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侍女端来烛台,蜡烛的明光驱散室内昏暗,许箴放下手中茶盏,笑了笑,“不等了,他们定是在外头吃,咱们先吃吧。”
许老太太絮叨一句,“亏得有孙嬷嬷陪着,不然我这心断然放不下的。”
许箴扶着母亲往饭厅去,许婉然小声抱怨,“我吃点心都吃饱了,大姐姐也是,不回家吃也打发人说一声,让一大家子等着她。”
许惠然觑着父亲的神色,柔声劝妹妹,“大姐姐身边就一个孙嬷嬷一个云雁跟出去了,打发谁回来?也就晚个一时半刻,你就别唧咕了。”
*
酒楼里挂起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映的满室辉亮,光辉更是洒向一畔的大湖,映出大湖里莲叶荷花的墨影。李玉华还是更喜欢推窗看到天边明月缓缓升起,她忍不住说,“这里可真好。”
穆安之惬意的靠着椅背,慢慢饮尽杯中酒,脸上淡淡染了几分胭脂色,“比吃包子好吧?”
出于对包子的真心喜爱,穆安之问李玉华晚上想吃什么时,李玉华很诚实的选择了太平居。穆安之怀疑白家村是个没有包子的地方,所以,白家村的人都这么喜欢吃包子。
“你少笑我,太平居是真的很好吃,还能看到太.祖皇帝的真迹。”李玉华望着窗外月亮,“这里也很好。要不是三哥哥你带我来,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好的地方。”
“下次带你去更好的。”
李玉华说,“下回你挑地方,我请你吃饭。”
“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请我。”
李玉华靠在窗边,“那就只能你请我了?”
“原就该我请你。”
“下次咱们去庙里吧。”
“去庙里?想拜佛求签么?”穆安之问。
“想去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李玉华见穆安之和悦的神色微微一顿,继而改口,“也想看看你和裴状元认识的地方。”
“木香姐写信给我说,裴状元可喜欢吃素了,我木香姐是个无肉不欢的,我看三哥你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素。”
“如玉自来就口味儿清淡,他特别能跟和尚们吃到一处,每天豆芽豆腐豆皮,他都吃的津津有味。小时候我们下山,我就想好容易出来了,还不带些烧鸡烧鸭肉包子什么的回去吃个下顿,你不知道他那个人,非说佛门清静之地,叫我回庙前把东西打发了。简直没法儿说。”想到少时趣事,穆安之不禁露出笑意。
“那你们会不会吵架拌嘴?”
“吵。我俩还绝交过三五回。”
“我跟木香姐也是,有时我们赌咒发誓这辈子都不再来往,过不了三五天,我们就又好了。”李玉华单手托腮望向穆安之,“我听木香姐说,帝都人特别大惊小怪,她就跟红梅姨吃了三天太平居,帝都就传的风言风语的,说她一个人吃了二十屉大包子。”李玉华指着桌上的半盘水晶肘子说,“会不会明天有人说我吃了条猪腿?”
穆安之险些呛了酒,忍俊不禁,“你木香姐吃二十屉包子的事约摸是真的,水晶肘子的事我作证,这是我吃的。”
俩人在明月楼聊些闲话,说的还挺有滋有味。
隔壁雅间的孙嬷嬷瞧着月亮西升,委实有些坐不住,想着非但姑娘要回家,三殿下也要回宫的啊。于是,同小易使个眼色,二人齐起身,到雅间外提醒了一声。
穆安之这才觉着夜色有些凉了,他拍拍脑门,“都这么晚了,咱们回吧。”
李玉华依依不舍的瞧外面大湖一眼,一双眼睛转向穆安之,“听木香姐说,帝都晚市也有意思,我原还想逛逛哪。”
“下回我带你去逛。”
“那可说好了啊。”
“说好了。”
穆安之送李玉华回家,经御河大街时让小易停了车,穆安之下去成衣铺子买了两件水蓝色的厚料斗篷,一件小些的给李玉华裹身上,“没想到这么晚,也没带厚衣裳出来,先凑合着穿吧。”
李玉华看穆安之修长的十指灵活的将斗篷的带子打了个蝴蝶结,拿起另一件斗篷说,“三哥,你也穿上吧。”
“我还不冷。”
“咱们刚吃过酒,这也是有备无患。”李玉华给他披上,给穆安之打了个双喜结。
待到许家,马车一停,门房里跑出数个小子给三殿下和自家大姑娘请安问好,穆安之扶李玉华下车,李玉华说,“我就不留你了。吃了酒,路上别骑马了,还是坐车吧。”
“你进去吧。”
李玉华交待给小易,“小易,殿下吃了酒,别让他骑马。”
小易挺胸膛应道,“是!”
穆安之心说小易你以往不是只听我一人话的么,你啥时这么狗腿了!
月亮徐徐升起,李玉华的目光如同月色一样温柔,似是含有千言万语,穆安之轻咳一声,“进去吧。”
李玉华点点头,“三哥你也早些回去歇了。”
两人在门前话别半柱香的时间,李玉华方带着孙嬷嬷云雁往府里去了,待进得府门,仆从抬出小轿,临上轿前,李玉华回头望一眼,见穆安之还在看着她。李玉华抿唇笑笑,朝穆安之摆摆手,此方上轿走了。
待李玉华走远,小易已经掀开车帘,等着主子上车。穆安之敲小易大头一记,上得车去。
*
许老太太上年纪觉少,正坐在榻上与儿子说,“看来,玉华是与三殿下真的投缘。”
“是啊。”
“毕竟还没大婚,一出去一整天,是不是不大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许箴曲指闲敲膝盖,闲适的说,“总比生疏如同陌生人的好。”
“还有件事得先跟你商量,王安一家子要如何处置?”许老太太问。
听到“王安”二字,许箴厌恶的皱了皱眉,“不是说让玉华处置么?”
“人现在还关着,玉华也没说什么。”
许箴道,“玉华不是个没主意的,问她的意思吧。”
见丫环回禀说大姑娘回来了,许箴伸个懒腰,“总算回来了。”
只看李玉华神清气爽、精神熠熠的模样就知与三殿下出门挺顺利,许老太太问了问都去哪儿了,中午晚上吃的什么,许箴听说晚上去了明月楼,笑道,“那去处不错,尤其现在,风清月明,的确是个好地方。”
李玉华笑,“是啊,今天还是大月亮,映着水光更好看。”
“父亲,你那里有我朝史书么?我想借来看看。”李玉华想到蓝太后赐她的那套明圣皇后的首饰,听三哥说明圣皇后是个极了不起的人,李玉华就想读一读当朝史书。
“明儿我打发人给你送去。”
许老太太见云雁抱着包袱,问,“云雁拿的是什么?”
“是两块料子,我想给三哥做两身衣裳。”
出去一天,称呼都变的更亲近了。许老太太想,儿子的话在理,大婚前就这样和睦,以后嫁进宫里定然能过好日子。许老太太笑,“我这里的云雀是个好针线,让她过去帮你。”
云雀上前给李玉华见礼。
李玉华笑,“那就有劳你了。”
云雀恭敬的说,“都是婢子份内事。”
略说几句话,李玉华便去休息了。
*
因天时已晚,出去这一日,李玉华也让孙嬷嬷早些歇了。李玉华洗漱后没有再读书,早早的上了床,她没什么睡意,心中想到与穆安之出游大半日,就难以自抑的溢出喜悦,只是想到提及去庙里看穆安之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时,穆安之顿住的神色,李玉华捏着小荷包里的珠链,眉宇间有几分阴郁。
听说三殿下是与生母在庙里住好几年,生母过逝才被接进宫去的。可提及少年时光,倒是说起裴状元时,三殿下更高兴。
李玉华叹,看来三殿下和生母柳皇后的生活并不快活。她虽然也是自小跟着她娘长大,母女俩日子也不大宽裕,但依旧是一段难得的光阴。如今看来,三哥哥的运道竟是尚不及她。
李玉华有些心疼。
还有太后娘娘赏她的首饰,皇子妃都有的金嵌宝石的头面之外,明圣皇后的那套首饰,三殿下都说是好东西,那旁的皇子妃也都有吗?
太贵重了。
李玉华寻思着心里这些事,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依旧早起,流漱后到老太太那里用过早饭时,老太太说起王安一家子处置的事,李玉华道,“嗯,关也关小半个月了,要让我说,既是犯了事,送官府呗。”
谁都没想到李玉华是这个主意。
许太太看向丈夫,许老太太先说,“倘是送官府,叫外头人知道咱家的事,反是不好。”
“我跟两位妹妹相貌气度上的不同,谁都能看出来,外头人难道不说?不知道的还得以为父亲是舍不得银子养闺女,叫我在乡下吃这许多年的苦。”李玉华道,“与其叫人猜疑,不如把事做在明面,叫官府裁定刁奴该如何处置。”
“这样我想纵有些影响,也是暂时的。起码,于我的事,有个光明正大说法。”李玉华夹个蒸饺醮了些醋,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许婉然问,“那王家其他人也要送官府么?”
“没犯事的干嘛送官府,犯事的送去就成。”李玉华看许婉然一眼,想是许婉然有什么亲近的王家仆人也被关了起来吧。王家这一家子在许府还真是有脸面。
许太太道,“就是事情与他家无关的,他家人也不要再留了,这样的居心叵测,宁可用些老实本分的。”
许箴对母亲道,“就按玉华说的办吧。”
许老太太点点头。
许箴上朝后,李玉华继续回院学习宫廷礼仪。许家这里将王安送到帝都府,余者王家人也准备发落出府,卖去远方。
*
慈恩宫。
穆安之依旧是与蓝太后一道坐宝座上,蓝太后拍着他的手问,“昨天带许姑娘去哪儿乐了,那老晚才回宫。”
“随便逛了逛,她刚来帝都,哪儿哪儿都没去过,我可不就得带她多走走。”
“以后大婚有一辈的时间多走走,别总那么晚回来,还吃了酒,叫人担心。”蓝太后叮嘱。
“我这么老大的人了,就几杯黄酒,华妹妹还劝我不要喝,我能听她的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喝几杯算什么?我能叫个小丫头管了?”穆安之翘着的脚抖了两下,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我看你就该叫许姑娘管管。”蓝太后听这话都笑了,“许姑娘是个明理孩子。”
“啰嗦的要命。”穆安之促狭的眨眨眼,“下回我灌她也喝几盅。”
蓝太后拍他腿两下,“这坏小子。”
宫廷是没有秘密的,三殿下与三皇子妃投缘的事传的帝都皇亲贵戚人人皆知,许家这里也收到不少帖子。多是亲朋故旧请许家姐妹赴宴之类的事,许太太请许老太太定夺。
有些交情好的人家,许惠然许婉然常去的,姐妹俩也想去,就是不知李玉华的意思。再有两张不好婉拒的,一张是陆公府太子妃请许家姐妹赏花的帖子,尤其说想请李玉华一道说说话。另一张是蓝公府二皇子妃的帖子,只请李玉华一人,品茶的帖子。
许老太太现在也学了个巧,什么事都让李玉华自己拿主意。她在一边提点着,指给李玉华说,“太子妃二皇子妃以后你们就是妯娌,她俩的帖子不好推。这几家是你父亲的同僚,都是平时交情好的,你二妹妹三妹妹跟他们几家的闺秀都熟,也可以去走动一二。”
李玉华想了想,“我现在规矩还没学好,若耽于人情走动而荒疏了规矩就不好了。这样吧,老太太指点着我,我写几封回信,待以后我学好规矩再回请这些朋友是一样的。”
许婉然在一畔道,“大姐姐那天还跟三殿下出去游玩一整天哪,这也不用多少功夫。”
“三妹妹此言差矣。”李玉华端正神色道,“我与三殿下是夫妻,纵我哪里不周全,三殿下也会包容我。朋友家做客不一样,我来帝都时间短,也毕竟有孙嬷嬷教导,现在还没学好规矩就出门,真心的朋友是无碍的,可倘叫些小人见了得说,纵有慈恩宫的嬷嬷教导也不过如此云云。”
“我倒是不怕说,只是不想带累孙嬷嬷。”李玉华笑悠悠的说,“真正的朋友也会体谅我。”
“这话在理。”许太太笑着颌首。
许老太太给李玉华讲每张帖子是哪户人家,跟许家什么关系,李玉华写封短信婉拒人家的邀请,待许家姐妹赴宴时可帮她一并带去。再有陆公府蓝公府两张帖子的回信,自是写的更加郑重,说明自己现在的难处,祝她们玩儿的开心。
尤其给蓝公府姑娘的帖子,李玉华写道:妹虽不能与姐姐共品好茶,倘尚有所余,请姐姐不吝馈赠则个,使妹同品雅茗。
好在,李玉华从乡下来比较土的事,在帝都皇亲贵戚间也不是秘密,蓝公府的老夫人就说,“也是可怜见的,我听说许姑娘的教导嬷嬷还出了差子,她本就底子不好,这会儿怕是忙着学规矩,实在抽不开身。你把那好茶给许姑娘送两罐子,你那里没有,我这里还有的。”
蓝姑娘笑,“我已是打发人给许家妹妹送去了。也写了回信给许家妹妹,偿她吃着这茶好,我这里还有。以后聚在一处的时间很多,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蓝夫人点头,“这话是。”
收到李玉华不能亲至的信,陆姑娘也写了回信,打发人给李玉华送了两盆花,说待以后李玉华有闲再聚。李玉华回礼自家的做的两样糕点。然后就投入到了刻苦的学习中去。
许惠然许婉然都去了陆家赏花,许太太顺道回了趟娘家。
小姑娘们在一处围着花儿朵儿们说说笑笑,许太太到母亲陆老夫人屋里说话,陆老夫人如今也是一品国公太夫人的诰命,这位老太太打发了侍女,留下几个女媳说些私房话。
陆老太太要比许老太太年迈一些,身量瘦小,眼角眉梢的皱纹都透出三分严厉,肉皮松弛却也能看出年轻时必然是标准的瓜子脸,陆家孩子的美貌,约摸大部分遗传自这位老夫人。实际上,倘是对陆家有所了解就会知道,陆家孩子的才能也多是来自这位老夫人的教导。
母女叙几句闲话,陆老夫人倚着隐囊问,“你家那位大姑娘可好?”
“挺好的,现在都在同孙嬷嬷学习规矩。”
“规矩学的如何了”
“很用心,进益快,有时见她后背都透出汗来。”
“说具体些。”
“听她屋里的丫环说,早上起来先想一遍昨天学的功课,到老太太那里用过饭也不多呆,就继续学。就中午晚上吃饭时歇一歇,白天学习宫里的规矩,晚上看书。读的是《宫禁律》和我朝史书。”
“对以前的事,有没有说过什么问过什么?”陆老太太坐直了些。
“并没有。就是那私扣银钱的王安,让她处置,她也只是让把人交到帝都府,由衙门来判。王家的家人,她根本没多打听一句。”
陆老太太轻轻阖了一下凹瘦的眼睛,复又睁开,一双老眼透着灼灼精明,她叹了口气,“乡下人进城,见到亲爹继母这样富贵,同父的姐妹金珠玉宝、绫罗绸缎、呼奴使婢,非但没有嫉妒的眼睛滴血,更没有恶语相向,连克扣银钱的奴才都处置的这样让人无可挑剔。如果这是个无能的姑娘,胆小瑟缩也还罢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位姑娘,与三殿下甫一见面就能化解三殿下的不满,与三殿下投缘。来帝都三天,受慈恩宫召见,慈恩宫给她的赏赐比蓝姑娘和咱家阿灵的都要丰厚。凤仪宫派去的教导嬷嬷,她说打发就能打发了,现在她身边的,是太后娘娘心爱的孙嬷嬷。更难得还这样的刻苦,知道轻重缓急。”
“真是个好姑娘。以后颠覆我们陆家的怕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