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黎的碰壁可想而知,信安郡主与郡王妃原本的朋友关系又有产生裂痕的迹象,这两位昔日贵女,即便如今落魄,骨子里仍是傲气的。
信安郡主嘴上说,“无妨无妨,这种事必定得两相情愿才好,勉强做夫妻也不美。”心道,你家闺女二十五高龄,还要找年长的,除了鳏夫哪里还有合适的人。自家儿子相貌才干,哪们不是上上品,结果竟是给人拒了。信安郡主心里憋气的很。
郡王妃看信安郡主眼眸中闪过的一丝不悦,心下亦有些不乐意,暗道,我家闺女有主见而已,看这脸色,亏得我闺女有眼光,不然嫁过去,郡主婆婆也不好相与。
于是,郡王妃信安郡主之间的气场便有些微妙了。
这些却影响不到胡安黎与大姑娘两人。
胡安黎一大早就叫着大姑娘跟着杜长史去验收兵甲,说到治安军的兵甲,胡安黎就很佩服杜长史,北疆的兵甲紧张到没有一付多余的,杜长史硬是给他都是整的新货。
这差使原是穆安之一时没好主意交给杜长史来办,不想,杜长史倒真想了个极好的办法。现在是没处弄兵甲去,甭看陆侯跟王府关系好,怕就是穆安之亲自开口跟陆侯要上几百付,陆侯都不一定给。安抚使衙门那里更不必说,不说没这许多,便是能接济一二,也是半旧的。安抚使衙门自己用的东西都寻常的很。
杜长史硬是把主意打到白大人那里去,杜长史打听了,白大人有身孕后要保养身体,便不再研制兵器。他跟白大人商量,把白大人那里的铁矿石买了,也不是私铸兵械,私铸兵械是死罪,杜长史的出身,对此门儿清。杜长史打制的皆是清一色民用兵器,他用的还是白大人新的锻造方法,头一批长刀已经给胡安黎送过去了,这是第二批。
胡安黎骈指划过线条流畅优美的刀身,轻轻一弹,刀身发出一声清越回音,日光下的刀身仿佛荡出一抹铁紫光晕,胡安黎回刀入鞘,赞道,“真是好刀。”
“这是新的锻铸刀,近卫军都没见过,用的时候倘哪里不适告诉我,我要回馈白大人,还能再做改善。”杜长史说。
“师兄放心,我定会交待下去。”胡安黎知道这还得应下为白大人试新刀的名份,以免消息起漏有人御前进馋。
除了一百柄新刀,还有弓箭甲胄,“铁甲不要想了,剩下的铁矿还得先用来锻刀,这甲胄是皮甲铁甲穿插着用的,胸前肘肩都用铁片,旁的地方是皮甲。”
“这就很好了。”胡安黎笑,“唐大人打发人去了两趟,自己又去了一趟,我也不能锁着门不让看。师兄谨防唐大人找你打秋风。”
“打什么风都没用,你麾下队伍明年是做巡察军用的,安抚使衙门的捕快无非就是城中治安,怎么也得先说你们。”杜长史另取一把格外狭长锋锐的长刀递给大姑娘,“寰妹,你不是一直想要柄趁手武器,这刀是特意给你制的,看可还喜欢?”
大姑娘握在手中爱不释手。
胡安黎问,“你想要刀怎么不跟我说?”
“你自己个儿都穷的什么似的,兵器全靠杜大哥供应,我就直接问杜大哥了。”大姑娘拢过自己的长发,抓几根发梢,对着刀锋轻轻一吹,当真是吹毫可断。大姑娘喜道,“真是一把好刀。杜大哥,这定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这刀你们女孩子用足够了,刀有些轻,也没费什么事。”杜长史对女孩子一向温柔有耐心,对大姑娘道,“下去咱们出去猎狼,你带着试试。”
“我也正有此意!”大姑娘立刻把刀挂腰间臭美起来,拍了拍紫色织锦包裹的刀鞘,“刀鞘也美。”
“姑娘家的东西,就得精致才配得上寰妹。”杜长史逗的大姑娘直笑,胡安黎一只眼睛看着手下搬兵器,分神问,“什么时候去猎狼?我要有空也一起凑个热闹。”
“你哪里有空。先忙你的正事,猎狼什么时候不能去。”大姑娘眼中映出晴空一样的笑,胡安黎也不禁露出些许笑意,“也是。”
大姑娘在家里闷的太久,自晋地到北疆一路上都是极欢喜开朗的,如今到新伊仍是如此。她喜欢新鲜事,喜欢交朋友,热心肠。
待验过这批兵甲,杜长史还有事与兵工坊的人交待,胡安黎就先回练兵所了。大姑娘与他一同去,大姑娘懂些拳脚武功,她自幼没憋屈死便是因会武功的缘故,谁敢欺负她,她立刻便是一顿胖揍,不管后头她会受什么样的惩罚,反正她也早揍过欺负她的人,当场报了仇。所以,自小到大,尽管生活环境憋屈,大姑娘硬是一幅豪爽开阔的性情。
冬日阳光温暖的铺满人间,两人一人一匹骏马,跟在押送兵甲马车后面。及至快到练兵所时,大姑娘要告辞回王宫。胡安黎决定亲自向大姑娘吐露心事,恳的说,“阿寰,若没有要紧事,能跟我去练兵所么?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昨日母亲已与她提起过,大姑娘并不笨,她看胡安黎一眼,胡安黎依旧是斯文模样,不过,因近些天都在练兵,文雅的面容上多了些坚毅。胡安黎似是明白大姑娘心中所想,“想亲自跟你说。”
大姑娘“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乱,也有些别扭,毕竟她一直把胡安黎当做弟弟一般。两人也的确是不远不近的表姐弟。
练兵所有人出来接管兵械,胡安黎吩咐一声,将马匹交给侍从,请大姑娘去他理事的书房。
虽说自小不得父亲喜欢,不过,胡安黎在物质上没受什么亏待,可在那样的环境,想养成纨绔习性也不可能。书房很简洁,临墙一条小炕,炕上置着矮桌,笔墨整理的摆在一侧,另有茶盘里套着暖套的茶壶与四只天青色茶盏。炕畔烧着白泥炭炉,炉上坐着黄澄澄的铜壶,壶中水咕嘟嘟的开着。
胡安黎倒了两盏茶,递一盏给大姑娘,“天气好也架不住这北疆的冬天,喝杯茶暖一暖。”
大姑娘接过,见里面是绿茶,“你还吃不惯这里的奶茶哪?”
“总觉着滋味有些奇怪。”胡安黎道,“慢慢就惯了,说不定以后吃不着还想得慌。”以往大姑娘话挺多,兴许是预感到胡安黎要谈的内容,今天偏就没话了。茶盏的热度透过瓷器传到掌心,胡安黎道,“阿寰你知道我想说的话,应该是不愿意的吧?”
“不是不愿意,你条件这么好,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就是觉着,咱们一直姐弟一般,突然说做夫妻,多奇怪啊。”大姑娘并不是胡乱搪塞,她如何想,便如何说。可心里又有些歉疚般,不禁看向胡安黎。
“没关系。”胡安黎温和的说,“我心仪阿寰你,是我的事。阿寰你若是心仪我,我求之不得。倘你只将我视为弟弟,也没关系。”
胡安黎眼睛弯起个含笑的弧度,“很早的时候,真正知道娶亲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就想过未来妻子的模样。我心事重,就想找个性情疏朗的女子。后来,出了我父亲的事,我以为再也遇不到能理解我、能真正不怕我、愿意把我当寻常人的女子,却遇到了阿寰你。就算你不愿与我结为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因鄙薄我的为人拒绝我,只是没把我列为丈夫的考虑范畴。一生能遇到心仪之人就是天大幸运了,你还能坐在这里听我唠叨,听一听我的心事,我就很高兴,很知足了。别放在心上,真的没关系。”
“别这么说,你什么时候找我,我都会听你说心事的。你也别自我菲薄,你怎么了,文才武功都不差,一等一的好男儿。”大姑娘认真的说,“就是你父亲的事,那能怪你么?那是你倒霉,修来那样的爹。我也很倒霉,哎,我也想过,有那么个爹还不如没有哪。只是我那个爹还真不能乍然死了,倘是他死了我跟我娘能过好日子,我早盼他死一千回了。”
大姑娘用力拍胡安黎手臂一下子,“父慈子孝,那也得是父慈子方孝。世上多的是畜牲,不配为人父母!叫咱们遇上,除了倒霉还能说什么!这事儿上,谁也不如咱俩感触深!”
胡安黎笑,问她,“我心仪什么样的女子你知道了,你心仪什么样的男子,不妨与我说说。”
“文才武功、人品性情都要上等,没成亲,单身,说得来,就行。”大姑娘道。
胡安黎追问,“那我哪一样不合你心意。”
“还得比我大些。”大姑娘立刻补充,胡安黎气馁,“我不是说酸话,阿寰,圣人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年纪大不一定就懂事,如果你觉着我人品性情上还算入你眼,能否认真考虑一下我。”
“这一下子,这么突然,我真觉着有些别扭。”
“突然什么,又不是立刻成亲。”胡安黎同大姑娘商量,“要不这样,从现在开始,你别把我当弟弟了,咱们就做寻常朋友相处,如何?哪怕你最后仍不选我,我也不会怪你。如果真有一个比我强千百倍的好男儿,我为你高兴都来不及。你看,可以吗?”
阳光自窗格而入,映着大姑娘淡粉的脸颊,映着胡安黎真诚恳切的温柔眼眸,炉上的黄铜水壶中的白色水汽缓缓上升,模糊了两人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大姑娘的桃花运正旺,纪夫人时常过来说话,听闻王妃娘娘喜食酸,特意送了些老酸杏儿过来。旁人便是舔一下嘴里都能酸的冒酸水,李玉华硬是吃的香甜。纪夫人不敢多扰王妃,到郡王妃那里说话。
纪夫人脸上是神秘中带着笃定的笑,“这么瞧着,王妃这胎定是世子无疑。”
“我看着也像。”郡王妃道,“我怀大妞那会儿,特别嗜甜。平时我倒不喜欢吃甜,就是怀身子的缘故,炒青菜都要厨下放些糖才觉着好吃。”
说到生孩子的话,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说着说着,就说起大姑娘来,纪夫人说,“上次听说咱们大妞跟着陆侯一道出去猎狼,还真打了两头狼回来,这孩子箭术这样好,像大姐姐你。”
郡王妃笑,“她武功是我教的,可在王府时也没真练过刀枪箭戟,来新伊后现练的。她这三两式,猎狼还远的很,多半是陆侯哄她玩儿。”
“大姐姐,咱们大妞的亲事,你有考虑没?”纪夫人也就不兜圈子,问郡王妃。
彼此不是外处,郡王妃道,“我正为她这事操心,她这年纪,不好再耽搁下去,可总没合适的,终身大事,也不能凑合。”
“那是,尤其姑娘家的亲事,一定要慎重。”纪夫人这两个月也细致留心大姑娘,很喜欢她的性情,纪夫人就毛遂自荐了,“按理,这事该寻个媒人来跟大姐姐说,可咱们亲姐妹一般,我就直说了。大姐姐,我膝下三个小子,老大老二都成亲了,老三阿然,我跟大姐姐说过,在帝都的那孩子,大姐姐可还记得?”
“这怎么能忘。现在都四品了,是个极出息的孩子。”
“几个孩子里,我都是一碗水端平,是他爹最心疼他。他也生得得人意,性情不是我自夸,也是个知道体贴人的。大姐姐你觉着我那小子如何?”纪夫人期待的看向郡王妃,夫妻俩商量过,实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好亲事。女子大三岁不算什么,女大三,抱金砖。
郡王妃叹口气,“我自是愿意的,咱们两家还有什么说的。妹妹你不知道,这事原不想跟你说,如今也不瞒你,今早信安郡主过来跟我说她家安黎,那孩子我瞧着也不错,来新伊的一路上,跑前跑后的,细致体贴。可大妞那丫头,她不愿意年岁比她小的。”
纪夫人目瞪口呆!她一向把大姑娘当自家孩子,大姑娘今年二十六,要是还要再年长些的男子,没成亲的可太少了!
纪夫人实心实意的说,“大姐姐,你还是劝劝咱们大妞,年纪大些小些的无所谓,关键是人品靠得住。”
“我也这样想。这事也不能急,要是劝得犟了筋,就更拐不过来了。”郡王妃好笑又无奈。
纪夫人道,“没事儿,大姐姐你慢来,阿然还在帝都,他的亲事总要我跟他爹点头。我先写信跟他说一声,让他在帝都寻个好画师,画张像送过来,让大妞见一见阿然的画像。倘是合了意,就什么都好说了。大妞不乐意也无妨,咱们是亲的,做亲原是为了亲上加亲,就是没做亲的缘分,也一样是亲的。”
郡王妃笑,“你这话很是。”
于是,大姑娘不知道的时候,又有一桩亲事寻上门。
信安郡主闻了些风声,心中忍不住有些羡慕,想着真是一家女百家求,大妞这孩子也争气,年岁略大些,也并不很影响亲事。说起来还是柳明弈会做人,北疆很有些不错旧交,这真正拿出孩子过来求亲的,当真是实诚关系。
不过,陆侯待郡王妃母女这样好,倒是出乎信安郡主意料。
不说信安郡主,就是穆安之也越发相信,当年睿侯与柳国公府是真情实感的关系啊。睿侯故去多年,郡王妃来到新伊后,陆侯便时常打发人送些野味儿过来,连对大姑娘都另眼相待,打猎都带着大姑娘去。
“三哥。”唐墨响亮的嗓门唤回穆安之的神思,两份札子放到穆安之面前,唐墨道,“巴末部和若风部族长到了,这是他们的请安札子和礼单。”穆安之翻开来,“字写得不错。”读两行,“文法也好。”
唐墨噗噗忍笑,穆安之问,“怎么了,有什么鬼?”
“我是笑三哥你真是好眼光,这是惜怡的字。”唐墨说,“他们不懂请安的规矩,也没写请安札子,礼品倒是带来了,礼单也写的粗略。我没让他们立刻过来,总得学些规矩才好来见三哥。就让他们说着,让惜怡帮他们写的请安札子,又让惜怡他们教一教拜见时的礼节。”
藩王初到,自然要先立威。穆安之赞小宝灵光,“我就说这差使交你准没错。”
唐墨道,“三哥你看什么时候见他们?”
“明天上午吧。”
“三嫂说她身子也没大碍,那我明天让若风部的公主也去拜见三嫂。”
“行,你来安排。”穆安之留唐墨吃奶茶,顺便问问两部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唐墨说,“两部来的都是族长,巴末部族长年纪,刚三十岁出头,带着族亲族长族兄弟一共十人,还有侍卫五十人。若风部的族长年纪瞧着不小了,头发都白了,带着公主和三十位随从。我打听了一下,巴末部族长是去年亲继承族长位,若风部族长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公主年纪不算大,如今十五岁。”
穆安之颌首,见唐墨把玩着腰间玉佩,穆安之一向对佩饰不大留心,这类东西太多了,不过,唐墨这块有点不一样。穆安之双眸微眯,“这玉牌倒挺独特。”
“岳父给我的见面礼。”唐墨说,“是岳父家传的。”解下来递给三哥看,“寻常玉牌无非雕个龙刻个凤,你看我这玉牌,一面刻了株柳树,一查刻的枫树。听岳父说,岳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岳山年轻时犹爱这柳树与枫树,行走江湖时化名柳枫眠。”
穆安之将这玉牌接在手中,玉质入手温润,雪白若羊脂,没有半点瑕疵,这么大块的无瑕羊脂美玉,穆安之见的也不多。穆安之赞,“真是好玉。”
“当然了,岳父多看重我。”唐墨得意的说,“大姨也夸这玉好。要我说,玉好还在其次,三哥你看这刀工,寥寥几笔便将柳枫两树勾勒的形神俱全,这可不是寻常刀工。”
“内务司有的是玉匠师傅,这有什么不寻常的。”穆安之细看两眼,“无非就是你这个刻的好些。”
“不不不。三哥,这不是玉匠所刻,玉匠雕刻,切磋琢磨是少不了的。可这玉牌你瞧,切磋都是玉匠的手艺,但雕琢这一步,并非玉匠所为,乃是一位高手用细锥勾上去的,如同做画一般。我猜是太岳山画的,这得多珍贵啊,岳父一见我就给了我。”唐墨感慨着岳父对自己的感情。
“这不大像你太岳山的手笔,睿侯的字是极有锋芒的,玉牌上的几笔更圆融些。”穆安之倒不是故意打击唐墨,只是把自己推断说出来。
“我岳父说是太岳山传给他的。”唐墨自己美美的,“总归是长辈传下来的东西,也是很珍贵的。”
穆安之把玉牌还给他,“这么珍贵你就妥当佩带,别毛手毛脚弄丢。”
“怎么可能丢,你看我这系绳绑的多紧。”唐墨将玉牌挂回腰间,顺带同穆安之说,“三哥,给两个部落的赏赐得预备着了。”
“行,我知道了。”穆安之说,“你往王妃那里去一趟,王妃说给你做了几件大毛衣裳,你带去穿。”
“嗯,那我去啦。”
唐墨高高兴兴的去李玉华那里,穆安之望向窗外铅灰色的阴云,一块小小玉牌,倒又勾起玄隐阁那档子事了。
摇摇头,捡起件公文,穆安之重新投入到公务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