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
朝廷派三皇子穆安之为钦差的消息很快通过坻报送到洛阳城,河南巡抚府。范巡抚提前腾出巡抚府,供钦差一行入住。
没几日,又有一骑快马绝尘而至。
“奉三殿下命令,请大人阅此手书。”斥侯将怀中漆匣呈上。
范巡抚先问,“殿下可好?”
斥侯答,“安好。”
范巡抚令下属请斥侯下去安歇,验过漆封后打开手书,里面只有一句话:大批粮草即到,请先行平息粮价,安抚百姓。
范巡抚再一次召集洛阳官员,将穆安之的手书传示给诸人看,诸人皆面露喜色,都说,“粮食一到,洛阳的危机就能解除了。”
范巡抚憔悴的脸上也有几分喜色,“将这消息传给城中各粮商,让他们再压一压粮价。他们若是明白,还是趁早将粮价平了,不然,待殿下押送粮草一到,他们手里的粮食也不值什么了。”
焦知府叹气,“若他们手中有粮,如今城中粮价,还捂着做什么。今早下官刚召见过城中几家大粮商,他们实在也拿不出一粒米粮了。”
“粮商商会的陈会首怎么说?”范巡抚问。
“陈会首请下官到他的粮铺去,粮仓都空了。”焦知府又叹了口气。
范巡抚不置可否,“不妨告诉他们一声,三殿下在帝都掌刑部,以严峻冷肃闻名,这位殿下当差三年,审过南安侯世子案、前玄甲卫大将军案,让他们自己掂掇着办吧。”
“大人?”
范巡抚望着外面难得晴空,“能平安着赚银子,才是福气。是不是?”
穆安之一入河南境就见着大批灾民,这也不急着去河南府了,大军先进了邺城。邺城知府出城三十里迎接钦差队伍,穆安之车马未停,直接就进了邺城府。
徐知府骑马跟在穆安之的车畔,心情仿佛这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忐忑。
一直待到城外,穆安之命停了车。
城门外支着五口大锅,有拄杖相扶的灾民在排队等着领吃食。已是开春,地上见不到一丝绿意,但凡绿的能入口的,都被吃完了。灾民和邺城砖灰色的城墙一样,灰扑扑的。
穆安之年轻,走路也快,徐知府跟着都有些吃力,灾民们远远见车马整肃的车马队,已猜是来了贵人。此时见诸多衣着体面的老爷簇拥着一位红底金袖、衣饰华贵的年轻公子过来,早相扶着纷纷下跪。
穆安之摆了摆手,小易叫了声,“起――殿下吩咐,不必多礼。”
穆安之直奔着煮粥的大锅就去了,掀开锅盖,叫稀粥,粥都不能答应。锅底浅浅的一层米粒铺在锅底,五口大锅都是如此。
“城中无粮了吗?”穆安之问。
徐知府叹,“府里就还有三千多斤粮食,实在是不敢多用。”
“城中商会那边呢?常平仓呢?”
“去岁冬天,暴雪不断,城中贫寒百姓就有冻饿而死的,下官便取了常平仓的粮食赈济百姓。今春又是接连五场大雪,天气回暖,也是雨水不断,城墙都被雨雪所侵,垮了一段。常平仓的粮食早就吃完了,朝廷的赈济到邺城,也有五十万斤糙米五十万斤粗粮,殿下,邺城有民三十万余啊。”徐知府说着老泪横流。“哭什么,我来就是帮你们赈灾的。”穆安之伸手向前一指,“别挡着我。”
围在穆安之视线前方的邺城官员立刻散开,分两列站立,空出一道笔直通道直通瑟瑟站在一畔等着领粥的灾民。穆安之四下看两眼问,“开路的铜锣哪。”立刻有小吏送来铜锣一只,穆安之拎着,当当当敲了三下,险没把周围人耳朵震聋。穆安之走到灾民面前,吩咐一声,“抬米过来!”
三五车大米被推到近前,穆安之当的敲下锣,“都打开。”
米袋打开,里面皆是黄灿灿的糙米,前面见着的百姓们都发出不小动静,后面看不到的踮直了脚尖伸长了脖子往前够,实在看不到的就捅前头人的腰眼打听是出啥事了,一听说有米到了,大家声音里都带着喜悦。
穆安之又当的敲了一声,大家立刻清静下来,“端个椅子过来。”
穆安之站在一张小吏坐的椅面儿泛光的老榆木椅子上,对着面前乌泱泱的一片饥民道,“我就是奉陛下之命过来给大家伙儿送粮食的!从今天起,大家伙儿就不必挨饿了!”
底下立刻一片欢呼,穆安之又当的敲了声锣,欢呼声止,他举起一根手指,“按村按乡按县,谁是管事儿的,出来!”
乞丐也得有个头,这么些灾民,不会没个管事的人。徐知府在一畔回道,“殿下。城外灾民的事是李同知在管。”
穆安之道,“没问你。”
徐知府立刻不敢再言。
灾民群里有族老有耆老有里长有县里任过衙役捕快现在出来逃荒的,还有时间久在灾民群里人缘儿好的,出来了十来个人,看不出年纪相貌,饿的太久,便是模样也是不体面的。
穆安之将手一挥,“录一下姓名年龄家乡族人。”
然后对大家伙道,“你们过来,看着下米。”
金灿灿的糙米如同金砂般倾入蒸气腾腾的热水中,只倒水的两成高,穆安之道,“你们饿太久,一下子不敢吃干的,撑坏不是玩儿的。这粥煮的稠稠的,吃上三天,再吃干饭!”对那十来人道,“你们瞧着这几口锅的米,前三天煮粥是每锅这些米,第四天便要插筷不倒。你们平时每顿吃多少?”
有个胆子大些的回道,“成年男子两碗,妇人一碗,孩童减半。”
“男人妇人不变,孩子也一碗。先这么着。”穆安之道,“明天我会派使者过来巡视,粥薄了,你们只管说,这个时候谁也不用怕。我的粮食都带来了,你们不说,饿死媳妇孩子,就是你们自己的孽!”
当时就有人哭了出来,嘴里喃喃的给穆安之磕头。
穆安之不爱看这个,卓御史在一畔也扬高嗓音道,“这都是陛下的恩德!”
也不知谁,立时就来捧卓御史臭脚,带着高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于是,邺城府外,一片高呼万岁之声!
穆安之心下暗骂卓御史,怪道这姓卓的年纪轻轻就爬上了左都御史之位,果然是拍马屁的绝顶高手!
李玉华在车里远远望着自家三哥站在椅子上当当当的敲锣,扯着嗓子喊话,心下觉着虽然有点土土的,可骄傲了。
大家伙都饿成这样了,现在什么花言巧语都不好使,就得像三哥这样实实在在的把粮食拿出来,让大家伙都吃饱才是真的。
钦差队伍在无数灾民感激的目光中进城,数着后面那长长看不到头的运粮马车,邺城府的灾民才算是真的相信:真的有粮了!
穆安之进城,邺城知府已将知府衙门腾出供穆安之一行居住。穆安之也没客气,对徐知府道,“半个时辰后开会,邺城内不当值的大小官员,本地有名望的乡绅,邺城商会管事的大小商贾,尤其是粮商,一个不落,都要过来。你去安排一下。”
徐知府下去安排,穆安之对卓御史秦将军等人道,“你们各打发个管内务的亲卫长随到严大姐那里去,她管着派发屋子的事。”
徐知府当官也三十几年了,全凭谨小慎微才熬到知府任上,一见三殿下这般声势,当下不敢耽搁,半个时辰就把人召集全了。
其实城中官员都在,主要是召集商贾用了些时间,商贾地位低下,寻常不得吩咐,敢里见得到钦差,更何况是皇子殿下。
穆安之坐正中上首之位,卓御史因也是正经钦差之一,居穆安之右下首,之下是杜长史,秦廷在左下首,之后是胡安黎张案而坐。徐知府带着一干官员挨了杜长史坐,乡绅则是在胡安黎下首置坐,商贾整整齐齐站了一排,没他们坐的地方。
穆安之问,“刚徐知府说,府衙还有存粮三千余斤,对吗?”
“是。”徐知府要起身应道。
穆安之指了指胡安黎,“记下。”
穆安之继续问如今灾民多少,治下多少县城,各县情况如何。徐知府都说得上来,瞧着倒也不是太无能。
小易呈上一盏清香扑鼻的香茶,穆安之喝口茶,先问乡绅,“你们现在生计如何?”
都跟穆安之诉起苦来,穆安之道,“家中可有余粮?”
基本上都是几百斤,独一位上了年纪的干瘦老者道,“我拿家中细粮换了粗粮,如今还有五千斤,殿下若是赈济使,只管拿去。”
穆安之问老者姓名,听着是姓邺的,道,“是本地老户了吧?记得国子监有位邺博士,不知可是你族人。”
“正是。那是小人族弟。”
穆安之点点头,当时便有其他乡绅暗忖这邺老精道,五千斤粗粮算什么,如今捐出去,非但在皇子殿下这里挂了名儿,连做官的族兄都跟着露了脸,登时悔的不成。只是,刚刚已哭过穷,委实不好再露富。于是,即便后悔,也只得憋着了。
穆安之看向站一排的商贾,“哪个是粮商商会会首?”
一位生得颇是斯文,身着绸衣的圆脸中年前上前回道,“殿下,邺城地方小,没有粮商商会会首,小的冯鸣,是本地商会会首。”
“哪几位是粮商?”
五个高矮胖瘦不同的商贾出列行礼,穆安之问,“你们手里有多少粮食?”
粮商纷纷道,“倘小的们手中有粮,早献给衙门救济百姓,不瞒殿下,如今家中也没有余粮了。”
穆安之的视线扫过诸商贾,问,“药商呢?”
药商手里自然也是没有药的。
穆安之问,“就不单独问了,你们谁手中有粮,站出来说吧。没有的不用说。”
没人说话。
穆安之点头,“行,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了。”问胡安黎,“都记录好了吗?”
“已是得了。”胡安黎答道。
穆安之对诸人道,“都按个手印儿吧。”
诸人皆露惊容,穆安之的目光平静中带着深深的威压,他道,“本殿下并非不通情理,你们自家也有家小要养活,千斤粮食以下,我不征调。本殿下在帝都掌刑部,在我面前,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如果让我发现在隐匿大宗粮食药材之事,今天的手印就是明天的罪证!按吧。”
拇指按在朱砂盒中,一阵凉意侵入肌肤,邺城自乡绅到商贾,均心下泛起几丝凉意。
口供记录确认完毕,穆安之对徐知府道,“同秦将军交接一下,即刻起,邺城所有城防、巡视之事,皆由龙虎营接手!所有药铺粮店,一律关闭!无令不可擅开!除本殿下指定商贾,不许经营!”
当时便有商会的人面露焦色,穆安之淡淡威仪的视线扫过,“你们手里反正无粮无药,想来也不影响什么!”
然后对徐知府道,“换下的城防巡捕之人,名单给我,我另有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