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流程繁琐,天刚蒙蒙亮,扮演四神的少年少女便要下榻沐浴,濯手焚香,身穿素色单衣于?太史局观星台上?静坐平心,是为‘请神’。
至日出,宫人奉上?朝食,皆是些清淡无油的粗粮瓜果,无杀生肉食,以示对神明的尊敬。用过?朝食已是辰时,谢宝真又随着宫人的指引于?太常寺听训,待到太常寺卿念完冗长的祭文,击鼓三声,一上?午的春祠祭祀才告一段落。
午时宫中不用膳,倒是元霈担心谢宝真饿着,偷偷给她送来些鸡茸粳米粥和?八珍藕夹。早膳无油无盐,谢宝真正饿着,吃完了又偷偷去拿案几上?祭祀用的花饼。
元霈哭笑不得地制止她,“哎,少吃些!当心吃撑了,穿不上?百花裙。”
谢宝真轻绾小髻,素面朝天,咬着花饼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放心,神明不会怪罪的!花神的衣冠服饰是最繁琐了,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几斤重,不吃饱哪有力气跳舞?”
元霈被她的歪理所折服,抬眼看了看外头的日光,“还有一个时辰才沐浴妆扮,可要寻个地方给你歇息一会儿?”
谢宝真摇了摇头,眼睛晶亮无一丝疲惫,“我睡不着的。”
“紧张?”元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安慰道,“没事的,等你站在花车上?,便会觉得众生皆为蝼蚁般渺小,看不清他们的脸,便无甚可怕。时辰过?得很快,跳完祝神舞便结束了。”
谢宝真并不害怕,只是很兴奋。她问道:“霈霈,你方才说?在花车上?,看不见路边人的脸?”
元霈颔首道:“是呀!人那么多,乌压压一片,灯火又亮眼得很,很难看清底下人的模样……怎么啦?”
谢宝真摇了摇头,有些懊恼道:“我还要将花枝抛给他的呢!”若是看不清,抛错人了怎么办?
“他?谁?”元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倾身趴在谢宝真肩上?,低低笑道,“还说?不曾怀春?”
谢宝真眼睛一亮,忽而望着殿门外道:“啊,淳风哥哥!”
闻言,元霈倏地恢复正襟危坐,一副贤淑端庄的模样,待抬头一望前方,只见殿门外空荡荡的,哪里有谢淳风的影子?
她羞恼,伸手要去捏谢宝真白嫩的脸颊,而始作俑者却是一扭身,笑着跑开了。
未正,梳洗妆扮。祭祀四神中,唯有花神的衣物?妆扮最为艳丽繁琐,光是谢宝真一人身边便有八名?大宫女服侍,梳理发髻、描眉敷粉、穿衣系带各司其职。
谢宝真的头发很美,浓黑柔顺,盘成髻堆在头顶已是如云般漂亮,不需要额外堆砌假发。绾好发髻,再细细描绘好桃花妆,柳眉如月,杏眼玲珑,眼尾连着腮上?敷了一层清淡的桃红,更衬得肤如凝雪、面若桃花。
眉心绘上?五瓣花钿,一点口脂抹匀,最后戴上?百花冠,穿上?足有八九层的嫣红印花祭服,抬眼望去,铜镜中的少女雪肤桃腮,百花加身,手执桃枝,有着世人无法?企及的鲜妍妙曼,当真是从百花丛中走出的桃花仙。
连元霈见了都挪不开眼,惊艳道:“我的小宝真,今夜一过?,洛阳贵女中谁还敢自称‘花神’?”
谢宝真撅起嘴,镜中俏丽的‘小花神’也跟着噘嘴。她叹道:“都不像我自己了。”
也不知九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酉时,华灯初上?,正乐一奏,汇聚洛阳盛典的花车春祭便正式开始。
谢宝真手执桃花枝,在宫人的搀扶下迈上?足有二层楼高?的花车,谢澜身穿素袍,已抱着古琴等候在车上?。见她前来,谢澜道:“不用有负担,二哥和?八弟会率人一路随行,为你清场开道。”
谢宝真知道兄长们是担心去年春祭的意外再次发生,不由心中一暖,点头道:“知道啦,等春祭结束,我再一一谢过?诸位兄长!”
号角吹响,编钟齐鸣,十六匹骏马拉着的花车从皇城门外出发,缓缓朝洛阳主街驶去。
谢宝真与东风君、雨神、谷神分站花车四角,极目望去,只见头顶灯火绵延,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进入主街,视线豁然开朗,道旁、楼上?攒动?的人群乌压压一片,霎时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彰显洛阳泱泱气魄,令人心神驰荡!
谢宝真知道,在人群之?中,藏着她心爱的少年。
而此时,街边高?楼之?上?,两名?蒙面黑衣人执着弓箭隐在黑暗中,似是要伺机发难。然而等了许久,眼看着花车就要从楼下经过?远去,其中一名?黑衣人按捺不住问道:“时辰到了,头儿怎的还没发信号?”
“他死?了,你们等不来信号。”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极其沙哑暗沉的嗓音,两名?刺客一惊,忙弯弓搭箭回身,可惜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见一掌横击颈项。只见颈骨咔嚓细响,两名?刺客便瞪着眼沉重倒下。
弓矢散了一地,谢霁跨过?尸首凭栏而立,颇为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即冷声道:“你那边,如何?”
“八条街已经清查了四条,剩下的南边四街已由谢家的人清理干净,属下等人便没有贸然露面。”说?话的正是一身黑色武袍的关?北。
指尖的柳叶小刀灵活一转,关?北道:“大部分刺客都是冲着信阳女侯宁漱而来的,毕竟一个女子在军中呼声颇高?,已然触及了许多老?顽固的利益,想?让她死?的人可不少。”
谢霁淡淡‘嗯’了声,吩咐道:“留几个活口,查出幕后指使,以后用得上?。”
关?北领命,见谢霁往楼下走,便问道:“公?子去哪儿?不亲自审问吗?”
“没时间。”谢霁道,“花车要来了。”
“花车?”谢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中,关?北倚在雕栏上?,扭头朝楼下乌压压的人头望了眼,挠挠脖子自语道,“他何时也爱好这口了?”
戌时将过?,花车终于?行至朱雀桥下。
丝竹声声中,东风君舞剑辟邪,谷神挥洒五谷,雨神弹指施甘露,而谢宝真则穿着繁重的百花礼衣翩然起舞。摇曳的灯火下,她的面容十分明艳,一手持花枝,一手摇铃,将庄严大气的祝神舞虔诚跳完。
洛阳春祭已有百年历史,出过?‘花神’无数,谢宝真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个,举手投足却是分外天真可爱。
“花神赐福!花神赐福!”道旁的男女老?少高?呼着伸长了双手,企图接住象征一世福运的花枝。
朱雀桥下,谢宝真停止了祝神舞,喘息着将目光落在人群中。
她在寻找谢霁的身影。
视线一寸寸挪移,像是心有灵犀般,最终定格在街边某处。
只见攒动?兴奋的人群中,谢霁依旧一身白衣挺立,谢宝真看不清他的面色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含蓄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周围人群躁动?不已,只有谢霁安然不动?,仿佛洪流之?中的一寸安宁。
视线交接,霎时灯火淡去,喧嚣停歇,世界仿佛黯了颜色,唯有车上?街旁对视的两人有着最清晰明亮的色彩。
好像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又好像是须臾一瞬,谢宝真心中酸酸涨涨的一片,缱绻而又温暖,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阴霾皆散尽,山海俱可平。
定了定神,谢宝真轻轻一笑,将手中的花枝朝白衣少年所在的方向抛去!
“抛花枝了!抛花枝了!”
如滴水入油锅,人群忽的沸腾起来,人们争相推搡,伸长手去抢那束鲜艳欲滴的桃花。
谢宝真不由绞紧了手指,颇为紧张地注视着花车下的躁动?。人实在太多了,她担心九哥抢不到花枝……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谁爆发出一阵惊呼:“他抢到了!是个少年!”
接着,人群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高?高?举起,宣示主权般,任凭桃花枝在他指间灼灼绽放……
是九哥!他抢到了!
顾不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宝真高?兴得直拍手,笑了起来。
“这小桃花真是明丽可爱,谁家姑娘?可有婚配?”
“嗨,你还不知道吗?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呀,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肖想?的!”
“抢到花的少年又是哪个?这般好运,不知羡煞多少洛阳子弟呢!”
“……是花神的情?郎罢?没见着他接到了花,小桃花高?兴成那副模样么!”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知多少艳羡的、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谢霁俱是置若罔闻,只将那枝还带有她指尖体?温的、馨香的桃花置于?鼻端轻轻一嗅,嘴角止不住上?扬。
这是他这辈子收取的,最珍贵的馈赠。
亥时,春祭结束,花车绕回了皇城大门。
来不及洗去脂粉、脱下祭服,谢宝真匆匆下了车,对前来迎接的元霈道:“霈霈,这身春祭百花祭服可否延迟几刻钟归还太常寺?”
元霈有些惊异于?她的提议,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何要延迟?”
“劳烦霈霈给我挡两刻钟,我有件事要做,去去就来!拜托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定还!”说?罢,谢宝真一手按着沉重的百花冠,一手提着繁复的裙子,带着窸窸窣窣的铃声一路朝铜锣街胡同口跑去。
谢澜抱着琴过?来,不见谢宝真的身影,便朝元霈躬身一礼,清冷道:“长公?主殿下,不知可否见着舍妹?”
“她……”元霈叹道,“她有急事,稍后便回。”
……
春夜清风拂面,凉而不寒,星空浩荡,明月如纱,空气中氤氲着甜腻的花香。
因春祭浩大,万人空巷,此时僻静的胡同小巷反而廖无人烟。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跑到铜锣街第一条胡同口,只见光影晦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形背对着她站立,早已等候多时。
是谢霁。他的手中,依旧拿着谢宝真抛下的桃花。
谢宝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还是有别的缘故。她放缓了脚步,尾音上?扬唤道:“九哥!”
谢霁闻声,缓缓转过?身,看到花冠长裙的漂亮少女逆着光朝他一步步走来,明艳矜贵不可方物?。他情?不自禁柔软了目光,哑声问道:“宝儿,为何唤我来此?”
谢宝真笑着说?:“我说?过?的,要给你惊喜。”
谢霁捻了捻手中的花枝,嘴角轻扬道:“你的惊喜,我已收到。”
“并非这个!花枝只算得上?小礼物?,不是惊喜。”说?话间,谢宝真已在谢霁面前站定,两人相隔三尺月光,静静对视。
“九哥,我知道你以前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但是没关?系,从今夜开始,一切都会转变。”说?罢,谢宝真摇了摇手铃,摆出祈福的姿势,眼中蕴着温柔笑意道,“听说?跳祝神舞可以消灾纳福,我要专程为你跳一曲,把毕生福运都赠予你!”
她雪腮微红,也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血气上?涌,低低补充道:“这支祝神舞,只为你一人而跳!从今往后,愿天神庇佑九哥顺遂平安,永无伤痛!”
私自穿着祭服起舞有悖礼仪,谢霁未料她匆匆而来竟是为此事,心中一动?,哑声道:“宝儿……”
谢宝真并非玩笑,在谢霁惊愕的目光中,她屈膝一礼,抬臂摇铃,旋转间百花裙层层绽放。
狭窄的胡同内,少女身披一袭月色,眉眼含笑,绕着谢霁一步一步起舞摇铃,每摇一下便念一句祝词:“天穹苍苍,山川神明,花神赐福,诸君聆听!”
叮铃——
“来假来飨,造福无疆;生灵万物?,辟邪纳祥!”
叮铃——
“往事皆散,去痛无伤;庇佑九哥,福瑞无疆!”
少女的嗓音清灵好听,近在耳畔,谢霁的目光跟着谢宝真的步伐挪动?,漆黑的瞳仁中仿佛酝酿着浩瀚星辰。衣袖翩飞,裙裾摆动?,她像一只翩然的蝶落在心间,谢霁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桃枝,喉结滚动?,压抑太久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叫嚣着要冲破桎梏……
他一生流离,恨过?怨过?,满身伤疤,满手鲜血,却在此夜得到救赎。
她在为他祈福,为一个曾经无数次想?过?肖想?她、占有她的,阴暗又卑劣的人祈福。
犹记那年初见谢乾,平城冷冽的寒风中,那个刚毅严肃的汉子轻轻俯身与他平视,拍着他的肩道:“跟我走罢,阿霁。不要怨恨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只要活下去,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
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原来,竟是真的。
叮铃——
最后一声铃响,翩跹的裙裾停止,少女收势站立,两颊绯红。
月色很美,她也很美,美得令人难以调开视线。
胡同口的暖光明暗可见,谢宝真的眼神明媚清澈,仰首吐息如兰,凝望着他认真道:“众人皆说?心诚则灵,这首祝神舞能庇佑众生。如今我为你而跳,愿天下福泽皆汇集于?你一人之?身……九哥,以后有我护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评论区都在担心要开虐,我难道不甜吗?
还有一更晚点发,大约在十点半至十一点左右~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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