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千万别有来世
一个淫雨霏霏平平无奇的周五,林普迎来自己二十三周岁的生日。他利索地解决完实验室里的剩余工作,在将近傍晚时开车回八千胡同。
一路上,他的手机不断响起,有褚炎武和小哥的转账信息,有大哥的寄件信息,有花卷的加特林式比心,有陌生号码自我介绍以后的煽情小作文——林普隔三差五能收到陌生号码的煽情小作文。
前面拥堵路段过去转个弯就要到八千胡同时,翟欲晓打来微信电话,问他到哪儿。他报自己的位置,她便挂断电话。片刻,他便在胡同口看到这个人。
她正撑着伞借着并不明亮的路灯跟一个老头儿下棋。此人没什么棋品,一分钟两度悔棋,恼的老头吹胡子瞪眼。
林普在路边车位里停车,一打开车门,便听到一老一少在细雨里寸步不让的呛呛。
“跟你这种输不起的瓜娃子下棋没意思。”老头儿晦气地道。
“嘁,你刚刚倒是留住黄大爷,别让人回家吃饭啊。”翟欲晓说,“得,就到这里吧,我男朋友过来,我也要回家吃饭。”
“你不能走,我这眼看就要赢。”老头儿急眼。
翟欲晓瞠目唾道:“赢什么赢,你单马单炮和老将,我士象全一老将,这局和棋。”
“你好意思叫和棋,你悔多少回?不和。”老头儿抓住翟欲晓试图掀盘的手,龇牙威胁她,“我有高血压,容易上头,你个瓜娃子不要逼我躺地上。”
……
最后的结果是,林普帮忙几步棋,然后故意错让老头儿将死他俩。
两人肩膀抵着肩膀回去的路上,翟欲晓突然跃上林普的背,向他抱怨自己给他准备生日礼物累坏。林普反手托着翟欲晓的大腿,以防她掉下来,嘴角微微扬起,勾勒不明显的笑意。他听来今年的生日礼物是自她手,非常期待会是什么。
——翟欲晓是个实在人,以往给的生日礼物总是非常实用,就比如去年的礼物是一套高端护肤品以及她花体字撰写的护肤教程,前年的是一套音响,大前年的是个洗袜子机。
两人来到楼梯口,翟欲晓很知分寸地跳下来,再度与林普肩膀抵着肩膀上楼。整个楼梯间里是特别浓郁的饭香味儿,林普闻着就能猜翟轻舟做的是什么。
嗯?为什么不能是柴彤做的?啊~因为历年是翟轻舟。而且柴彤的厨艺跟翟欲晓和林普自个儿的半斤八两,不够资格做生日大餐。
片刻,林普便在翟欲晓卧室里看到她给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一面照片墙。
翟欲晓整理自己历届“野生”老公的物料,将之全部封存起来,以腾卧室最大的墙面,然后将与林普从小到大的合照打印来,套上大小不一的原木相框,错落有致地挂起来。
“以后你就是我卧室里的主打男丨色。”翟欲晓叉腰大方地说,“不客气。”
林普闻言给她极为复杂的一瞥,转头重新盯回尺寸最大且居于C位的那张照片。那四舍五入是一张他的单人照。照片里,他哭得整张脸湿乎乎的,眼睛要看不到,衣裳掀起来,露的白肚皮上几道砂石磨来的血檩子。
“四舍五入”的意思是,有一只柴彤掀他衣裳的手和一只翟欲晓踩着塑料凉鞋的脚镜。
翟欲晓不知打哪里掏来个西红柿自己咬一口,再杵到林普嘴边硬逼着他也咬一口。她与他并肩欣赏着C位这张照片,感叹道:“这张照片纪念的点在于,我摔哭你,被我妈戳掉门牙。”
林普尚不满五周岁时,有天翟欲晓拽着他在胡同里撒欢奔跑,忽略他人小腿短这个事实,结果当着刚好下班回来的翟轻舟和柴彤的面把他摔去。林普哭起来没有声音,但是眼泪却像是拧不紧的水龙头,一直哗啦啦流淌着,看着格外令人揪心。翟欲晓抓着衣角怯怯上前试图跟他抱抱,却被柴彤一把掫开。也是寸,柴彤的指背刚好敲到翟欲晓晃晃悠悠要掉不掉的那颗门牙上。
翟欲晓的门牙一掉,说话当即漏风。她费解地伸手在嘴里掏掏,不期然掏自己带着一缕残血的小白牙。她怔怔,五官一皱,正准备开始嚎,林普却停下来。他瞠着大眼睛望着她,片刻,突然破涕为笑。
林普低头再咬一口又被杵到唇边的西红柿,问她:“既然是给我的礼物,为什么在你房间呢?”
“你没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啊,”翟欲晓语重心长道,“原来我房间里是谁?是徐回、霍蔚、庄博衍、卢潜……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令人趋之若鹜的超一线。现在我把他们择去,只盛放一个你。”
林普顿顿,妥协,说:“谢谢你。”
翟欲晓洒脱地向斜上方挥个手,意思是“自己人不必说谢”,显得非常大度。
翟轻舟的厨艺近些年越发精湛,一道道家常小菜色香味俱全,要是时间充足甚至还能切根胡萝卜做个造型。但是柴彤和翟欲晓因为要保持身材,不怎么给面子,往往叨几口就停下,虽然也寥寥夸赞两句,但那仿佛是在忽悠蠢驴继续拉磨。只有林普,仍旧跟小时候一样,抓起筷子就不再说话,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从头吃到尾,翟轻舟感觉分外安慰。
“你再尝尝这道清蒸鲈鱼。昨天跟你花伯伯喝酒他还夸这道菜呢,说比晋市大昊酒店里做来的正宗。呔,当我听不他什么意思呢。刚刚做好给他送去一条,乐得眼睛没。”翟轻舟挪开翟欲晓碍事儿的手,半起身把鲈鱼推到林普面前。
林普扯下一块鱼肉,在盘底的酱汁里蘸蘸,问:“阿姨还不给他饭吃?”
——二楼的老两口儿前不久又吵架,起因是花长立嫌姚思颖做菜盐放多。当然,如果他只是中肯地提意见,姚思颖也不至于大动肝火,偏偏他拉长个驴脸,叨叨一遍又一遍,没完没。姚思颖忍无可忍最后直接夺过他的碗扔进水槽里。至那以后,姚思颖做饭只做自己一人份的,再也没有人叽叽歪歪,十分清静。
翟轻舟心有戚戚焉:“嗐,做多倒下水道里不给他吃,你花伯伯饿瘦。”
柴彤喝着汤在一旁说风凉话:“有钱难买老来瘦,多好啊这。”
翟轻舟:“……”
柴彤懒得理他,转头觑着林普,吩咐他:“一会儿别急着上楼,我把扣子再给你缝一遍。上千来块的衣服,扣子缝得跟打秋千似的要掉不掉的,这要是弄丢个上哪儿配去。”
林普一点磕巴不打,直接说“行”,翟欲晓便只好咽下“松松垮垮的扣子也是设计的一部分”的提醒。
柴彤突然想起许久不见的林漪,问林普“你妈妈是不是门”。林普正用舌尖剔着鱼肉里的小刺,他刚要点头,翟欲晓便替他回,说“去藏区”。
柴彤轻敲下碗,有些遗憾地道:“嗐,我们这一代人,大概是叫早期的民谣和散文诗洗丨脑,总是肖想着跟当下鸡零狗碎不同的‘远方’。我有时候做着没完没的家务时,或者嚷嚷着你不洗脚的翟叔和不争气的晓晓姐时,也会忍不住反思‘所以这就是我的一生?只围着柴米油盐的灶台?只看见大的四季?’我现在能理解你妈妈。唔,能理解百分之五十。”
“不洗脚的”和“不争气的”闻言有些讪讪的。翟轻舟其实已经算是非常合格的丈夫,但这个家里贡献和牺牲最大的无可争议仍旧是柴彤。一方面是因为社会和家庭成员对她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寄予软性压迫式的厚望,一方面也因为她本身性格就有些大包大揽。
林普嘴里发若有所思的长长的“啊~”,他抽纸巾擦擦手,问:“……得多远才能算‘远方’,藏区颠区应该算吧,要不然明年天气回暖你就带上翟叔门吧,给你们报个舒服些的旅行团。”
柴彤听着不满:“……谁报团去‘远方’啊。”
林普顿顿,诚恳地说:“虽然不酷但是安全。”
柴彤没收他的筷子。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已经将近九点,林普在褚炎武响个不停的来电铃声里辞别翟欲晓一家回到四楼自己家。他在玄关弯腰换鞋时,不耐烦地点击“接听”。刚刚好是第三通来电就要自动挂断的前一刻,所以也刚刚好听到褚炎武那句下意识的反省“我又怎么得罪他不接电话”。
褚炎武问林普收到钱没。林普说收到。褚炎武支棱起来,说收到不知道回句“谢谢”?林普说你要是需要“谢谢”我就把钱退回去。褚炎武立竿见影地蔫。
两人这通电话持续两分半钟,直到林普推开自己卧室的门,眼皮微抬觑到床头相似的照片墙。
翟欲晓房间里的照片墙是以林普的各种情绪为主题的,而林普房间的照片墙是以翟欲晓的各种情绪为主题的。
林普在褚炎武聒噪的“喂喂?怎么不说话?”声里切断通话。他凝视着照片里一点点长高变漂亮的翟欲晓,眼睛里是无尽的笑意。啊~他墙上C位的照片是翟欲晓缺一颗门牙五官皱巴巴要哭不哭的样子,丑萌丑萌的。
深夜十一点四十,林普取下耳机正准备睡觉,结果一翻身突地打个哆嗦。翟欲晓正鬼气森森立在他床边。她幼稚地将两只爪子举在胸前,一句破碎的幽幽的“林~普~”叫得人头皮发麻。
林普等她表演完,问:“你冷不冷?”
翟欲晓灰溜溜放下爪子:“……冷。”
林普眼皮微垂掀开被窝,翟欲晓便仿佛游鱼似地钻进去。
藏区海拔两千多米的小县城地处峡谷地带,因为能接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即便是这个季节也并不算冷。
林漪转着圈儿四面八方游走着,试图找个信号好点儿的位置将“生日快乐”这条信息发送去,但她晃荡到过十二点没能成功。她想想已经是新的一天,索性也就算。
“你昨晚喝多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吗?”Brandon下车来到她身边,给她搭条羊毛披肩,“你跟我说,你多年前推个流浪汉,他被车撞,后来是生是死你不知道。”
林漪一愣,突然笑,说:“是真的,他撞得不轻,大约是活不成。”
Brandon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害怕吗?”
林漪不说话,只是捧着杯子喝水,片刻,她轻声说:“一声钝响以后就没声儿,流一地的血,也不知道是哪儿流来的,虽然光线昏暗,而且摔去的距离有些远,但也能看得来失血以后那人面色迅速变得泛青”林漪没有再描述下去,她顿顿,说,“但是回去以后看到正在看动画片的林普,就没有那么害怕。”
Brandon闻言笑,显然并没有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是生活态度跟人不同,并非道德取向。但林漪不愿意细说,他就不问。林漪是一个要把所有软弱情绪牢牢按压在自己腔子里的人,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足以让她托付这些情绪。
“如果真的有来世,你想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做个什么样的人。”Brandon问。
“千万别有来世,我活得够够的。”林漪靠在Brandon肩膀上,眼睛里星河荡漾。“总是跟人和道儿别着劲儿,我也挺不容易的。”
Brandon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人。他这样说着,给她递几颗药,盯着她锁紧眉头喝水咽下去。她微微含着胸,他知道她此刻腰腹和背部疼。
林漪是四月底在西部戈壁滩确诊的胰腺癌。因为确诊时已经是进展期,手术切除率低于百分之十,且预后极差,林漪果断选择能有效减轻不适症状改善全身状态的姑息治疗——做胆囊空肠吻合术。医生说她术后大概有不到一年的存活期,但事实上她自己查来的是六七个月。
林漪最近一个月瘦得厉害,已经到化妆遮不住的地步。但她自己倒不当回事儿。跟林普最多只剩下两面之缘,一面是回到大,一面是“离开”大——如果林普到时候愿意给她送机的话。而眼下正是冬天,大家裹得恨不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很好糊弄过去的。
跟林普说自己要移民去美国,是她作为妈妈给林普的最后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