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一捧的娇黄色迎春花砖青色墙角开放,随着天气转暖,廊下花池里的蔷薇也抽出嫩芽,几只麻雀在阳光地里叽叽喳喳的欢腾了一个早上。难得的艳阳天,即便自窗外拂进的春风犹带着料峭之寒,也让人心情大好。
这样好的天气,穆安之令人在院里支起桌子,晒着太阳审阅魏氏案的卷宗。
“他家在找替死鬼上委实是一把好手。”穆安之对刚过来的杜长史说。
杜长史明白穆安之的意思,先前军饷案,是那位俸禄官程雨填了坑,这次的案子审下来,魏家执掌玄甲卫二十余年,他家的事儿不少,可如今人证物证都落在了魏家老三的头上。
对,就是那位曾经羞辱白肇东,说要送白肇东进宫做太监的魏三。
魏三。
魏老将军庶子。
魏胜将军庶弟。
杜长史自己倒了盏茶,捧着茶盏感慨,“我以前都不知道庶出的这么不值钱。”
穆安之斜杜长史一眼,阖帝都,穆安之认识的人里,嫡出的都不一定有杜长史这自信。而且,杜长史都能自嘲,可见是真没把自己庶出的身份放在心上。
杜长史发现穆安之的视线,奇怪的望回去,才一拍脑门儿想起来,“哎,忘了忘了,我也是庶出。”他连声道,“我这庶出跟魏家可不一样,我家在我这辈就我跟大哥兄弟俩,再说,我们家也没歧视庶出的传统。”
好吧,他家往上数八辈,就没庶出子。
杜长史都奇怪,跟穆安之说,“其实我小时候也常记恨我大哥,气他总为些小事教训我,想着也就我爹娘去的早,不然定不能答应,哪儿有这么欺负人的?我那会儿特意羡慕魏三,每天爱耍就耍,魏老夫人可惯着他了,一屋子如花似玉的姐姐,他那屋子收拾的也好,跟个神仙洞差不多。我去一回就爱上了,回家也想照着收拾,跟我哥一说就挨了他两脚,把我吓的没敢再提。”
杜长史喝口茶,望着湛蓝的天空,“这人哪,真是不能看一时。”
穆安之诚心诚意的说,“杜大人养你也不容易。”
“我跟他过日子更不容易,也就是我,换个人谁受得了他。”杜长史半点不觉着他哥养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是亲兄弟,父母都不在了,自然是他哥养他啦。至于他哥人品好,养他很用心什么的,这也很正常啊,他哥又不是那等无知婆娘。当然,要是他哥非把他养成个大纨绔,他也是完全不介意的。
杜长史没心没肺的想。
穆安之翻着卷宗,“玄甲卫发俸是魏三负责,贪的银子进的是魏三在银庄的账,就是魏家贪上的一应官司,举凡关系人命的,都是魏三打点的。”啪的将卷宗一合,“这魏三真当千刀万剐。”
“要属下说,魏家委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事涉小二十年,要说这些事魏家父子都不知道,难道这些年,他们父子都是聋子瞎子?”杜长史讽刺的说,“设这样的局,无非就是给刑部添麻烦罢了。”
穆安之问,“魏三还没审下来?”听杜长史说无非就是个纨绔,这么难审?
“所有证据都指向魏三,魏三也承认是他自己贪了银子搀和了官司,可魏三有烂赌的毛病,一把赌下来就是上万银子,那些银子的去向多半是叫他赌光了。”杜长史道,“刑部去抓赌坊时,已是人去楼空,显然一见将军府出事立刻撤摊子走人的。魏老将军不能用刑,魏胜也不好刑囚太过,魏家父子的几个心腹拷问了一遍也没问出什么。若没猜错,除了府里的一套人手,魏家应该还有另一套人。”
穆安之皱眉,“这些银子拿去做了什么?”
“我整理了一下魏家日常的花用。”杜长史自袖中取出另一本薄册,双手奉上,穆安之一目十行看过,不禁道,“真是富比王侯了。”又问,“他家的账怎么平的?”
“殿下都觉吃惊,可这本册子还不是魏家的花销,这是魏家大管家府上的花销账目。”杜长史道。
穆安之:……
杜长史道,“魏家账目繁杂,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魏老将军膝下五子二女,其中,二子二女为嫡出,三子为庶出,还有孙辈十几人,每个主子,姑娘有大丫环六人小丫环六人嬷嬷六人粗使婆子十人,小爷身边的大小丫环嬷嬷婆子与姑娘是一样,只是小爷略大些还要配上大仆六人小厮六人车辆马匹都有专用,一个主子身边服侍的三五十个,再加上茶房、厨房、库房、针线房、马棚、书房各处使唤的人,大小管事三五十人,魏家光服侍的下人就有小三千,这些账整理核对就是大工程,许郎中都说,核一个县的账都没这么麻烦的。”
“别说县衙,一个府衙也用不了这些人。”穆安之身为皇子,小时候身边倒也有三五十人服侍的,不过自分府,长史司那是朝廷给安排的,余则府里服侍的不过百余人。倒不是他跟玉华妹妹真要这许多人服侍,皇子府自有规制,平日里洒扫的人手就不能少了去,另则七七八八的人手,百余人真不多。事实上,穆安之身边贴身服侍的就四个内侍,李玉华身边有六个大丫环外加一个孙嬷嬷是蓝太后给的,这样一比,真是还不如魏家姑娘小爷们排场大。
杜长史也觉着,“是啊,干嘛要用这许多人服侍,能有多少活儿啊。”根本没必要啊,他们家的男孩子小时候也顶多就是俩丫环照顾,待大些,十二岁后搬到前院,丫环都没有,全换小厮。
反正穆安之杜长史的思维是不能理解魏家这些无用的排场的,让穆安之说,就是有钱没处使去,烧的。想到魏家大管家的账目,穆安之就一肚子火,想当年他刚成亲,叫穆宣帝把俸禄给罚没了,一家子生计银子都是厚着脸皮借来的。虽说也没借旁人的,可瞧瞧魏家,一个大管家府上一年的花销也十来万了。
怪道军饷银子都伸手,就魏家管事这账目,他要是不贪不占,哪儿来得这些银子。一个管事家里都这样豪奢,将军府可想而知。得多大的产业才禁得起这样的奢靡……
穆安之朝杜长史招招手,待杜长史凑上前,穆安之压低些声音,“跟那位白东家透个信儿,看他知不知道赌场的事?”
阳光下,杜长史眉毛轻动,穆安之想着杜长史平日里虽略有刻薄,实际上是个厚道人。与杜长史道,“他不见得真的是回帝都报恩的,魏家与他有什么恩?不过,他也不见得这时候向魏家落井下石,反正就透这么个信儿,咱们碰碰运气。”
“老将军毕竟是他亲爹……”杜长史真如穆安之所想,心性厚道,故而,推己及人,都觉厚道了。
穆安之掀唇轻笑,“可不是把孩子生出来就配做父母的。”
杜长史吓的一抖,连忙左右扫一眼,见除了小易并无旁人,方道,“殿下慎言。”这话倘传到陛下耳中,能有殿下的好?
白肇东挺关心魏家的官司,他与杜长史交情不错,时常去寻杜长史打听。杜长史根本不必寻他,他自会过来。
杜长史便没瞒白肇东,“应该能到魏三那里截止,不会牵连到老将军和魏胜。”
白肇东眉心微动,“真的?”
杜长史点头。
“我听说案子不小,可见陛下念着君臣旧情。”白肇东的话里已带了试探。
杜长史望着他没说话,白肇东极为机敏,不好意思的搔了下鼻梁,“我怕你为难,不好直接问。小杜,你要觉着有能说的,就捡着不要紧的跟我说一说。”
“这次就是想问白大哥,可有旁的线索。”把魏家案子大致同白肇东说了一遍,证据链上就差那闻风而逃的赌场了。
杜长史道,“其实,即便抓不到赌场的人,主要罪名都在魏三,可魏老将军、魏胜想脱罪也不容易,一个赎职一个无能是肯定的,关键,魏家用这样的小道欺瞒脱罪,更会圣心全失。”
“这样的大案,刑部只会给出量刑的意见,最终怎么判,怕是内阁都不会全权做主,必然是陛下圣心独断。”杜长史眼含恳切,“所以,圣心很重要。”
白肇东无二话,“我明白。小杜你来问我,必然是老将军和魏胜那里都没问出什么来的。”
白肇东有些不解之处,便问杜长史,“小杜你说的道理,我不在官场的,听一听也觉着在理。按理,老将军和魏胜都是位在高官,只有比我更明白的,他们为什么不招呢?就算没有赌场那里倒一下银子,魏家这些事想都推到魏三头上也不容易吧?”
杜长史轻声说一句,“谁不想活呢?”
不论大案小案,都会有一个主犯。
量刑时,主犯刑责最重,这是肯定的。
魏胜是魏老将军的嫡长子,在军中官职最高,最得老将军重用。所以,杜长史判断,贪墨之事,魏家父子都清楚。
现在的锅在魏三头上,他们父子也都明白,哪怕证据都在魏三脑袋上,可依魏三的官位能力,魏三顶不起这口锅。
魏家父子必然要有一人,担起这魏氏案的主谋。
担此名者,必死无疑。
魏家父子都不肯认赌场的事,不是不在意圣心,而是都不想担下这桩重罪。
不是父代子,亦非子代父,他们两人,都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