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子对弈,重要的从来不?是?棋艺。
两个人的戏场,不?过是?你来我?往试探接招,配合着将这场心知肚明的戏演完罢了。
谢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他将这点?情绪控制得很?好,像是?猝然间的惊诧又生生压住,犹疑着落下?一子,低低问道:“可?是?因为近来的流言?”
若是?将流落在外?的罪妃之子迎回皇室,既可?以显示出皇帝的仁德雅量,又可?以使‘弑兄夺位’的谣言不?攻自破。
“即便没有这桩风波,你成年后也是?要认祖归宗的。废太子幽禁于封地,允王和四皇子已化作一抔黄土,五皇子七皇子未曾活过成年……朕的身边没有一个自家兄弟帮衬,大权旁落于诸臣之手,终归是?不?安心哪。”
皇帝微微倾着身子,思索道,“故而也算是?朕的一点?私心,有你在,总好过朕孤军奋战。”
谢霁心中嗤笑,怎会不?明白皇帝要动权臣的利益,总需要一块挡箭牌、一个‘出头鸟’,而他的作用就是?如此?。
什么兄弟情深,那都是?骗小孩儿的假话!为君者?,可?以有大爱,却不?能有私情。
可?谢霁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宝儿已经长?大了,洛阳少?年趋之若鹜,他等不?起?。
少?年捻紧了手中的棋子,看上去颇为不?安。
“你是?否在想,朕就不?怕你得势夺权?”说罢,皇帝自己?倒笑了,半真半假道,“也无妨,你体内到底流着元家的血,权在你手里总比落在外?人手中好。”
谢霁落子,棋路已有些乱了。
皇帝大开大合,继而道:“你若回来,六部之中任你择其一。”
殿内宽敞寂静,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过了许久,谢霁才低哑开口:“刑部。”
闻言,皇帝少?见地流露出惊讶,笑道:“吏部掌管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的任免考核,最具实权;户部有钱,大大小小官吏皆富得流油;礼部有威望,可?揽尽天下?之才;兵部有兵权,掌管得好能直接与皇权对抗,甚至取而代之……这四部都是?最受欢迎的职位,你为何偏偏挑了刑部?”
谢霁垂眼道:“水利园林,我?不?擅长?。其余四部关系复杂,以我?的浅薄的资历才能亦无法驾驭。”
皇帝笑着落下?最后一子,黑棋合围,绞杀大龙。他说:“你输了。”
谢霁起?身跪拜:“草民甘拜下?风。”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草民’。”皇帝意味深长?道,“起?来罢,以后行礼的场合还多着呢,好好保重身体。”
他将棋子捡回棋盒中,吩咐内侍:“来人,将谢九送回英国公府。”
谢霁再拜,跟着内侍出殿。
崇政殿的大门在身后关拢,刺目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谢霁背映蓝天眯了眯眼,袖中五指摩挲着一颗白玉棋子,眸色深沉且阴凉,仿佛千万的阳光也不?曾照入他的眼底,神情是?与殿内对弈时截然不?同的锋利果决。
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相牵扯,是?苦差,亦是?保命的好差事。
他想:充斥着血腥又有何关系,他谢霁,不?正是?从尸堆血海里爬出来的么?这般充斥着阴谋和鲜血的职位,倒是?挺适合自己?。
一路思虑布局,回到谢府时他仍是?心事重重。
从侧门入,谢霁先去书房向谢乾报了平安。
关于皇帝诏见他的目的,谢乾已猜到十?之八九,故而并不?多言想问,只按了按少?年的肩,长?舒一口气道:“记住,万事当以保全性命为先……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回想起?昨夜谢乾在书房许下?的承诺,谢霁神色微动,拢袖一礼。
从书房出来,路过翠微园的必经之地,便见谢宝真忽的从月洞门后跳出来,笑吟吟唤道:“九哥!”
这一声如春风入怀,打消了满腹沉重的心事。谢霁抬眼,只见小少?女用他送的金笄挽了个髻,腰上挂着银鞘匕首,手里拿着去年春在街上买的‘泥人谢霁’,晃了晃道:“这泥人褪色了,我?拿去店铺补了色,是?不?是?和新的一样?”
泥人捏造的少?年白衣墨发,笑得温和稚气。谢霁不?自觉暖化了眼眸,低低道:“宝儿还留着它??”
“那是?自然。”谢宝真又问,“我?的那个泥人呢?”
“收着。”每晚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长?久摩挲,以至于褪色颇为严重,看来也需抽时间去补色才成。
听到答案的谢宝真很?是?满足,将泥人背至身后,凑上前,轻快问道:“九哥,你发现我?今日有何不?同?”说罢,还故意晃了晃脑袋,金笄在夏末初秋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谢霁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一辈子珍藏起?来。他抬起?手,顿了顿,改为调整了一番微微歪斜的金笄,隐忍道:“看见了,很?衬你。”
谢宝真拉着他往水榭走?,道:“皇上叫你入宫作甚?我?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谢霁眉头一皱,很?快反客为主握住了她的指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宝儿,若是?我?瞒了你一件事……”
说到这,他大约觉得不?妥,便顿住不?再说下?去。
谢宝真久久没有听到下?文,回首道:“说呀,瞒我?何事?”
谢霁几度吞咽,轻轻摇首,将她的指尖握得更紧些。许久,他重新发声,说出的却是?与方才南辕北辙的话题:“宝儿不?是?一直想学射覆的技巧么?我?教?你。”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谢霁都是?在不?厌其烦地教?谢宝真如何推演占算,直到她掌握了十?之六七,谢霁方温声道:“再练习练习,以后鲜少?有人能胜你了。”
谢宝真领悟得很?快,手撑着水榭凉亭中的石桌问道:“能凭你教?的这些赢五哥一次么?他射覆也很?厉害。”
“能。”顿了顿,谢霁哑声补充道,“宝儿以后,要听父兄的话,他们真的很?疼爱你。”
“我?知道呀!怎的突然说这个?”谢宝真疑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有心事?”
少?年眼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拉起?她的手,垂首在她粉润的指尖虔诚一吻,轻声道:“我?和他们一样爱你。”
谢霁是?个极少?说情话的人,‘爱’字更是?从不?挂在嘴边,此?时没头没尾地说出口,谢宝真情动之余隐隐有些许不?安。
可?她的九哥依旧浅淡笑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痕迹,她也就放下?了担忧,弯着眼睛细声道:“我?知道呀!”
可?惜这时,谢宝真并未看透谢霁眼中的不?舍与挣扎。
直到九月初,宫中派来的太监侍从挤满了谢府,谢宝真恍然明白一切。
领头的刘公公说:“先帝子嗣单薄,先庶人废淑妃之子于乱局中幸存,流离在外?十?四载,今风波已定,有幸寻回,自当位列皇族族谱,择日册封为王,以示陛下?皇恩浩荡!英国公府抚育皇室血脉有功,赏金千两!”
接着便是?一道言简意赅的圣旨。
谢宝真随着爹娘、兄长?们一同被匍匐跪于地上,圣旨上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凑到一起?却成了一个她无法猜透、也不?敢去猜透的谜团。
她看到九哥平静地接了旨意,起?身道:“我?已收拾妥当。”
刘公公亲自接过他那瘪得可?怜的包袱,满脸堆笑道:“殿下?,府邸已安排妥当,老奴送您前往新居。”
这是?什么意思?
新居?九哥要搬去哪里?
殿下?……‘殿下?’是?谁?
他不?是?谢府的人么?不?是?阿爹的义子、谢侍郎的遗孤吗?
天很?闷热,似有风雨将至,大团大团的黑云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九哥!”谢宝真想要去问问谢霁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谢临风一把拉住。
谢临风摇了摇头,压低嗓音对她道:“宝儿,阿霁名?义上是?子光叔父的儿子,可?清明忌辰却从不?去扫墓祭拜,你还不?明白么其中内情么?”
“内……情?”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子光叔父的儿子,之所以那样对你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让他借别人的身份平安度过此?生。可?现在……”
谢临风顿了顿,方喟叹道,“他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宝儿。”
头顶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谢宝真茫然道:“他要走?了,那我?呢?”
谢临风没有说话,望着妹妹的眼神里尽是?欲言又止的怜爱。
“不?可?能,阿爹和九哥不?会骗我?的……我?要他亲口和我?说!”说着,谢宝真挣开谢临风的手,绕过正在同刘公公交谈的爹娘,抿着嘴直直朝谢霁走?去。
谢霁穿着干净的白衣,墨发束了一束在头顶,余下?的从脑后直直垂下?,依旧俊美无双,哪怕是?在阴沉的天色下?,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九哥。”谢宝真唤他,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周围内侍来往,有些吵,但谢宝真知道九哥听见了,因为他的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可?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给眼眶湿红的小少?女一个安慰的眼神,只是?朝着谢乾夫妇所在的方向撩袍跪下?,行大礼一拜。
毕竟为人臣子,谢家受不?起?他这一跪,纷纷侧身避开。谢霁也不?在意,起?身道:“感?谢伯父教?导三年,谢霁没齿难忘。”
说罢,谢霁垂下?纤长?的眼睫,喉结几番抖动,终是?在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所携之物,唯有一尊泥人,一枝装在檀木盒中的、风干的桃花。
“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兄长?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内侍带走?九哥。
马车自谢府离去,余下?一庭零落残败的紫薇花瓣。
下?雨了,一点?一滴落在瓦楞间,也落在谢宝真的心里。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九哥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还未来得及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洛阳城无人在乎睡觉少?了一个九郎,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深不?可?测的祁王。
祁王很?年轻,架子却不?小,受封前后的一个月内皆是?闭门不?出,不?管谁递的请帖俱是?一律不?见,权贵们有心拉拢揣度,却无从下?手……渐渐的,洛阳‘弑兄夺位’的谣言平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转向了祁王。
十?月中,天气凄寒萧索,梧桐叶落了满庭。
皇上御赐的府邸在西街,与谢府相隔甚远,布局亦是?天差地别。唯有一点?相似:关上门窗后,一样的空荡冷清。
屋内没有烧炭,呼吸凝成白气,晦暗的光线下?,谢霁独自静坐,手里摩挲着一个半旧的泥人。
泥人褪色严重,甚至有些细微的龟裂,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个肤白娇憨、梳着齐整鬟发的小少?女。
谢霁坐了会儿,自己?摸出上等的颜料细细调匀颜色,泥人褪色的地方重新补好颜色,描画出眉眼……那是?一张他在心中想过千遍万遍的笑脸,烟眉杏眼,雪肤花容,水润的樱唇上带着小巧可?爱的唇珠,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最温柔的阳光揉碎在眼眸中。
冷光打在谢霁的侧颜上,神情专注认真。他用鼠须笔重新勾勒出眉发,不?知想到了什么,凉薄的唇微微翘起?,染上些许暖意。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王府徐管家的声音传来:“殿下?,英国公府的永乐郡主又来了,说要见您。我?让郡主在厅外?等着,您看?”
笔尖一顿,谢霁握笔的手紧了紧,眸中万千情愫叠涌,最终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道:“不?见。”嗓音哑得可?怕。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管家领命道:“那,我?这就去回绝郡主。”
谢霁紧抿着唇,神色清冷,直到手中的鼠须笔咔嚓折断,徐管家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放下?补了一半颜色的泥人,揉着眉心吐气。
可?搅乱的心湖,却久久不?能平息。
……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一个月以来,谢宝真去了祁王府四趟,被拒绝了四趟。
九哥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愿,饶是?谢宝真这般好脾气,也不?免动了怒,垂头丧气回来后就一个人坐在院中秋千上生闷气。
天气也不?好,冷飕飕的,凉到了心底。谢宝真越想越委屈,渐渐湿红了眼眶,眼前烟雨朦胧的一片,眨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
她很?少?落泪,一个总是?笑脸相迎的人哭起?来反倒没了声音,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颇为可?怜。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她一顿,几乎又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白衣少?年撑着一柄绘着幽兰的纸伞伫立眼前,轻轻抚去她发丝的湿气,问她:“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谢宝真倏地回首,睫毛上还沾着泪渍,看到的却不?是?九哥,而是?谢淳风英气的眉眼。
也对,九哥早就不?在谢府了,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祁王。
谢宝真忽的窘迫起?来,垂下?头,用袖子使劲儿抹眼睛,闷声说:“淳风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淳风穿着一身淡色的束袖武袍,头发高束,英气逼人。
他说:“爹让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谢霁的身份,他不?该骗你,只是?这种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他不?想你卷入漩涡之中。”
谢宝真点?了点?头,“他是?为我?好,我?不?记恨他。”
谢淳风瞥见她湿红的眼尾和故作的坚强,心中怜爱,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柔声宽慰她:“想哭就哭罢,哥哥不?笑话你。”
他这样一说,谢宝真反倒哭不?出来了。她重新晃荡起?秋千,带着鼻音轻声道:“淳风哥哥,对不?起?。”
“宝儿因何道歉?”
“我?瞒了你们所有人,我?其实……”
秋千晃晃荡荡,谢宝真的声音也飘忽不?定。顿了顿,她抬首坚定道,“我?其实喜欢九哥,特别特别喜欢,是?恋人间的那种喜欢。”
尾音有点?发哽,可?她的眼神却十?分执着认真。
谢淳风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讶,闻言只是?替她稳住打结的秋千绳,淡然道:“我?知道啊。”
“……啊?”
“我?们都知道。”
谢淳风说:“傻宝儿,不?要有负担,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谢宝真强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她从秋千上跳下?,一把扑进谢淳风的怀中,声音闷闷的:“可?他丢下?我?走?了。我?只是?想去问问他,之前和我?在一起?时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可?是?……”
可?是?,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
谢淳风拍拍妹妹的肩背,想了想,方道:“我?不?喜欢谢霁。”
怀中的谢宝真一僵。
谢淳风吐了口气,接上话茬继续道:“可?你喜欢,我?就试着站在他的立场去理解他。宝儿,你可?曾发现,祁王府的下?人、管家俱是?皇上指派过去的?谢霁谨慎多疑,处于天子的监视之下?拒绝见你,或许,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作者有话要说:谢淳风:我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原是一个杀猪佬的,现在却被迫和猪站在一个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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