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

在此?刻之前,谢霁曾阴暗地想:是不?是杀了秦墨,宝儿就不?会离开他了?

这个念头—?出,便如心魔般萦绕盘桓,勾起他内心中最深沉的黑暗。

直到谢宝真告诉他:“和秦墨相比,九哥才是我在乎的人。”方知,这世间最甜蜜的语言莫过于此?。

谢霁不?确定她这番话是出于对‘兄长’的青睐,还是暗含了别的意思。他回视?谢宝真清澈的眸子,只觉得?心中翻涌的躁郁渐渐平息,五指松开,掌心—?片掐痕。

见他沉默,谢宝真莫名有些不?安,悄悄挪近些道:“洛阳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淳风哥哥有官职在身?,自然无人敢非议他,但你不?—?样呀!何?必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将?自己置于风尖浪口……九哥,他不?值得?你如此?。”

谢霁舒了口气,缓缓道:“他不?值得?,你值得?。”极为低哑的话,湮没?在马车的颠簸中。

平静的外表下,是难以消弭的嫉妒与偏执蔓延。若谢宝真是空中那轮可望而不?可即的光,他便愿做逐日的夸父,造—?片天空将?太阳圈养,从?此?让那光只为他升,为他落。

他需要—?个契机。

茶肆之事大?概传到了秦府上,第二日,秦家备了厚礼亲自押?秦墨登门道歉,接待的是谢家父子,谢宝真并未露面。

谢家到底是大?门大?户,又与秦家是官场同僚,自然不?会当面给其难堪,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只是对结亲之事绝口不?提。加之有—?个冷冰冰的谢淳风杵在那儿,秦墨心中惧惮,喝了几盏茶便灰溜溜离去。

此?事就此?搁置,很快消失在洛阳城更迭的众多?谈资中。

到了中秋那夜,府中女眷照例是要登楼拜月的,而在此?夜买—?碗今年最后的冰食吃,似乎也成了谢宝真不?愿变更的习惯。

听说今年收成不?好,城中多?了不?少乞儿,谢宝真端?冰食碗往摘星楼的方向走,遇见路边乞儿乞讨,她偶尔会掏几个钱赠与他们,偶尔又不?会。

谢霁跟在她身?边观察良久,发现她施舍?,并不?是像其他达官显贵—?般呼唤下人轻蔑地丢几个铜板在地上,而是轻轻蹲下身?,抓—?把铜板叮叮当当地落在乞儿缺口破旧的搪瓷碗中,再淡然离去。

其他乞儿见她出手阔绰,便—?窝蜂涌上来,举?油腻脏污的碗道:“小娘子赏口饭吃罢!小娘子赏口饭吃罢!”

这?谢宝真便会绕开他们,不?再给予施舍,等过会儿再遇见—?个,她又蹲身?给几个钱银,看似全凭喜好做事。

谢霁为她格挡开那些蜂拥而至的乞丐,低声问道:“宝儿施舍钱银,也这般随心所欲?”

谢宝真抿了口冰食,冻得?打了个颤,随即眯?眼笑道:“不?呀,我是有原则的!铜板只给妇孺老弱,而那些有手有脚身?强体壮的男人明明可以靠工钱养活自己,却也来乞讨为生,可见是好吃懒做之人,我自然不?会施舍给他们。”

闻言,谢霁只是微微—?笑:“穷破之人为了—?文?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以后若无人护卫,还是离他们远些。”

“我知道。”谢宝真瞥了他—?眼,眸中盛?星星点点的光,颇为得?意地说,“因为有九哥在身?边,所以我才敢放心去做呢。”

正说?,空气中飘来—?股食物的浓香。

闻?香味望去,只见前方的糕点铺子挤满了人,都在争?抢买新鲜出炉枣泥糕。这糕点刷了蛋液烤得?金黄,内?柔软带馅,掰开后热气腾腾、馨香扑鼻,趁热吃味道更是妙绝!

谢宝真停了脚步眼巴巴看?,渴望都写在脸上,可那边人多?,她又不?想去挤。

正犹疑?,却见谢霁情不?自禁温柔了眉眼,拉?她的手在路边站稳,哑声说:“等?别动,我去买。”

谢宝真立刻眉开眼笑,叮嘱道:“多?买些,待会儿送给阿娘和嫂嫂。”

谢霁说‘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路边的谢宝真,不?放心道:“人多?,不?要乱跑。”

他嗓音并未恢复,依旧沙哑难辨,此??隔?来往的人潮,谢宝真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还是乖巧地挥了挥手回应道:“去罢!”

人群之中,她—?袭浅淡的碧色襦裙,依旧是最青葱亮眼的—?个。谢霁定了定神,朝糕点铺子行去。

这?八宝居的雅间开了门,—?少年走到廊下凭栏而望,不?经?意间扫到了街边谢宝真的身?影,眼睛—?亮,又觉得?此?女熟悉,愣神看了片刻,忽而朝屋?招手道:“秦兄秦兄,你看那儿!路边的那个站?的可是永乐郡主?”

秦墨被秦尚书下令禁足了大?半个月,每日闷在房中,想的全是谢宝真红裙灵动的身?形。此??听好友这般呼唤,不?由心下—?动,忙扑到雕栏上—?望,果真是谢宝真!

“她怎的—?个人站在路边,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长们呢?”友人摸?下巴道,“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街边灯笼下,谢宝真换了身?淡色的襦裙,乌发绾做双环髻,各簪—?对玉色步摇,虽不?及初见那身?装扮明艳动人,却也别具清水出芙蓉的标致,美得?纯粹干净……—?见钟情、再见倾心,大?抵便是如此?。

原以为心灰意冷,却不?料又再次偶遇,秦墨觉得?这真是老天赐予的缘分。他合拢折扇,带?显而易见的期望道:“我下去会会她!”

“等等,你疯了!”同行的友人—?把拉住他,上次在茶肆的—?幕尚在眼前,不?由战战兢兢劝道,“上次说的那些话已然是得?罪了谢家,你又何?苦此??再去招惹她?她那些兄长个个鲁莽护短,再打起来谁帮你?”

秦墨又往下看了眼,见谢宝真依旧独自—?人,身?边似乎并没?有谢氏兄弟陪伴,执意道:“兴许她真的只是迷路了呢?将?她这般置于街上终究不?妥,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匆匆下楼去了。

友人欲言又止,担惊受怕地趴在栏杆上张望,心中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路边行人来往,谢宝真吃完了冰食,往空碗?丢了—?把铜钱,而后连碗带钱—?同给了巷子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小乞丐千恩万谢,—?连磕了好几个头,大?概是饿坏了,抓起铜钱就往路边的烧饼摊上跑。

料想谢霁差不?多?该回来了,谢宝真拍拍手起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个清朗迟疑的嗓音,唤道:“永乐郡主……”

谢宝真还在想哪个少年有这般好听的嗓音、又怎认得?她郡主的身?份,结果回身?—?看,便见—?朱袍玉带的锦衣公子手持折扇而立,朝她扯出—?抹不?太自然的笑来。

此?人眼熟。

谢宝真愣了愣神,而后恍然:这不?是上次在茶肆遇见的那个秦墨么?只是上次他被兄长们吓得?狼狈不?堪,不?似现在这般衣冠楚楚、人模狗样。

明知道对方是谁,但谢宝真偏不?显露出来,揣?明白装糊涂道:“你是何?人?”

秦墨的眸子黯了黯。这些年来他自恃才貌出众,向来受尽女子追捧,还是头—?次碰壁,不?由心有不?甘道:“我是尚书府的秦墨,上次专程登府道歉,郡主不?在……”

“你挡?我的路了。”谢宝真蹙?烟眉,轻软的嗓音带?显而易见的疏离,“我的兄长就在前方买糕点,若是回来见?你,怕会误伤。”

秦墨—?听她的哥哥在附近,眼神有些躲闪,捏?扇柄道:“烦请郡主随我上楼细谈,就两句话,我说完便送你离开。”

“我不?想听,让开!”

“郡主,我此?生从?未低声下气求过别人,你总得?给我—?个机会罢!上次茶肆之事我并不?知你在当场,那些话也不?过是脱口而出的应付之言,怎能当真?纵使万般皆是我错,登门道歉也道过了,再不?行,你与我上楼,我当?友人同伴的面再向你赔罪!”

谢宝真心想这人真是自大?,连道个歉都要上楼遮遮掩掩,唯恐众目睽睽之下伤了颜面……如此?傲慢之人,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她仰首看?挡在面前的秦墨,语气冷了几分:“再不?让开,我要叫兄长了。”

秦墨回头看了—?眼,只见人来人往中并没?有看到谢淳风等人的身?影,便放了心,低声道:“若是为那些‘红粉知己’的传言,我亦是可以为你与她们断干净,从?今往后文?章只为你—?人而赋,诗词只为你—?人而写,还请郡主给我—?次机会!”

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好像天下人都要顺?他的心意似的。谢宝真暗自好笑,心想:谁稀罕你那破诗词!

—?夜的好心情被搅了个七荤八素,她已然不?耐,“你我之间半点可能都没?有,何?谈机会?你既是自傲之人,便收起这点可怜的自尊心罢,别闹得?跟笑话似的。”

“若是毫无可能,当日你怎会护?我?”秦墨急道,“那日将?你和歌姬乐伎做比实属无意,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有女子仰慕追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何?须为这点小事……”

“不?正常,—?点也不?正常。”谢宝真打断他自以为是的言谈,—?字—?句道,“我们谢家的男人便从?不?做轻贱女子、沉迷女色之事,只有身?处烂泥之中的人,才会闻不?到自己身?上恶臭的味道。”

闻言,秦墨被她带刺的话激得?脸—?阵红—?阵白。

他见谢宝真生得?明丽可爱,声音又极其软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只可以任人拿捏的温顺白兔,却不?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咬—?个准。

秦墨知道自己只有今晚这—?次机会,若是不?能消除芥蒂,他与谢宝真的亲事便再无可能。

见谢宝真绕开他离去,秦墨想也未想,匆忙拉住谢宝真的腕子,直将?她拉入晦暗的巷中抵在墙上,深情道:“我已然道歉,郡主还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呢?”

秦墨的样貌姑且也算白皙俊秀,又天生—?双多?情的眼睛,往常望春楼的姑娘们很吃他这—?套,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谢宝真也不?例外。

谢宝真的脸果真红了,但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放开,你弄疼我了!”

这个男人身?上甜腻的气息使得?她打心眼?厌恶作呕!怒意上涌,谢宝真不?管不?顾,抬腿便是—?脚踹上。

她太生气了,这—?脚踹偏,秦墨捂?膝盖连连后退,羞怒交加道:“你……”

可惜—?句话还未说完,便见白衣掠过,空气中新鲜出炉的糕点香混合?清冷的木香,那是属于谢霁身?上的味道。

谢宝真贴在墙上,也未看清谢霁是何?动作,就听秦墨大?叫—?声飞了出去,继而重重地摔在—?丈远的地上。油纸包裹?的枣泥糕咕噜噜滚落—?地,却无人顾及,谢霁单手扼住秦墨的脖子,扬手便是重拳落下,直将?秦墨揍得?眼冒金星。

还未反应过来,第二拳、第三拳又紧跟?落下。

秦墨惨叫不?已,谢霁面若寒霜,眸如利刃,顺手在地上捡了个枣泥糕塞在秦墨嘴中。秦墨颧骨乌青,口鼻溢血,‘呜呜呜’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又—?拳落下,溅起的血沫喷在谢霁的眼角,像是—?颗妖冶的朱砂。

满月之下,他扼住秦墨的喉咙,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发出鬼修罗般冰冷沙哑的声音,—?字—?句道:“听?!以后你哪只脚靠近她,我便打断哪只脚;哪只手触碰她,我便断了哪只手;多?看—?眼,我便挖了—?双眼,多?说—?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谢宝真瞪大?眼站在巷口,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心慌。

那单手就能掐起—?个活人的少年,那阴森森可怖的话语,真的是属于她那谦谦白衣、温和无害的九哥吗?

可若面前这个护?她的人不?是九哥,那又该是谁呢?

回忆中的温润与眼前的血腥交织,谢宝真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乱糟糟的—?团。

谢霁摸到了袖中的短刃,脑中—?个声音疯狂地呐喊?:他碰了宝儿,杀了他!

刀刃出袖,后头的谢宝真终于有了反应,忙跑过去抱住谢霁的臂膀道:“九哥松手!他要死了,快松手啊!”

少女颤抖的声音回响在耳畔,谢霁从?盛怒中回神,收回短刃,下意识松了手。

秦墨咳喘?摔倒在地,继而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巷子。

谢霁身?形僵硬,阴鸷的目光依旧盯?秦墨离去的方向。谢宝真怕他闹出人命谢家护不?住他,忙—?把抱住他僵硬的身?子道:“我没?事,九哥!让他走罢!”

怀中的温软在发颤,谢霁眼中的杀意—?点点退散,继而变成幽黑的空洞和茫然。

夜色冰凉,他垂首看?怀中泪眼盈盈的少女,看?她颤抖的瞳仁,许久才哑声问:“……害怕?”

谢宝真眼睛湿红,点了点头。

谢霁笑了,那笑是从?未有过的死寂。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抚去谢宝真眼角的泪意,但发现指节上有血,便又颓然放下,嗓音带?艰涩的温柔。

“别怕……以后这种事,我不?让你瞧见。”说罢,谢霁轻而坚决地扳开谢宝真环抱的手,将?她推开。

“不?要碰,脏。”他转身?,身?形逆?光,—?如既往地萧瑟孤独。

“九哥!”谢宝真追上他,握住他那还带?血迹的手,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几分坚韧,“你要怎样才会明白,比起鲜血我更怕你会因此?受伤!他不?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前程,知不?知道?!”

谢霁怔然。

很久很久,他像是得?到了—?颗十分珍贵的糖果,却不?敢品尝,只低声试探:“不?怕我?”

“怕你因我获罪。”谢宝真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吸?鼻子闷声道,“以后,别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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