?,有种绵密的?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与此同时,洛阳祁王府。

谢霁肩上?有伤,缠着绷带,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用新?鲜熬好的?黑漆将破碎的?泥人?一点点修复拼凑。案几上?的?瓷瓶中,风干的?桃枝依旧灼灼绽放,粘好最后一块,他借着烛火久久端详伤痕累累的?泥人?,目光仿佛也追随去了遥远的?南方。

庭院中,十数名动作利索的?仆役陆陆续续地抬水冲洗台阶,将阶前和庭院中的?干涸的?血迹冲刷干净。哗啦哗啦的?水响,竹扫帚扫过,院中石板路复又变得光滑干净,好像夜里的?那场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不多时,护卫打?扮的?关北叩了叩门,低声?道:“公子,皇帝来了。”

谢霁收回目光,将泥人?锁进抽屉,看了看肩上?仍在渗血的?伤道:“知道了。一切照旧。”

皇帝便衣出宫,并未带太?多随从。

他一进祁王府的?门,便发现府中的?眼线暗桩全?不见了,换上?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皇帝皱了皱眉,往大厅走?去,谢霁已?带伤等候在厅前庭院中。

“你?有伤,不必行礼。”皇帝虚扶起谢霁。尽管早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情况,他依旧关怀地问了句,“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谢霁垂下眼,流露出些许痛心,“只是陛下赏赐的?管家和仆役,大多已?惨遭刺客毒手,是我未曾护好他们。”

祁王府突然遇刺,被杀的?恰巧是宫里安插进来的?暗桩眼线,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和几个奴才相比,谢霁才是他真正?要扶植起来的?一把利刃,更具有利用价值。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除夕快乐鸭~

感谢在2020-01-2322:34:29~2020-01-2418:1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闪闪闪、十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