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夜半时分,旷野星垂,西外郭城一派灯火阑珊的悄寂。

深夜市集寂寥无人,忽的有一条黑影掠过满月,几?个起伏间落于围墙瓦砾之上,惊起深巷狗吠。

这人身量高大结实极具压迫感,眉如刀剑,目似鹰隼,腰上悬着两把弯刀,正是混迹于洛阳城中的刺客仇剑。

仇剑借着夜色的掩护攀援藏匿,飞速穿梭于集市巷口之间。月光下一点寒光隐现?,随着一阵破空风响,三?支羽箭并势齐发,直取仇剑后心?!

仇剑也非等闲之辈,很快抽刀出?鞘回身格挡,只听见铛铛两声铮鸣,两支箭矢被斩落,而第三?支则擦过他?的脖颈钉入后墙之中寸余,力?道之大,箭尾仍颤动不止。

是高手!

很久没有遇到能匹敌的对手了,仇剑不惧反笑,用手背蹭去脖子上刮伤的血迹,目光准确搜寻定格,盯着箭矢发来的某处檐角道:“来者何人?何必躲躲藏藏!”

夜风袭过,满月之下,一个身量挺拔的男子挽弓从?藏匿的屋脊后转出?,踩着瓦砾道:“夜阑山庄谢楚风,奉命缉拿天字级逃犯仇剑。”

行走江湖之人,没有几?个不曾听过‘夜阑山庄’的名号。这谢楚风便是夜阑山庄的少庄主,年少时就曾以百步穿杨的精妙箭术名动一时……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谢乾的亲侄儿,族中排行第二,‘谢氏八杰’之一。

“就凭你?”仇剑眯着眼,冰冷的嗓音带着明显的轻蔑,嗤笑道,“小辈中你还算有几?分本事,可惜太过狂妄,今夜要命丧于此?了!”

月光下,谢楚风披风猎猎作响。他?面色沉稳,反手从?箭囊中摸出?三?支箭,拉弦如满月,指向仇剑道:“谁说,只有我一人?”

话?音未落,仇剑目光一凛,猛地起身退开,但还是晚了。一人横空降落,势如疾风、剑如骤雨,接连十数剑劈扫刺挑,直将仇剑逼得连连后退!

那从?天而降的白?袍少年英姿勃发,剑术超群,翩翩然有惊鸿之态。趁着仇剑格挡剑光的一瞬,少年一跃而起,屈膝狠狠顶上仇剑的下巴,冷声道:“谢家第八子谢淳风,来取你狗命!”

咔嚓一声牙齿相撞的声响,仇剑后退一步站稳,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呸出?一口血沫,还未缓过劲儿来,谢楚风的三?箭以带着咻咻风响射到眼前?!

仇剑彻底被激起了好战嗜血的性子,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开箭矢,甫一站稳,抬眼便见巷口的退路被另一名竹青衣袍的青年男子堵住。

这男子面容温润,斯文儒雅,甚至还气定神闲地抬手朝仇剑打了个招呼,笑道:“鸿胪寺少卿谢临风,幸会。”

谢临风虽是一副谦谦君子之态,但从?异于常人的站姿来看显然是练家子。仇剑不由正色几?分,抬指蹭了蹭嘴角道:“你功力?不如他?们,也来送死?”

“不,我是来观战的。”谢临风温润一笑,眯着狐狸眼道,“顺道,为你收尸。”

“哼,竖子狂妄!”仇剑冷笑,“谢家便是倾巢而出?又如何?凭你们三?个……”

“不,是五个。”说话?间,街旁商铺二楼的门扉大开,灯火通明中,十数名顶尖高手俱是一身武袍跃下,纷纷拔剑将仇剑团团包住。

方才?天黑没留意,如今仇剑定睛一看,只见那商铺前?赫然挂着印有谢家云纹族徽的旗帜。而二楼凭栏而望的二人,一个是富贾天下的商客谢延,一个则是精通兵刃机弩制造的谢澜。

谢延命人布了茶案,与谢澜跪坐共饮,施施然道:“我虽不会那些打打杀杀的机巧,但万幸有些钱银,花个几?千两银子求聘高手取你项上人头,还是做得到的。”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谢澜依旧裹着厚实的裘衣,月色下容貌病弱苍白?,撑着太阳穴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抬手将一囊箭矢丢给从?檐上跃下的谢楚风,沉静道:“箭矢给你改良过了,玄铁箭头,不受风向影响,一箭便能断他?筋脉。”

谢楚风抬手抓住箭囊,抽了一支上弦,箭指楼下仇剑,赞道:“好箭!”

仇剑被团团围住,退无可退,周遭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由冷了目光,正色道:“呵,谢氏八杰来了五个,还真是看得起我。”

谢淳风抬剑备战,英气的眉眼中蕴着寒霜,一字一句道:“谁叫你,胆敢伤了我们唯一的妹妹!”说话?间,剑气回荡,直取仇剑命门!

一场鏖战,群起攻之,仇剑先前?被谢霁当?胸刺了一刀,伤势未愈,以少敌多战了大半个时辰,已是渐渐落了下风。他?生生压抑着喉间的腥甜,握着带血的弯刀道:“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儿刺了一刀,今夜,你们未必能近得我身。”

谢淳风的剑已豁了口,变得残损不堪,谢澜见了,打开随身携带的剑匣,漫不经心?挑了一把乌鞘长剑朝下扔去,淡淡道:“八弟,接着。”

谢澜身子骨病弱无比,却一手设计出?了兵部?军器监八成以上的兵刃图纸,他?的剑随便抽一把出?来都是吹毛断发的极品利刃。谢淳风弃了残剑,一把抓住谢澜丢下来的兵刃,拔剑出?鞘时有龙吟之声,继而兵刃相撞,仇剑手中的弯刀赫然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谢楚风的箭矢已带着森森寒光破空而来,仇剑没能躲过,一支箭矢从?他?左臂穿过,将他?整只臂膀连皮带骨钉在墙上,霎时血花迸射了一墙!

仇剑被箭矢钉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觉得半边身子的筋脉皆被中箭震了个粉碎。眼瞅着就要被人合力?擒住,他?面色阴郁,咬牙挥动残刀一斩,竟是将被钉住的左臂齐根斩断,来了个壮士断腕。

这男人天生嗜血好战,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自始至终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斩断的只不过是一截没有用的朽木。

众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到,全然没察觉有另一条黑影潜伏多时,趁乱杀入重?围。那中途杀进重?围的黑衣人身手十分了得,扬手挥了把迷烟,顿时白?烟炸开,视线一片模糊,众人呛咳不已,等到烟雾散尽之际再定睛一看,巷中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仇剑的身影?

谢淳风望着墙上孤零零钉着的断臂,眉头一皱:“有同党?”

“跑不远。”谢楚风挽着弓,挥手道,“追!”

洛阳城上,月色西斜,又是一个不平之夜。

第二日早膳时辰,谢淳风姗姗来迟。

他?显然是一夜未归,原本束得整齐的头发微微散乱,武袍下裳处还沾着些许带血的尘灰,进屋后第一件事不是饮水吃饭,而是将一只男人的护腕轻轻搁在谢宝真食案上,对她道:“以后,没人可以再欺负我的妹妹。”

“淳风哥哥这是何意?”谢宝真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看着那只源于左手的护腕,不解道,“怎么只有一只?给我作甚?”

她不认得,一旁的谢霁却是认得的,不由目光一沉。

仇剑死了?

真可惜。他?原本是打算亲手杀他?的。

“该吃饭了,这等脏物?丢了便是,何必放在桌上碍眼。”梅夫人吩咐下人把那只护腕拿下去丢掉,又招呼谢淳风道,“换身衣物?过来吃饭。临风呢?”

“五哥去鸿胪寺了,说不过来吃饭。”谢淳风路过谢霁身边,脚步一顿,侧首打量着这个和他?一般高的少年,许久方低声道,“他?没死,不过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不过你放心?,看在你舍命救过宝儿的份上,以后你的事便是我谢家的事。”

谢霁沉默。

他?自从?开口说话?,向谢宝真承认自己与仇剑的师徒关系起,就该料到谢家会顺藤摸瓜查到他?的过往,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谢霁情不自禁望向身旁的谢宝真,仍记得梨花阶前?,鼻尖上那带着甜美芬芳的轻柔一吻,足以熨平他?满身心?的仇恨与伤痕。

小少女察觉到他?深沉的视线,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放下金汤匙,将手里的那碗红豆甜汤分给他?,细声细语道:“九哥想喝这个吗?给你!”

谢霁垂眸望着轻轻搁在自己案几?上的甜汤,目光忽的变得柔软。这汤用不着品尝,他?就已知道该是怎样的甘甜……

入谢府第三?年,这种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关系,因谢宝真的存在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

用过膳,谢宝真进宫去看了一趟七公主。

元霈自春祭之后便得了正式的封号,准确来说,现?在应该唤她一声‘云泽长公主’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年已十五,封号‘云泽’,还不知是要嫁给谁家以示皇恩泽被呢!”及笄之年的女子似乎要面临许多烦恼,元霈漫不经心?地捻着一枚棋子,感叹道,“便是长公主之尊又如何?不过是件工具,比不上宝真你命好。”

谢乾早就许了谢宝真婚嫁自由,故而她并没有这些烦恼,依旧无忧无虑道:“也不一定那么糟糕呀!说不定你嫁的那个人,刚巧就是你喜欢的人呢!”

元霈脑中浮现?出?一名白?衣小将英气勃发的身形,不由抿唇一笑,低声道:“借你吉言啦。”

“对了,那日春祭意外,听说花车翻了,你没事罢?”谢宝真落下一子,关切道,“我也经历了一番波折,故而没有及时入宫探望你,还望霈霈莫要责怪。”

元霈紧跟着按下一枚黑子,摆摆手道:“无碍,就是受了惊,躺了一日才?好。多亏那夜有谢长史在身旁,花车倒的那一瞬,他?及时抱着我跳下了车。若是没有他?,你这会儿怕就见不到我了。”

“淳风哥哥?”谢宝真不由在脑中想象‘东风君’英雄救美的一幕,点头笑道,“他?是很厉害的。”

“特别厉害。”元霈附和。她显然走了神,一盘棋下得乱七八糟的,明明都快输了,却仍是嘴角噙笑的模样,看得谢宝真一脸莫名。

谢宝真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轻声道:“霈霈,你一直在傻笑什么呢?”

“有吗?”元霈摸了摸嘴角,一手捻着棋子,却迟迟不肯落下,许久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宝真我问你,谢长史可曾有心?仪的姑娘?”

“不知道,从?未听他?提过这方面的事……你问这作甚?”

见元霈的脸唰地红了,谢宝真好像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啊,霈霈不会是喜欢淳风哥哥罢?”

‘喜欢’二字一出?口,谢宝真自己都愣住了。她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只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将懂未懂,多少对此?心?生向往罢了。

元霈的脸更红了些,恼羞成怒,伸手轻轻捏了捏谢宝真软糯的腮帮,嗔怪道:“你轻些说!若让旁人听见,我又要挨太后娘娘的训斥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听见的。”何况谢淳风少年英才?,京中贵女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谢宝真并不觉得元霈的爱慕有何不对。

只是,到底怎样才?叫‘喜欢’?

如此?想着,谢宝真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少女思?春,少男钟情,明明非亲非故,却日日夜夜地挂念着他?。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他?多看自己一眼便心?生欢喜,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便心?生妒忌,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怎样都不会腻……”

元霈索性搁了棋子,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想,这便是喜欢罢。”

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

谢宝真托着腮,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形:墨发白?袍,深邃的眼,淡色的唇,修长好看的指节,还有那赤着的背脊及肌肉上细密的水珠……

元霈观察着谢宝真的神色,低声笑道:“你此?时脑中想的那个人,便是你心?仪之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宝真眨眨眼,又眨眨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摆摆手道:“怎么可能!”

嘴上虽是否认,可止不住心?跳加速,脸颊绯红,目光飘忽无措,满脑子都是台阶前?、梨花下那场一吻鼻尖的荒唐之景,仿佛九哥身上清冷的淡淡熏香仍萦绕鼻端,醉人至极。

“你想到谁啦,怎的把你吓成这样?”元霈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好奇心?,悄声问,“是我认识之人?”

谢宝真只是摇头:“他?不行的……”

他?是她的九哥,妹妹怎么可以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呢?真是太荒唐了!

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小小地辩论,说:可他?不是亲哥哥呀!

回家的路上,马车摇晃,颠簸着谢宝真满腹的情思?。谢淳风正好交班回府,便同她一道同行。

见妹妹趴在马车车窗上,望着外头倒退的街道发呆,谢淳风忍不住打破沉默,屈指弹了弹谢宝真小巧白?皙的耳尖,问道,“在想什么呢?从?宫里出?来后,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谢宝真回神,湿润通透的眼睛望向谢淳风,想了想方问道:“淳风哥哥,你觉得霈霈如何?”

“云泽长公主?”谢淳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平静答道,“才?貌双绝,不骄不躁,挺好的。”

“那你喜欢她吗?”谢宝真又问。

谢淳风有些讶异,随即很快恢复镇定,“问这作甚?”

“我瞧着她好像很喜欢你。”谢宝真抿了抿唇珠,好奇道,“你会娶她吗?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是我的亲哥哥,你们在一起未尝不可。”

谢淳风咳了声,道:“别胡思?乱想了。”

朝中局势复杂,若是成了驸马,便不能在朝为官,一世?前?程皆要葬送在这场婚姻中,是问哪个踌躇满志的少年郎愿意如此?蹉跎呢?

谢宝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许缘由,不由扼腕叹息:原来不是每个人的‘喜欢’,都能换来一个圆满结局的。

谢淳风虚着眼睛看她,试探道:“宝儿今日总是将感情之事挂在嘴边,莫非是有心?仪之人了?”

谢宝真心?中一咯噔,忙否认道:“不曾有!”

谢淳风将信将疑,醋道:“若是有心?仪之人了,宝儿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哥哥替你把把关。”

……顺道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觊觎谢府的掌上明珠。

“都说了没有啦!”谢宝真小声嘀咕,“我都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喜欢……”

正说着,马车路过一个泥人摊子,谢宝真眼睛一亮,忙掀开车帘道:“停车!”

往来热闹中,马车停稳,谢宝真便凑到泥塑摊前?左瞧右瞧一番,只见那些不及巴掌大的彩色小泥人惟妙惟肖、丝毫毕现?,不由心?生欢喜。

摆摊的老者捋着长须,笑呵呵招呼道:“小娘子可要买泥人?老朽现?捏,保管能捏出?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小泥人来!”

“不捏我成吗?我想给别人捏一个。”

“也成。只要你将那人的身量样貌一一道来,我便能让他?在老朽的掌心?泥团中活过来。”

谢宝真大喜,在脑中回想起那人的身形,然后比了比身旁的谢淳风,软声道:“大概他?这么高的少年郎,好穿白?衣,不曾束冠,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笑起来很好看……”

老者取了各色彩泥于指间捏造,不一会儿便初具雏形,颇有些神采,谢宝真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连声说‘像’。

谢淳风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一袭白?衣,又看了看那泥人,颇为自信地笑道:“果然没有白?疼宝儿,还知道给哥哥我捏个泥人做礼物?。”

嗯???

谢宝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无辜眨眼道:“这是要送给九哥的,不是给你的呀!”

“……”霎时,谢淳风英俊的脸庞有些僵硬。沉默半晌,他?五味杂陈道,“都是做哥哥的,怎的待遇差别这般大?”

“不一样的。”谢宝真下意识反驳,却又说不出?两位哥哥哪里不一样,只小声道,“你和九哥,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

谢淳风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被刺了一刀。

好在谢宝真很会哄人,见谢淳风脸色不对,忙对老人甜甜笑道:“老人家,麻烦您给我淳风哥哥也捏一个泥人……就是我身边这位,要捏得好看些,器宇轩昂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淳风付了泥人的钱,心道:我就是个工具人。

(默默在心里对谢霁挥舞起了屠龙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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