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已是后半夜,翠微园仍灯火微明,谢霁房中有不速之?客到访。

昏暗的?光中,关北放下刀刃跪坐,眯着眼笑道:“一见到公子留在外墙上的?信号,属下便摸黑赶来了。”

翠微园是谢府最偏僻荒冷的?住所,与后巷只有一墙之?隔,即便出入翻墙也无人察觉,门一关便是一块独立的?小?天地,够隐秘,也够神秘。谢乾给了谢霁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这也是他当初选此处定居的?原因。

除了避开外头巡视的?谢家府卫有些麻烦外,谢霁并不担心有人会中途闯入打扰。

他漫不经心地用小?刀挑去燃尽的?灯芯,将火光拨亮些,沙哑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关北道:“大家伙等了近三年,有几个耐不住要闹事的?,都被?我暗中处理了。剩下六十三人,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给他们换了正经身份,将来无论是做门客幕僚还是侍从仆役,都绝对不会让人查到丁点不对劲。”

谢霁‘嗯’了声?,日?趋成熟的?眉目浸润在灯火中,别样?深邃冷峻。

关北生性直爽,瞄见了他手上的?小?刀,没忍住道:“这刀,好像不是你平日?惯用的?那把。”

谢霁避而不答,搁了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递给关北,“范远人脉广,让他将纸上的?消息散布于洛阳城。另外,想办法?联系上严伯鹤,告诉他当年太子被?废、允王之?死另有隐情,当今皇帝是踩着兄弟的?尸骸上位,话不用太多,留些想象的?空间,严伯鹤自会明白。”

“严伯鹤?朝中第一大谏臣?”关北展开纸笺粗略地看?了一眼,笑道,“知道了。一旦洛阳满城风雨,严伯鹤又德高望重,有诘问规劝天子之?权,到时旧案重翻,皇帝若想辟谣,便只有来找你。”

正说着,院外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半夜蛙鸣。

谢霁倏地抬眼,皱眉凝神。

有规律的?敲门声?后,少女刻意压低的?嗓音传来:“九哥!是我!”

宝儿?

谢霁放下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温和。

关北没听?出是谢家千金的?声?音,把玩着手中的?小?刀道:“咦,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关北本来想问“要不要我杀了她灭口”,但转念一想,这孤男寡女半夜私会,来的?莫非是谢霁的?红颜知己?

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何况谢霁也长大了,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是正常的?!

关北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笑嘻嘻朝谢霁竖了个大拇指,用气音道:“那,属下就不打扰公子春宵一度啦!”

对于关北的?插科打诨,谢霁只是冷冷一瞥。关北立刻会意,忙不迭走后窗逃了。

离开谢府后关北越咂摸越觉得?哪里不对,心想:那姑娘一来我就得?翻窗逃跑,明明是正正经经的?主从关系,怎么如?今搞得?那么像偷情的?奸-夫淫-妇?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谢霁整理好神色,执着案几上的?灯盏穿过洒满月光的?庭院,拉开了门栓。

夜色扑面而来,谢宝真明丽的?脸庞呈现?眼前,似乎很是惊喜,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谢霁柔和了目光,微微侧身,让她进院来,随即关上门道:“丑时了,怎的?还不睡?”

“睡了,中途醒来,心中想你,便再也睡不着。”谢宝真躲开熟睡的?侍从来这,本来不抱希望的?,想着这个时辰九哥肯定睡下了,抱着试试的?心态敲了敲门,没想到还真给敲开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心有灵犀的?事么?

谢霁掌灯,轻轻拉着谢宝真的?手朝房中走去,少女踏着地上的?一圈光晕行走,眼中的?点点笑意比星辰还要夺目。

进门,转过屏风,谢宝真自顾自坐在谢霁榻上,拍了拍叠放齐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被?褥,问道:“九哥也不曾睡么?”

谢霁将灯搁在床头矮柜上,‘嗯’了声?道:“今夜是睡得?晚些。”

“可是想我?”谢宝真手撑在榻上,带着些许期待问。

谢霁也笑了,说:“每夜都想。”

谢宝真小?小?地哼了声?,如?愿以偿。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入,谢宝真只穿了袭单薄的?夏衫,不由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儿来的?风?”

是关北离开时打开的?后窗。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谢宝真将手伸入谢霁外袍的?衣袖中,像个裹着大人衣物的?小?孩儿,嗅着上头淡而清冷的?熏香,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谢霁便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少年人好看?的?锁骨,还有左胸口一点隐现?的?朱砂色。

谢宝真瞧见了,有些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谢霁胸口红痕的?地方,问道:“九哥,这里为何有个红色的?印记?”

少女柔嫩的?指尖抚摸着胸口,痒而撩人。谢霁眸色深沉了些许,不自在地动?了动?,“是胎记。”

“红色的?胎记?我从未见过。”说着,谢宝真伸手去掀谢霁的?衣领。

谢霁忽的?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掀开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声?音嘶哑又无奈:“宝儿……”

谢宝真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热,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记,不可以么?”

谢霁没说话。和他的?胎记并存的?,还有许多狰狞陈旧的?伤疤。

他知道宝儿喜欢他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看?皮囊,不愿自己身上仅有的?这点美好也破灭。

小?少女不曾见过世间的?丑恶,他怕吓着她,怕她厌恶。

谢宝真明白他有顾忌,且猜到了他顾忌的?原因。方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她依旧看?到了他胸口的?伤痕,大大小?小?有好几处,大多已经很淡了,却?无法?完全消退。

“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是说,来咱们府上之?前。”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谢宝真轻轻开口,既是想多了解九哥一些,也是试图让他打开心扉。

“你不爱听?的?。”谢霁道,“会吓着你。”

谢宝真立即说:“有你在,我不怕呀!”

她的?眼睛干净纯粹,满是信任。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谢霁很难开口拒绝。

“好罢。”许久。他妥协道,“若是听?到哪处让你难受了,你便告诉我停下。”

烛火摇曳中,谢宝真点了点头,抱着谢霁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上一辈的?孽缘的?由起,还是玉昌宫阴谋败北后的?大火?

思忖了片刻,谢霁才淡淡开口:“我是被?仇剑带走的?,最先?是隐居在灵丘一个偏远的?村落……”

四岁那年,仰慕母亲多年的?兵部侍郎谢子光用自己亲儿子的?命换了谢霁一命,带他离开了皇城,却?在洛阳城郊的?山路上遭到了截杀。谢子光满门覆灭,唯有谢霁被?仇剑带走,去往千里之?外的?灵丘刘家村隐居。

最开始的?那几年,除了对谢霁武艺和精神忍耐度要求极为严苛外,仇剑算得?上是个好师父。他话不多,满身阴沉的?杀气,却?也从不动?怒,活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他希望将谢霁也教成一个傀儡,一个继承母亲遗志、只会复仇的?傀儡。

六岁那年,仇剑为了锻炼谢霁的?意志,在大雪天命他去爬村外的?悬崖。悬崖不高,也就十来丈,但对六岁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比登天还难。寒冷和恐惧侵袭着幼年谢霁的?意志,他十个指头因攀爬而磨损红肿,鼻涕和眼泪冻成冰渣挂在脸上,浑身僵冷,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爬了一半,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只吸附在悬崖半空啜泣,哀求仇剑救他下去。

“上来,我就在这等着。”仇剑没有动?,于悬崖顶峰冷冷地俯视他。

又过了三刻钟,谢霁实在支撑不住了,手一松从悬崖半空摔了下去,跌进了下方结冰的?小?河里。他胸腹处被?嶙峋横生的?石头划破,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抹伤痕。

当时伤有多重、有多痛,谢霁已然忘却?了,只记得?天黑了,路上没有灯火,他高烧不退,那个冷酷的?男人抱着他跑了十多里山路去了镇上,大晚上敲开了药铺的?门,将一袋带着暗沉血迹的?碎银扔在柜台上,急促地命令那老大夫:“救活他!”

仇剑将他抱得?很紧,冷硬如?鹰隼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类似焦急的?神色。

谢霁烧得?两颊通红,看?见仇剑铁青的?下巴和急促起伏的?胸膛,恍惚间竟然尝到了类似父爱的?错觉,只觉得?师父是那般高大。

但谢霁伤一好,仇剑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继续逼着他爬悬崖。

第二处伤,发生在十岁那年。

从谢霁七岁起,仇剑便花重金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为他启蒙。因为每次来村里教学都要走许久的?路,老秀才要价很高,仇剑眼也不眨便答应了。

谢霁也不知道仇剑哪儿来那么多的?银子,只偶尔连着好些天仇剑都不在家,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身上必定溅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再将同样?沾着暗沉血渍的?银子一颗一颗锁进箱子里,作为谢霁下个月的?学费和日?常开支。

谢霁比同龄人早熟,早在一两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师父外出得?来的?,多半是不义?之?财。

大约是孩子心性,他对读书习字越来越厌恶,总觉得?老秀才每月从仇剑手中拿走的?银两,带着无数亡灵的?冤魂怨气。

“我不想读书了,师父。”那天秋风冷冽,谢霁对仇剑说,“您让徐夫子走罢,以后不必再来。”

仇剑正坐在门槛上拭刀,闻言动?作一顿,冷冷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讨厌这些‘之?乎者?也’!”谢霁赌气地说。其实,他更讨厌仇剑每个月所得?的?,带血的?钱银!

仇剑像是没听?到他的?怨气般,继续拭刀道:“你娘将你托付与我,让我将你培养成材,将来回洛阳复仇。读书,可以增长你的?智谋。”

“我娘、我娘……你说我娘读了那么多书,不也一败涂地么!”

十岁的?男孩叛逆、倔强,敢于和一切作对,却?不知承担作对的?后果。

天色黯淡,一只草鸡蹲在篱笆上咯咯打鸣,徐夫子拿了这个月的?学费,正眯着眼在后院中喝茶,对前院的?争执一无所知。

许久,仇剑回首,冰冷的?眼睛盯着谢霁,漠然道:“你想清楚,真不想读了?”

谢霁张了张嘴,说:“不想!”

“好。”仇剑点点头,起身去了后院。

等到谢霁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徐夫子的?脖子以一个奇怪扭着,就像是有人生生将他的?脑袋反拧过来似的?,断裂的?颈骨从皮下支棱出来,倒下时还瞪着浑浊的?眼,直勾勾地望着谢霁的?方向。

谢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仇剑杀人,骇得?直往后退,绊到石头跌坐在地上。

“师、师父,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命握在你的?手里。当你不需要他时,他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去死。”

“就不能……放他走吗?”

“走?你大概忘了你是怎样?的?身份,若是他走漏了消息,死的?恐怕就是你了。”

仇剑擦了擦手,冷声?吩咐,“把他丢入山沟,当做坠崖而亡。”

谢霁摇头,转身就往门外跑。

“没用的?东西!”

仇剑一刀飞过,划破谢霁的?臂膀。鲜血横流中,仇剑警告道:“既是不肯学治人之?道,那便由我教你杀人之?道。若是不肯好好学,死的?人会更多。”

再后来,十二岁出师,仇剑送了谢霁一份‘大礼’。

一个哑了的?、身无分文的?少年该怎样?于世间活下去?没人告诉谢霁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刘家村,呕着血流落街头,嗓子日?复一日?生吞火炭般疼痛。十月的?凄风苦雨,他又冷又饿,发着高烧,一咳就是一滩黑血,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像野狗一样?死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时,有个举着纸伞、一身华贵男人朝他伸出了手……

男人给了他两个包子,说:“饿坏了罢,快吃!”

“这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可信。”

仇剑的?话宛如?梦魇盘桓,嗓子火烧火燎地灼痛,谢霁眼皮掀开一条缝,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却?不敢伸手去拿。

“别怕,你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我还会给你下毒不成?”男人笑得?很是讨喜,将伞往脏兮兮的?少年头上移了移,体贴道,“吃罢!”

终究是生的?渴望盖过了一切犹疑,谢霁抢过那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再后来……

再后来,谢霁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酸软,他死狗般躺在铁笼子里,被?卖给了风月楼的?老鸨。

“虽然是脏了些,但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等着罢,再过个两三年,你就该知道这几两银子出得?值啦!”一身华贵的?男人掂量掂量手中的?银袋,朝笼子里的?少年轻蔑一笑,依旧撑着纸伞离去,寻觅下一个的?目标。

谢霁在风月楼中挨了不少毒打,但他不曾显露身手,只是默默忍着,任凭仇恨在心中燃烧。等到所有人都对他放松警惕时,他一把火烧了销金窟,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

再再后来,他遇见关北,去了恶名远扬的?地下帮派,杀了当初用包子骗他的?人贩,杀了欺辱他的?帮派头目……每一次从血海尸堆中站起,他身上都有心伤增添,慢慢的?,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烛台已快燃烧殆尽,火光晦暗,谢霁的?声?音沙哑低沉,有些阴森,叙述的?时候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过往已经超出了谢宝真的?认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谢霁眉目沉沉,有些懊恼:不应该说的?,还是将她吓着了。

“有点儿。”谢宝真睁着浑圆的?眼睛,湿漉漉泛着水光,细声?说,“我竟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九哥过去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次每一次,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这样?糟糕的?命运,他怎么撑下来的?啊!

谢霁身形僵硬,五指攥紧,抿着唇许久才调开视线,自嘲般道:“早说过的?,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不堪。”

谢宝真抱紧了他的?臂膀,摇了摇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难受地说:“不堪的?是宿命。”

谢霁浑身一紧,感觉到肩上隐隐有些湿热,洇湿了一块。

意识到那股湿热是什么,谢霁喉结几番抖动?,伸手去摸谢宝真的?眼角,艰涩道:“宝儿?”

谢宝真红着眼睛,死死地将脸埋在少年的?颈窝,不让他看?自己哭泣的?模样?,只带着鼻音问:“九哥,你恨这个世界吗?”

许久,谢霁抬手回拥住她,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低低说:“原本恨过。可每次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便忘记该如?何去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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