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执政长事务繁杂,姜元善是七执政中最后一个到飞球上值班的,时间已是第一次见先祖的十年之后。这年,姜元善四十三岁。第一次见先祖时猛子还没有出生,现在猛子已经是一只十岁大的剽悍小狼了(四年前他就把猛子送到了布德里斯那里)。先祖照旧倒垂在天花板上,用他深陷在褶皱中的小眼睛盯着姜元善。这十年来先祖也很繁忙,进入冬眠的时间相对要少,看起来明显苍老了,身体外表的角质层全都变成了银白色。
姜元善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说:“知道先祖喜欢喝中国酒。这次我带来了不少,茅台、五粮液、汾酒、竹叶青、剑南春等等,全是中国的名酒。对了,还特别多带了一些中原的黄酒,我想,既然你从杜康时代就嗜爱华夏酒类,肯定对黄酒更习惯吧。那时没有白酒的。”
先祖垂下三条腕足,翻弄着包里的酒瓶,小眼睛里满盛着笑意。他说:“白酒黄酒都是我的至爱。姜,你的礼物很讨我的欢心。说吧,我将慷慨地满足你三个愿望。”姜元善有点不解,先祖笑了,“此前的六位执政者来值班时,都有问不完的问题,包括私人性质的问题。后来我便定了一个规矩,把初次见面时问的私人问题限定在三个。现在,在正式工作之前,你来问你最想知道的三个问题吧。”
“私人性质的问题?”姜元善略微想想,“好的,我来问第一个。先祖,你曾说过,当我和严小晨出生时,你就在那座产房上空。我有个感觉,那天你好像没有把话说完。你——是不是对我俩做过什么手脚?”他笑着说,“我是在合理怀疑,因为两个智商一百五十的人在同产房同时出生,这种几率太小了。”
先祖坦白承认道:“没错,我虽然一般不干涉尘世间的事,但那次小小地破例,确实进行了一次能促进大脑发育的脑波发射。不过,你不必把我的作用看得太重,那次发射能否起作用,归根结底还要看你们的基因结构是否有可塑性。所以,幸运仍然是你和严小晨固有的,不必把功劳记到我的头上。”
姜元善低声叹道:“不,我心里很清楚,我和严小晨的天资,甚至我俩的婚姻,都是你赐予的。我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我来问第二个问题吧。从古至今的人生三大问题是: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向何处去。尤其对于头两个问题,人类有源自本能的好奇。”
“没错,恩戈人同样如此。”
“对这两个问题,人类已经尽力探寻过了。但对于文字之前的人类历史,我们知道得还太少太少,我们曾认为有些历史深埋于时间的废墟之下,永远无法知道了。现在好了,有你这样一位十万年的守护者,至少十万年内的历史是可知的,甚至包括历史的细节。”
“你说得不错,但这个问题太大……”
“我当然不会贪得无厌,妄图问清十万年历史中的每一细节。今天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请讲。”
“人类祖先曾在一百万年前和十万年前两次走出非洲,这已被科学界公认。但我们究竟是谁的子孙?一个假说认为两次走出的人类互相融合,所以我们身上融合了两条血脉之河;另一个假说认为,第二次走出非洲的晚期智人杀死了所有先民,而今天的人类就是那些弑父弑兄者的后代。迄今为止,这两种假说都还没有被证实或证伪。你能否告诉我真相?简单回答就行。”
先祖没有立刻回答,“你呢?倾向于哪种答案?”
“从感情上说我希望是第一个——我不希望人类从诞生初期就背负上弑父弑兄的原罪;但从逻辑上说,我倾向于第二个答案。”
“为什么?”
姜元善苦笑道:“看看已经了解的人类历史就知道了,任何部族、民族或种族的扩张,总是伴随着对原住民的大屠杀,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可不仅仅是欧洲白人独有的。既然如此,我不相信在更早期、人类更为野蛮时,会有两个种族的和平融合。何况两批人类相隔九十万年,在进化之路上几乎已经分化成不同物种了,极可能已经形成生殖隔离。”
先祖点点头,简单地回答:“你的观点大致是对的。那时没有和平融合,只有血腥的灭族。不过,九十万年的分流还不至于形成严格的生殖隔离,所以也有少量混血后代,当然都是男性征服者同女奴的后代,就如美国黑奴时代的历史一样。”
姜元善叹息一声,不再追问。其实大多数科学家都相信这个答案,只是——很多人觉得这个答案太血腥了,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他在确知这个答案后同样茫然若失。
达里耶安理解他此刻的感受,温和地说:“我的‘与吾同在’智能系统中对十万年的人类史有详细记录。我教你查询方法,闲暇时你可以慢慢阅读。其他六位值班者都读过。”
“谢谢。这些资料对人类来说太宝贵了。”停了停,姜元善又问,“我的第三个问题更为私人性。先祖,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曾透露过,你在我的大脑里发现有一个封闭的思维包,很可能是我六岁半之前的童年记忆,你一直未能打开。你还说,这个封闭黑箱很可能是我主动关闭的,但关闭时间过长,我自己也打不开了。”
“对,我说过。”
“那么,”姜元善恳切地说,“你能否再试一次,把这个思维包打开?”
先祖的小眼睛更为专注地盯着姜元善,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你确认想打开它吗,不管里面是什么?”
“我确认要打开——不管里面是什么。据我估计,应该是一些污秽黑暗的东西。但我有勇气面对它,而且我必须面对它。”
“我赞赏你的勇气。好的,我来试试。”达里耶安虽然一直没能打开这个思维包,但其实知道其中的内容——与严小晨接触之后,在后者的大脑里找到了对那个事件的清晰回忆。那段记忆对姜元善来说当然不是愉快的,最好一辈子不要知道。但一个人要想“成人”,就必须直面自己的丑陋;正如人类要想成人,也得直面人类整体的丑陋。
达里耶安从各种器物上荡过来,五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身上,用各个吸盘对准他的太阳穴、天灵盖、延脑和脊柱。虽然姜元善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让一只“软体动物”的吸盘吸在要害部位,生理上仍然难免有抗拒。不过,他立即克制住了抗拒,平心静气的,等着先祖下一步的动作。
达里耶安探测到了他的心理波动,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用直接接触法能更好地探测你的思维。你也要配合我。”
“我会努力配合的,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练过太极内功,而且功夫颇深。现在请你气沉丹田,进入禅定状态,努力在脑海中找到那个思维黑箱,再想象着如何打开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姜元善很快入定。外部世界逐渐虚化直至消失,他变成一条光溜溜的盲鱼,潜入自己的脑海深处,一直潜到被黑暗笼罩的底层。他在最底层的记忆中翻检着,嗅探着,终于找到一个沉埋多时的思维包。那是一个蛋状体,坚硬如牛宝,表面黝黑光滑,没有一丝缝隙。该如何打开它呢?他上下端详着,无从下手。忽然有五条腕足从黑暗中蜿蜓而来,包围了蛋状体,用吸盘牢牢吸住它的表面。姜元善知道是先祖来帮他了,便配合着这些腕足用力向外拉。在入定的恍惚中,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那个蛋状体“哗”地破碎了,一团黑色的陈年污秽突然涌出来,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儿。但不管它多么污秽恶臭,姜元善仍仔细检查了其中的内容,并忍着尖锐的疼痛把它们理清,一一纳入记忆的序列。
达里耶安怜悯地旁观着,没有打扰他。他佩服姜的勇气,他在面对这团污秽时至少保持了表面的镇静。其实此刻,姜元善严密封闭的思维世界里是一片汹涌的感情波涛。他是这样一个人:一向自视甚高,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自认是人类的精英。现在,他忽然得知,原来自己的天性中一开始就种有邪恶,自己在童年期间就犯有原罪。这时他即使再达观,也难免有冰水灌顶的失落感。
达里耶安等着姜元善平静下来。后者问:“原来我妻子一直知道这些?她就是我的童年玩伴姜晨晨?”
“对,她就是那个晨晨。”
姜元善低声叹道:“难为她了,这么多年了,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他抬起头平静地说,“三件私事问完了。先祖,现在可以谈公事了。”
“好吧,开始谈公事。首先通知你,我昨天又以土不伦的名义和远征军通了一次话。那边通知我,远征军母船的减速程序已经设定,可以确定抵达日期了。它将在二十年后,也就是地球时间2072年四月中旬到达地球,误差不会超过十天。”
姜元善点点头。现在,不论那场生死之战的结局如何,至少它的时间已经确定了,这反而让他有安心的感觉。
达里耶安又说:“一年前,‘土不伦’告诉他们以后最好不再通话,因为母船离地球越来越近,通话有可能被地球截听到。虽然地球人不一定能破译,但也会引起怀疑或警觉。昨天接到那边回电,同意了这个建议。当然,我的真正目的是减少信息交流,以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疏漏被他们察觉。”
“这样最好。我们就安下心来等他们吧。”
“还有,我打算进入一次为时二十年的冬眠,一直到远征军抵达前再醒来。”他苍凉地说,“近来我的感觉很不好,我担心这个过于老旧的皮囊支持不到那个时候了。这样不行,我一定得坚持到那个时候。”
姜元善伤感地说:“先祖,你为我们受累了,甚至减少了寿命。”
达里耶安笑着摇摇头,“哪里,我调整的只是冬眠时间。不管冬眠时间是长是短,反正我的生理寿命一天也没减少。再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十万岁的老东西,‘活着’早就不是诱惑了。我是在盼着赶快履行完最后一份责任,然后进入永恒的休息。”
虽然他的想法很达观,但感伤还是有的。他守护人类子民长达十万年,现在快要撇下他们走了,感情上难免割舍不下,尤其是在这样凶险的时刻。姜元善此刻也沉浸在感伤中。人类对这位十万年的守护者心理上有强烈的依赖,这种依赖甚至从先民传说和《圣经》时代就开始了,尽管那时上帝只是一个虚无的寄托。现在,不管战争结局如何,这位守护者很快就要离开了。从此,冥冥中再没有一道睿智的目光爱抚他们、关注他们、在危急关头拯救他们。人类将不得不在漆黑的宇宙中独自摸索前行。
达里耶安探测到姜元善深挚的感伤,很感动;刚才他没对姜元善完全说实话,他安排这次为期二十年的冬眠不光是因为身体状况,同时也想避开内心的搏斗。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他决定站在地球人这边,这是冷静权衡的结果,是理智和道德的共同决定,所以他不会反悔。但是,随着那个日期越来越近,内疚之情如融雪般悄悄渗出,而且越来越强烈。毕竟恩戈星才是他的母星,他图谋消灭的远征军才是他的母族啊。他不愿这些内疚积累到淹没理智的程度,所以想躲开它。他打算睡一个长觉,等醒来时就该忙了——忙于指挥战争,消灭他的母族的战争!那时就没有闲心来内疚了。
“说说你在这个值班期间要做的事,这些事其他执政者都没做过。第一件事,我要教会你驾驶飞球,以便我冬眠后你驾驶它继续在各地巡视。其他执政者值班时,我如果冬眠,都是把飞球放到自动驾驶挡。”
“好的。驾驶它困难吗?我是问,有没有超出地球人知识水平的东西?”
“没有,你放心。这是一种‘傻瓜型’的操作系统,以你的知识和智力,应付它完全没问题。”
“那好,我很乐意能驾着它到处遨游。对了,赫斯多姆和我妻子早就提出一个要求,为了百分之百的可靠性,希望在一切验证完毕后,能用你的原型飞球作一次破坏性试验,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突袭一击而中,万无一失。我觉得他们的谨慎是对的。”
达里耶安考虑片刻,“对,的确应该来一次破坏性试验。就用我这个飞球吧。”
“如果这样,就需要土不伦的飞球当你的座驾。土不伦夫妇一直在那个飞球上冬眠吧,可是,如果你也要进入冬眠,两间冬眠室就不够了。是否需要我们仿造一间?”
“没必要。可以把他俩放进一间冬眠室,虽然空间小一点,挤进去是没问题的。但请你们不要为难那两位。”他说,“其实这些交代是多余的,你们一定会照顾我的舐犊之情。”
他从姜元善的脑波中探测到一个微弱的尖峰,不过它马上消失了。姜元善肃然答道:“我们绝不会打扰他们。”
“那么,我把冬眠时间稍稍推迟,推到你说的破坏性试验之后。那时天眼系统就可以定型了。这算是我交代的第二件事。”
“我记下了。”
“第三件,我知道你精通武术,你要继续练下去,并且要补练一些能致敌死命的实用搏击术。因为等二十年后远征军到达时,我想让你以某种名义进入远征军母船,见证战争爆发的那个时刻。有你在场,”他微微一笑,“人类会更放心一些。”
姜元善很窘迫,急急地说:“不,我们完全信任……”
先祖打断了他的话,“再说我也有别的考虑,届时有可能用到你的肉搏技能,因为武器肯定带不进去。不过,那时你已经六十三岁了,希望你到那时还能保持充沛的体能。”
先祖的语气平淡,但姜元善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先祖是在计划一场近身肉搏,战场就设在远征军的母船中,而搏杀的对象肯定是远征军的最高层,比如葛纳吉大帝或提义得司令。这样的安排正合姜元善之意,他确实想亲手杀死或擒拿远征军的元凶。如果能消灭远征军而留下一两艘装备和几个俘虏,更是他求之不得的,这牵涉到战后更远的布局。
他想了想,说:“我的体能没问题。但是,如果我进入母船,对方难道探测不到我的思维?”
“这正是我下面要交代的第四件事。我要在冬眠前教会你‘隐藏思维’,这样,在恩戈星远征军的脑波探测中,你的脑波就会处于混沌模式,类似于一只高智力家畜。这种隐藏思维的技能恩戈人只要加以训练都能做到。地球人很难做到,但我相信你能。”
达里耶安从姜的脑波中再次探测到一个喜悦的尖峰,比刚才那次更强烈,不过姜元善马上克制住了,欣喜地说:“这个技能太有用了,我很乐意学。不过,我以什么名义进入母船?千万不能引起敌方的警觉。”
“放心。葛纳吉大帝发来的谕令中正好有这么一条,让土不伦活捉一位人类领袖带入飞船,作为纪念胜利的战利品。远征军的母船上,连关押俘虏的笼子都准备好了。”
姜元善冷笑一声,“是吗?那位葛纳吉大帝对胜利如此自信?”
先祖平心静气地说:“是的,非常自信,但他也有自信的本钱。姜,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是一百二十年战争之火淬出来的战神。坦率地说,我对我这位两千零三代玄孙一直心存惧意。”他突兀地问,“你呢?”
姜元善避开了正面的回答,“是的,他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先祖,等过几天有了闲暇,请你给我好好讲讲这位大帝。”
此后他们就忙于这几件事。姜元善首先学习驾驶飞球。飞球的驾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脑波直接控制,这种方法姜元善无法学习;另一种是腕足控制,与人类驾驶飞机或汽车差不多,只要记牢各种按钮和手柄的用处,再想办法用十根手指代替五条腕足就可以了。三天之后,姜元善已经能驾着飞球到各国巡视了。
然后学习“脑波屏蔽”,这是最难的。它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类似于瑜伽或太极内功的入定——屏神静气,气沉丹田,完全中断脑中的思维。思维既然中断,当然不会有脑波向外泄露。姜元善因为有太极内功的功底,很短时间就能娴熟地做到这一点。第二阶段是不中断大脑里的思维但要把它“封闭”在大脑内。这一阶段很难,因为对人类来说,它是全新的技能,没有任何可以类比或借鉴的经验。但结果他学得非常顺利,没用多长时间就掌握了。
先祖没感到惊奇,平静地说:“我事先就估计你能学会,因为你在童年时就能主动封闭某些记忆。对人类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禀赋,我只在你一人身上发现过。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关注你了。”
姜元善的脑波抖动了一下,“你推荐我当执政长时,曾提到我有一种特殊的生理机能,就是指这件事?”
“对。”先祖微笑着,“这不是我推荐你的主要原因,但它是天平倒向你的最后一颗砝码。因为我的计划中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角色,一个既能在恩戈星军人面前隐藏思维又有肉搏技能的人。”
经过一个月的练习,姜元善已经娴熟地掌握了这个技能。现在,姜元善独自冥思时能基本阻止脑波的外泄,达里耶安已经读不出他的想法了。不过,凭着多年的观察和他对姜元善的了解,他仍能猜出姜元善在想什么——他在用外表的平静来掩盖内心的痛苦,悄悄咀嚼着童年的耻辱。
这几天姜元善常常想起爷爷。在他的显记忆中,爷爷是个脾气乖戾的老头,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但他对爷爷的感情很奇怪,既有怨恨,也有很深的依恋。他一直不理解他的依恋从何而来。现在,在打开的童年记忆中,他捡拾到了不少有关爷爷的回忆,都是非常温馨的。原来小时候爷爷非常疼他,特别是小姐姐夭折之后,爷爷把双倍的爱都给他了。爷爷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爷爷手把手教他练武;爷爷带他去河里摸小鱼;爷爷给他买零嘴,手边实在没有好吃的,就把中药柜里甜丝丝的甘草让他吃;他捣蛋了,又瞒着爸爸下河了,爸爸拎着笤帚追,他像兔子似的一溜烟逃走,赶紧去找爷爷,因为他知道,只要躲到爷爷身后就万事大吉……爷爷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从那个事件后才开始的,从极度的宠爱一下转变为极度的厌恶。
他曾对爷爷有怨气,现在则完全理解了老人。爷爷一直留在姜营为孙子赎罪,甚至为此而“愧死”,让他欠下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良心债。
他对父母何尝没有欠债?还有严小晨,原来她也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难怪自己在十六岁时会做那样一个怪梦——梦境中自己变成外星传教者,有一个酷似严小晨的新婚妻子,但妻子的名字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现在看来这个怪梦并不怪,它是潜意识在梦中的曲折反映(现实中他遗忘了姜晨晨这个名字)。他想,真难为小晨了,明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邪恶本性”,还为他隐瞒真相,并一门儿心思地爱他、护他,与他结婚——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该有何等的勇气?
但在感愧中他也滋生出一丝埋怨,对所有亲人的埋怨。他们不该把这件事瞒得如铁桶一般,让自己在谎言中度过半生,让他在周围复杂的目光中仍自我感觉良好。倒不如当初就把真相摊开,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意志来面对……
头顶悬吊着的先祖忽然插了一句:“你想错了,如果你在六岁半时有足够的意志来面对,就不会主动关闭记忆了。”
姜元善悚然惊觉。原来在感情激荡中,他不小心让脑波外露了。
先祖严厉地说:“以后不要出现这样的疏忽,否则,有一天你会把秘密泄露给远征军,而不是我。”
姜元善惭愧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犯错了。”
此后他时刻警觉,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慢慢地,他有了足够的自信,以至于敢在先祖身边思考那个连先祖也得瞒着的秘密计划了。自打进入飞球值班,他就时时警惕着把那个计划埋到意识最深处,以免被先祖探察到。他没有想到先祖竟主动教他“隐蔽思维”的技能,现在他不用怕先祖探察了。
这么做是在滥用先祖的善意和信任,他难免有点儿愧疚,但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因为从本质上说,他的秘密计划完全符合先祖的大目标——帮助人类彻底战胜入侵者。但先祖身为恩戈人,难免有内心的挣扎,有亲情与理智的搏杀,所以有些事就做不到。从这个角度上说,他把这个秘密瞒着先祖只是善意的欺骗,即使先祖某一天得知内情也无伤大雅。
先祖又教他学会使用“与吾同在”系统。这玩意儿学起来很容易,无非是一台设计比较怪诞的电脑罢了。它同样能用脑波控制,但这个方法姜元善没法学,毕竟人类的脑波很弱,只是封闭式思维的无意泄露而已。该系统也能手动操作,是供五条腕足使用的。键盘的布局比较怪诞。不过经过几天练习,姜元善也能熟练使用了。
现在该教的都已经教完,先祖只剩下一件事要做:等着那次破坏性试验的结果。赫斯多姆和严小晨那边传来消息说,再有三四个月,预备试验就能全部完成。这段时间先祖比较悠闲,常常独自悬吊在天花板上闭目养神,除了进食之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就像进入低度冬眠了。姜元善呢,除了必要的巡视,把全部时间都用在阅读“与吾同在”系统的内容上。它详细记录了十万年的人类历史,其内容浩瀚如无垠宇宙。其中任何细节都足够一个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苦苦探索一辈子了,现在呢,几微秒内就可以查到。比如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或爪哇猿人的灭亡原因,埃及图卡蒙特时代的宫廷政变,中国宋太祖临死前的烛影斧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埋藏地,拿破仑头发中高含量砷的由来……
不过,姜元善抵制住了强大的诱惑,没有陷入任何历史的细节——他没有时间啊!作为全人类的领袖,作为一场星际决战的统帅,他急需综观人类进化的大势,吃透文明种族在进化中形成的群体心理,这对他领导一场星际战争很有益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历史点状化,变成如围棋那样高度抽象的规则简洁的棋局,然后焚香静思,思考如何落子行棋。
经过一段时间的阅读、通览和思索,他有了清晰的见解。
他想,其实在生物的道德中无所谓善恶,只有永远闪光的两个金字:生存。生物为了在环境中攫取资源生存下去,其天性必然是自私的;但为了延续自己的基因,则至少会对后代和家人实施利他主义。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大局——在生物世界“恶”的无边海洋中,漂浮着“善”的小岛。“恶”是生物最强大的本性,而“善”只是前者的变形,是为了实现利己目的的辅助手段。不过,这里的所谓“善”和“恶”只是两个借用的名词,并不含褒贬之意,就像我们可以说“太阳从东方升起”,也可以说“地球朝着东边的太阳转去”。
后来的进化证明,当“善”的小单元融合为较大的共生圈时,这个共生圈能够以更强势的地位向外攫取资源,因而更有利于圈内所有个体的生存。于是这个共生圈便逐渐扩大,由细胞层面延伸到个体层面、族群层面,再扩展到物种层面。所有的共生圈本质仍是自私的,只不过是放大的“私”。而且,不管它如何扩大,下述的态势是永远不变的,一千万年后也是如此:
生物的群体道德,在共生圈内是以善、利他与和谐为主流的,在共生圈外则是以恶、利己和竞争为主流的。
所以对牧民者最关键的是确定这个圈划在哪里,因为它便是善恶的分水岭。确定这点也不难,姜元善找到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梳毛的距离”。灵长类动物大多会互相梳毛,以此来增进成员的亲近感和同质性,那么,能够保证各成员经常梳毛的最大距离便是共生圈的边线。人类也是如此。当族群扩充、超过能梳毛的距离时,便会逐渐丧失同质性,分裂为不同的部族、国家、民族和人种。而只要处于不同的共生圈,那么不同共生圈内的战争和暴力就是正当的。
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发展,这个共生圈逐渐扩展。虽然时有反复,但“共生圈持续扩大”的大趋势不变。现在,外星强敌的入侵又使其迈了一大步——强使全人类提前进入一个共生圈内。至于地球人和恩戈人之间,由于远远超过“梳毛距离”,在当前的历史阶段内是无法共生的,所以两者之间只能是仇敌,只能引发你死我活的战争。英雄可以引领历史,但不能过分超越历史,否则只能以悲剧或闹剧收场,就像恩戈星的尔可约大帝和地球的阿育王。
先祖以他十万年的阅历早就彻悟了这个大势,所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幻想,狠下心来,帮助地球人全歼恩戈星远征军。姜元善彻悟了这个道理后,也就与先祖达到了完全的契合。他完全相信先祖对地球子民的善意,他会谨遵先祖的教诲来领导这场战争。当然,如果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瞒着先祖,那也是正当的、高尚的,是上面说的“大势”所决定的。
姜元善对“隐藏思维”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所以,在他深陷于这些思考时,仍然对外紧紧封闭着脑波。悬吊在他头顶的、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达里耶安,其实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姜元善。这个学生学得很好,已经能有效地封闭脑波,一点儿也读不到他的思维了。达里耶安只能感觉到一片柔和的思维场,像一团处于孕育状态的星云,被隐藏在其核心的婴儿恒星隐隐照亮。这是个人修为达到高层面后才会出现的迹象,这位年轻的执政长在思想上已经成熟了。
现在,先祖准备彻底放开对姜元善和执政团的驾驭,让他们完全依据本能或本性来进行这场战争,为这个智慧物种拼出一条活路。十万年的阅历足以让他预见到今后的大势——在他完全松开缰绳之后,姜元善所驾驭的战车肯定会超出他指定的路线,会使用他不愿看到的暴力——但也许姜比他更清楚,怎样做才最符合地球人的利益。
当然,这同样不妨碍先祖事先做出必要的防范,对他的地球子民的防范。
“先祖,请给我详细讲讲葛纳吉大帝。”
姜元善今天有点闲暇,盘腿坐在先祖下面的地板上,准备与先祖来一番长谈。悬吊在他前上方的先祖轻轻晃荡着,闭目沉吟。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褶皱中那双小眼睛。
“好的,我来讲讲。事先说明,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深。所有印象都是来自土不伦和阿托娜的介绍,是第二手的,难免掺杂着那两个晚辈的个人情感。他们两人进入冬眠之后,我与远征军有几次函电往来,在其中能多少感受到葛纳吉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但函电往来同样不是了解一个人的好办法,且不说有严重的时滞。我也通过土不伦那台‘与吾同在’系统了解了一些葛纳吉大帝的往事。依据这些零散资料,我已经能够肯定那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他这一生经历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争,战争之火已经把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淬硬了,他已经修炼成了一个真正的战争之神。他熟谙战争艺术,善于使用谋略。这样的人生经历你是没法比拟的,就连我,即便有十万年的阅历,也没办法跟他相比。你知道,我这十万年的阅历中虽然包含了人类史上的全部战争,但我只是旁观者,而他却是亲历者和领导者——旁观者和亲历者是大不相同的。”
姜元善点点头,“那我更不及了,只是在纸面上经历过战争。”
“他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道德上没有任何底线。从他定的皇族宫规——对所有庶出皇子均杀母留子,以及他定的远征军律令——王族女性也必须对雄性军人提供性服务,就能看出这一点。或者说,他的底线就是胜利,只要能够取胜,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他已经修炼成一部纯粹追求胜利的完美机器。”
“嗯。人类历史中杀母留子的皇家家规并不少见,但没有与第二条律令类似的。”
先祖摇摇头,“你说得没错,但这点区别不必过于强调,因为这是适用于太空航行的特殊律令——在太空中,每一公斤载重量都非常宝贵,所以对作战无用的女性要尽可能少——当然不会在人类史上出现。不过,如果人类某一天也开始了对外星球的远征,类似规定应该也会应运而生的。”
姜元善抬起头,与先祖目光相接。他从先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他还是个剑道高手。阿托娜的父王在临死前的冷兵器决斗中,对手就是葛纳吉大帝本人,前者以骁勇闻名,但还是略逊后者一筹。当然,葛纳吉现已年迈,体力可能不行了。但不管怎样,等你同他决斗时绝不可轻视那个老人,不要被他的衰老外貌欺骗。”
“我绝不会轻视他的。”
姜元善当然不会轻视葛纳吉,不仅在体力上,也包括智力上。实际上,他始终有一个深切的忧虑,一直未对先祖透露——他担心那个在战争中浸淫一生的战神会识破先祖的计谋,那样的话,人类就完了。这场战争中,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人类只能依靠先祖作为内应并采用“首发命中”的突袭方式才有取胜的可能。但如果这一切都在葛纳吉的意料之中呢?先祖虽然是有十万年阅历的智者,但毕竟他本质上是一个文人,甚至曾是一个用玫瑰色目光看待世界的理想主义者,在玩弄诡计方面恐怕不是葛纳吉这样的枭雄的对手。
倘若这个忧虑不幸成为现实,那也别无他法,人类只有拼死一战,尽自己的能力去做,然后期待命运的眷顾。姜元善不想把这个担心透露给先祖,因为其中隐含着对先祖的不信任;而且,先祖也只能做到目前这个程度了,他毕竟只是肉身凡胎,不是法力无边的上帝。
剩下的困难,人类自己来扛吧。
学习阶段基本结束,姜元善加大了去各国巡视的力度。现在他驾驶的是土不伦的飞球,先祖那一个已经交给赫斯多姆他们去作测试了。新飞球当然比老飞球更为先进,但并没本质上的不同。这印证了土不伦说的那一点:恩戈星在黑暗时代之后的中兴只是重新达到了尔可约大帝时的科技水平。至于新飞球的原主人,那位特使及其妻子,此刻正香甜地睡在离姜元善不远的冬眠室里,想来正做着“土不伦大帝”和“阿托娜天后”的美梦吧。
飞球在巡视中并不一定要降落到地面上,只要接近某处,先祖就可以在空中读到某人的思维,从而掌握某项工作的进度,姜元善则可通过先祖间接得知。不过,姜元善并不满足于这些二手资料,所以他也时常降落下来,同下属直接交谈。
这天他来到中国的中原某地,赫斯多姆和严小晨的实弹试验要在这儿进行,这是全部备战工作中最重要的环节。姜元善驾着飞球以隐形状态进入试验场,下面的天眼系统立即发现了它,以一束细激光把它锁定。姜元善用密码通报了自己的身份,激光熄灭了。
他对先祖说:“先祖,我要降落了。”
“降落吧——且慢,先不要降落,在试验场上空悬停一会儿。”
姜元善让飞球悬停了十分钟。这段时间内先祖不语不动,似乎在努力倾听着什么。下面射来一束细激光,以示询问和催促。他问先祖,可以降落了吗?没有回音。姜元善回过头,见先祖悬吊在老地方,身体一动也不动。他忽然有不祥的感觉,立即把飞球的控制换到自动档,站起来跑向先祖。他摇动着先祖的身体,大声呼唤,对方仍没有反应。原来先祖昏厥了,但恩戈人能在昏厥中保持身体的悬挂状态。姜元善十分焦灼,急忙取出早就备好的急救药品。此前他已经从“与吾同在”系统中了解到,人类的急救药品也适用于恩戈人。尽管早有准备,此刻姜元善仍免不了极度焦灼。他在潜意识中把先祖神化了,一个“寿与天齐”的神灵怎么会被疾病或衰老征服?直到这会儿他才真正意识到,先祖是一个肉体凡身的“人”。
好在还没等他注射药物,先祖已经慢慢苏醒了。姜元善长长舒出一口气,“先祖,幸亏你醒了。你把我吓坏了。”
先祖疲乏地说:“看来我真老了。这是十万年中第一次晕厥。”
“先祖,咱们不降落了,转飞到某个大城市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刚才只是用脑过度,并无大碍。”他考虑片刻,做出了决定,“这样吧,我干脆提前进入冬眠。确实不能再耽误了,我得确保自己活到战争开始时,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再说,地球上的事,我已经能放心地交给你了。”
“也好。你尽早进入冬眠,到战前再唤醒你。冬眠前你要再见见其他几位执政者吗?”
“不用了。走,现在就扶我去冬眠室。”
姜元善搀扶着先祖来到冬眠室。他先把左室中的阿托娜塞到右室中,与土不伦挤在一起。空间确实小了一点儿,好在恩戈星的冬眠技术能保持冬眠者身体的柔软,所以做起来并不困难。先祖走过来,把两个冬眠者的脑袋小心地扶正,理顺两人的十条腕足,这才关上透明的冬眠室门。从外面看去,那两位就像正在婚床上缠绵的新婚夫妇——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是从婚床上直接进入冬眠的。从先祖轻柔的动作中,姜元善可以看出他对玄孙夫妇的顾惜和内疚之情。
然后,先祖走进空出来的左侧冬眠室。就要分别了,这是一次长达二十年的分别。姜元善无法抑制自己的惆怅之情,原来,他对先祖的心理依赖比自己所认为的更为深厚。先祖虽然感情内敛,但那双小眼睛里也尽是依依不舍之情。
停了一会儿,先祖说:“有两件重要的事原打算稍后再说的,既然我要冬眠,那就现在告诉你吧。”
“先祖请讲。”
“第一件:依我原来的计划,是想让土不伦夫妇避开与远征军的见面,一直睡到战争结束。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为了不引起葛纳吉大帝的怀疑和警觉,作为远征军先遣使的土不伦必须出现在欢迎队列中。”
“你说得对,如果他不出现,肯定会让葛纳吉生疑。只是——如果让土不伦夫妇醒来,如何向他们解释长达几十年的沉睡?”
先祖成竹在胸,“这点我已经筹划好了,可以利用人性中的弱点来转移土不伦的注意力。”他向姜元善讲了自己的计划,姜元善仔细考虑一会儿,觉得是可行的。
“那么这件事就算定了,我冬眠后你再考虑考虑,完善计划的细节。第二件事是我刚刚才探测到的。”先祖苦笑道,“刚才我正是因为全力辨识赫斯多姆的脑波,用脑过度才导致了晕厥,所以,他的思维我没有接收完全。我所知道的是,他正在秘密策划一场合法的政变,想罢免你的执政长职务并将你逐出执政团。他已经说服了除布德里斯外的四位执政者。”他微微一笑,“五比三点五——你握有两票半的特别投票权,但即使再加上布德里斯的一票,也不能扭转局势了。而且,这五位执政者都同其祖国打了招呼,说服了几个大国政府支持这场政变;五大国都进行了武力方面的准备,只有你的祖国眼下还蒙在鼓里。所以,你即将面对的是五执政与五大国的联盟,是他们的法律之剑加上武力之剑。”
姜元善没有惊慌,冷静地说:“是吗?他们是什么理由?”
“政变的理由倒是完全正当的,否则赫斯多姆也无法说服其他执政者。”先祖用小眼睛盯着姜元善,“你和布德里斯有些秘密行动一直瞒着其余五个执政者,连我也不知情,布德里斯甚至隐匿了自己的行踪。他们认为你在与布德里斯联手搞某种用心深沉的阴谋,比如提前为战后作布局——如果对恩戈人的战争取胜,已经变成火药桶的地球很可能会爆发全面内战,就像在恩戈星上发生过的四十年内战一样。但我刚才说过,他的思维我没能接收完全。”
姜元善没有立即回答。达里耶安想,四十三岁的姜元善确实成熟了,面对这个惊人的消息,他的脑波仍然紧紧封闭着,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波峰。等姜元善准备开口时,先祖打断了他,“不必向我解释。按你认为正确的路走下去吧。父亲毕竟不能代替儿子去生活,不能代儿子做出重大的人生决定——即使儿子的决定不完全契合父亲的心意。孩子,你说对不对?”
姜元善非常感动,“谢谢。感谢父亲对儿子的信任。”
“行了,这件烦心事就留给你了,你自己去面对吧。现在我要睡了,请你启动冬眠程序。再见。”
冬眠室里,先祖的一双小眼睛慢慢合上,平静地入睡了。姜元善凝视着他的面容,心想,他提前冬眠也有好处,那样,自己与布德里斯策划的事情就可以公开进行了。还有,在先祖没有冬眠之前,在他的眼皮底下弄到土不伦和阿托娜的细胞比较困难,现在也变得唾手可得。这样做是对先祖失信——姜元善答应过,不以任何方式打扰土不伦夫妇的安宁——他难免觉得负疚,但负疚归负疚,不会影响他朝既定目标走下去。至于即将面临的政变,他倒没有太在意。他有把握平息它。
他驾着飞球降落,与舷梯车接合。赫斯多姆和严小晨跑上舷梯来迎接,小晨不安地问:“怎么了,飞球的降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先祖晕厥了,就在飞球降落的当口儿晕厥的。先祖苏醒后,让我把他立即送入冬眠室。他说到战前再唤醒他。”
姜元善在赫斯多姆的目光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疑忌,他知道这疑忌的起因。虽然赫斯多姆的秘密政变没有事先同先祖通气(他们大概忌惮先祖对姜的“偏袒”),但肯定打算在政变成功后取得先祖的追认。如果能得到先祖的认可,肯定更能让民众信服。现在先祖已经来到试验场却不同赫斯多姆见一面就突然进入冬眠,而且直到战前“不再苏醒”,这未免过于突兀,情理上说不通。那么——是不是姜元善在其中捣鬼?姜元善没有点破他的心思,而是领着他俩到冬眠室去了。不过,想起上次在此地同赫斯多姆见面时两人心意相通,他不免暗自摇头。
透过透明的室门,赫斯多姆和严小晨默默同先祖道别。三人走下舷梯时,姜元善转身对严小晨说:“从这次发病来看,先祖确实已到风烛残年了。他这二十多年来过于劳累,如今只能祈求他可以在战前顺利醒来了。小晨,今天我心情不好,公事先放放再说。我想让你陪我回一趟家——我是指姜营的老家。在执政长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我想回家接接地气。”
这次轮到严小晨惊疑了,“回姜营老家?怎么突然……”她马上改口,笑着说,“行啊,我陪你回老家散散心,结婚后我还一直没去过呢。爸妈也回吗?”
“一同回去吧,可惜小猛子回不去。他已经十岁了,可是我陪他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星期。我这个当爸的实在不够格。”
严小晨哂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一点啊?不过,你既然作了检讨,我就不责备你了——其实我这个当妈的也该打。我陪他的时间有多少?也没超过两个星期。”她摇头叹息。
“赫斯多姆,请你通知其他执政者,三天后召开一次执政团全会,我要通报一些很重要的事项。会议地点由你来定吧,确定后通知我。”
赫斯多姆暗暗庆幸——姜让自己来决定开会地点,这对他们的秘密计划太有利了。“好的。但布德里斯不一定通知到。近几年,他完全切断了和大家的联系。我们也没有主动联系他。你说过他与你单线联系。”赫斯多姆平和地说。
“对,他是和我单线联系。你定下时间地点后告诉我,我来通知他吧。再见。”
“三天后再见。”
他们全家五口(包括奶妈)乘一辆越野客车去姜营,姜元善自己开车。时值金秋,地里的秋庄稼、路旁的紫穗槐和河边的苇丛都长得繁盛无比,强悍的绿色无边无际,头顶是澄澈的天空。近年来家人一直生活在京城的水泥丛林中,所以大家对这一切特别喜爱。
这次去姜营,最难的是有关保卫的安排。姜元善坚决不允许保卫人员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而特勤局依照安全纪律也坚决不允许姜元善脱离安全人员的视线。最后问题总算妥善解决了。在姜元善一行赶到姜营之前,一支普查土质情况的地质工作队乘一辆面包车“正巧”进了姜营。这支工作队共有十二名成员。他们在村里调查和取土时,“正巧”赶上世界元首回乡省亲,当然要挤过来看热闹。于是,十二个陌生人就非常自然地融入到欢乐的村民中。
只有一点不大自然。几百个乡亲们把成了大人物的牛牛及全家围得水泄不通,乐呵呵地问长问短,热闹得像唱大戏。但那十二个人却忘了“与民同乐”,个个表情严肃,目光犀利地扫视着四周。姜元善无奈地摇摇头,指指他们,悄悄对妻子说:“你看那十二张‘职业脸’,像是地质工作者吗?”
妻子也忍俊不禁。
姜家祖屋自牛牛爷奶去世后一直锁着,乡亲们知道他们回来的消息后,已经抓紧时间打扫过了。门上仍挂着“济世堂”的匾额,进门的正间是诊病处,柜台和中西药柜都保持着原样。正间之后是一个小院,院子中央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葡萄架,粗大的葡萄藤已经完全木质化,虬枝盘旋,筋粗骨壮。西屋、东屋都是卧室。屋里干净整洁,透着刚拖过地板的湿润气息。南屋墙上挂着牛牛爷奶的遗像,两位逝者平静地注视着后人,目光中似乎仍含着隐痛。当年姜宗周夫妇两次奔丧时,借口培训班的学习紧(姜元善当时在国际物理大赛特训班封闭训练),都没让牛牛回来。现在,一家人先到遗像前三鞠躬。
姜元善低声说:“爷爷奶奶,孙子向你们问好了。也代你们的重孙猛子向你们问好,他公务在身,不能来看你们。别看他才十岁,已经是一个勇猛的小战士了。”
从屋里出来,乡亲们再度把“牛牛”团团围住,眼神中充满期盼。姜元善笑着说:“乡亲们是不是想问我话?是不是有人事前交代过不让你们乱问?别听那些,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只要我能回答的,我都回答。”
乡亲们高兴地答应了。一个老头大声问:“牛牛我是你七爷。你说说,那些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吃人肉喝人血?”
看来,有关土不伦的“四级食物链”理论已经扩散到了民间,而七爷按农民的思维把它大大简化了。姜元善没有多加解释,“七爷,大体上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
下一个开口的是个中年人,“牛牛我是你叔伯哥。你领着咱们打仗时,记着一定捉几个活的。咱们也要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要不解不了心头之恨!”他恨恨地说。
严小晨迅速扭头看看丈夫,她想起了牛牛哥十六七岁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人类与外星人相遇,生死相搏,人类的兽性会在一夜间苏醒。这个观点在眼前应验了,这位提问者正义的仇恨中就包含着残忍。姜元善有意淡化了对方话中的血腥味儿,笑着说:“老哥,咱们肯定尽量捉几个活俘虏。但吃肉喝血就免了吧,他们的肉肯定没有猪肉羊肉香。”
也许受前两个问题的影响,下一个问题也没有离开这个话题。一个年轻姑娘问:“你说他们吃人肉,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尸体?”
“这个我真不知道。怎么……”
“我早就下决心了,如果咱们打胜就不说了,万一失败我就自杀,但自杀前一定提前做好准备,把尸体烧掉。我连尸体也不留给他们!”
这位漂亮姑娘说都很坚决,但姜元善从中感受到了强烈的灰暗情绪。民意调查机构说,民众中有近半数的人对战争前景持悲现态度,在知识分子阶层中这个比例更大。好在这些人尽管悲观,但大都不逃避责任,仍然全身心投入到战备工作中。他们的普遍心态是,打不赢也要尽量咬你一口,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这个乡村姑娘看来也是悲观论队伍中的一员。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问:“牛牛,你给乡亲们透个底,这次打仗咱们真能打胜吗?”
“当然能!只要咱们共同努力,一定能打败他们,有先祖在帮咱们哩!”
“那就好。只要能打胜,咱们再苦几十年也值。”
乡亲们走了,十二个“地质队员”继续工作,用洛阳铲在姜家周围挖洞取土。至于他们为什么把取样点都设在姜家周围,憨厚的乡亲们没提出疑问。这支地质队晚上也不会撤离,他们将挤在面包车上过夜,而面包车也会“凑巧”停在姜家附近。
这是姜元善的第一次探家之旅,除了乡亲们问的问题比较阴暗(那是由战争的阴暗性质决定的,没有办法),其他可以说其乐融融。不过,在封闭多年的童年记忆被打开之后,姜元善能在久别重逢的欢乐中轻易发现可疑迹象了。妻子一直说她是北京人,从没说过姜营也是她的故乡,直到这会儿也没说破,但有些乡亲(应该是她外婆家的亲人)来同她见面时,尽管有意隐藏,但双方之间的熟稔是遮掩不住的。再往前回想,奶妈(姜元善的六婶)其实也是认识“晨晨”的,只不过一直苦心掩饰着。姜元善想,这些迹象这么明显,他过去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尽管他在家逗留的时间很少而且一向不操心家事,但以他平素的敏锐目光总能发现一些异常吧。所以原因只能是,当他在潜意识中主动封闭童年记忆时,也同时切断了与童年记忆有关的一切。换句话说,即使他曾觉察到某些疑点,潜意识中的另一个他也会悄悄剪断这些怀疑的枝蔓。
在刚才的交谈中没有一人提及“牛牛”的童年。这是对他的爱护,但这种爱意过于沉重,令他不快。
晚饭是在六婶家吃的。饭毕,姜元善笑着说:“六婶你今晚就住这里吧,同家人多亲热亲热。走,这会儿到我小时候常去玩耍的河边看看,咱们都去。”
他在亲人们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悸。老两口儿和严小晨自不必说,他们从姜元善忽然提出要回家乡起就心生疑窦,这会儿疑虑更甚;甚至连六婶的家人也对“河边”这个词发生条件反射,惊慌地看着姜家二老。
严小晨用目光安抚住大家,佯作无事地说:“好呀,走,到河边玩儿,你领路吧。”
三个人由姜元善带路来到河边。虽然三十多年没回过家乡,但他走得熟门熟路。几位“地质队员”也来河边“玩耍”,不过,他们很识趣地待在目力所及的远处。太阳已经落下,晚霞尚未消尽,河边景物沐浴着柔和的金光。姜元善目光沉沉地扫视着周围。他的童年记忆是不久前刚被打开的,所以非常新鲜,毫不失真。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对岸原是道石护坡,他就是在那儿跳河,结果脑袋撞到一块花岗岩条石上的。现在护坡已经翻新,修建成整齐的水泥鹅卵石护坡。河岸这边因为离村镇较远,没有改造过,基本保留着过去的景观。只是河面比过去降低了一些,所以河中水草显得更为茂盛。河滩上仍旧铺着平展的细沙,洁白而柔软,他的视野里忽然闪出一些清晰的画面:他把“已经死了”的小冬带回深水区,顺手一送,那具软软的“尸体”迅即被河水吞没……再换到另一个场景:四双小脚在沙滩上奔跑着,留下凌乱的小脚印;两个光屁股男孩在水里游泳,溅起白色的水花;一个男孩忽然溺水了,两只小手在水面上扬了一下,再也没有出现;另一个男孩水花四溅地游过去寻找,直到筋疲力尽。那时他突然意识到,小冬救不回来了,自己怕是也没力气游回岸上了……那个瞬间的绝望和恐惧这会儿卷土重来,让他心中烧灼般地疼。然后是一幅更让他灼痛的画面:五双小手慌乱地扒着一个沙坑,把小冬的衣服埋进去。那个罪恶的沙坑应该就位于他们的脚下吧……
父母在姜元善身后悄悄地用目光向严小晨询问,眼神中充满疑虑。严小晨则用目光安抚二老。她眼光敏锐,早就看出了丈夫的异常,也大致猜到了原因。不过,在丈夫开口之前她只能佯作不知。
姜元善终于开口了,他回过头平静地说:“你们不必再瞒我,先祖已经帮我恢复了那段童年记忆。那件事就是在这片河滩上发生的,对吧?”
姜宗周夫妇互相看看,点点头,表情很沉重,但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晨晨,这些年难为你了,心里一直装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你早该告诉我的。”
严小晨开朗地笑着,“真该早早告诉你的。真的,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其实当时我也是参与者之一。再说,”她认真地说,“你当时的确曾尽力救过小冬,差点把自己也赔进去。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你当时累惨了的样子。”
姜元善疲倦地挥挥手,那意思是“不用安慰我”,“小冬爹妈呢,今天与大伙见面时他们在不在场?我没见到。”
姜宗周说:“不在场。小冬出事后,他们全家就都搬走了。”
姜元善不再问,继续用凝重的目光环视着河面,另外三人也不再说话。姜元善这次到河边,来到这个童年犯罪的现场,是有意要完成灵魂上的蜕变和重生。过去,他在十六七岁时,就清醒地认识到“人性本恶”;但另一方面,他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心灵纯洁无瑕。这两种认识本身就是矛盾的,无法长期共存。现在他终于打碎了那座浮沙之塔。这虽然非常痛苦,非常失落,但其实也是好事——现在可以把他的世界观放到更为牢固的感性基础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父母和妻子说:“从现在开始,把那件事打个包扔到这条河里吧。”
三个人都觉得无比轻松,笑着响应:对,打个包扔到河里,一辈子再也不想它了。
回家后,屋里气氛非常轻松,特别是姚明芝,心上长年坠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轻松得都要飘起来了。小晨的外公外婆都过世了,但这儿有小晨的一大堆表亲。之前为了隐瞒那个秘密,小晨一直对这层关系守口如瓶,就连今天回乡后也是如此。现在总算可以把它卸下,扔到河里了。
姚明芝笑着对儿子说:“其实晨晨有不少表亲都在姜营,要不明天咱们办几桌,把他们都请来,补一补礼数吧。”
姜元善说:“应该的,爸妈你俩操持吧。”
姚明芝笑着说:“能有今天我太高兴了,知道不,你爸当年还找过何所长,非要你回家当平头百姓哩。”
她忽然注意到丈夫在瞪她,目光非常严厉和焦灼,似乎能把她点着。儿媳也在用同样的目光制止她。尽管一时不能理解丈夫和儿媳的用意,她还是立即噤声,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好在儿子没有注意到异常,平淡地说:“不过何所长肯定没同意,是不?”
严小晨笑着打岔,“咱们休息吧,跑了一天,二老该累了。”
姜元善也说咱们早点睡吧,今天都累了,便带上妻子去东屋了。这边姜宗周夫妇也熄灯睡觉。妻子瑞惴不安地压低声音问:“老头子,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姜宗周没办法回答。如果真能把一切都“打包扔到河里”,那老伴儿把那件事说透并不为错。问题是,有关牛牛童年秘密的一切能否真的“打包扔到河里”。比如他们找何所长说过的话,还有后来同前主席的谈话(关于牛牛本性的三个层面),都过于锋利诛心,即使在多年之后仍有很大的杀伤力。如果让牛牛知道——知道连父母都曾对他的“邪恶本性”百般提防,恐怕不是好事。
更为关键的是,牛牛已经成了大人物了,握有决定天下安危的权柄。现在,他的任何小善细恶都会经由他的权力而被千百倍地放大。那么当父母的就更该千百倍小心,尽可能让牛牛远离阴暗。姜宗周想,老伴不一定能理解自己的这些担心,她是个标准的家庭妇女,政治智力早就完全退化了。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中总会有那么一类人,比如牛牛爷,比如他,虽然一生都属于草根阶层,但还是忍不住要操心那些精英才该去操心的问题;而大多草根阶层的女人都是凭本能生活,对超出她们世界的事绝不会多想一点。
明芝小声辩解:“可我看牛牛根本没在意我说的话。”
姜宗周长叹一声,也压低声音,“你以为他还是当年的牛牛啊。他就是在意,也不会表露出来。”下面的话他压到舌头底下了,“兴许他越是显得不在意,心里才越是在意。”他想和老伴儿说这些没用,就出言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牛牛越来越成熟了,跟那位外星上帝待了一年之后,更是完全成熟了。说句迷信的话,现在他已经修炼得头顶罩有佛光了。咱们根本不用再为他操心了。对了,那个上帝虽然是外星人,可我总感觉他特别亲切,特别爱护儿孙们,就像咱中国人的一个老族长。有他在上边罩着,牛牛不会出错的。”
“你又没见过他。”
“是个感觉吧,对他干的事没有目睹也有耳闻嘛。”
他不知道,那位“老族长”已经进入二十年的冬眠,不能再“罩着”牛牛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侧耳细听东屋的动静。那边还没熄灯,有唧唧哝哝的低语声,还有压低的笑声。这让老两口多少放下了心。后来那边熄了灯,这边也慢慢入睡。
东屋的小两口儿则很晚才睡,久别胜新婚,自打姜元善当上执政者后,两人在一块儿的时间实在太少,这会儿当然不会良辰虚度。他们说着夫妻间的私房话,也可着劲儿地颠鸾倒凤。后来两人都累了,相拥着进入梦乡。
但在梦中,严小晨仍能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她不安地发现,这次把疖子挑破,并不一定能把伤口的脓全部挤净。尽管丈夫已经修炼得深沉不露,但知夫莫如妻,小晨还是能摸到他心中的那根硬刺——他一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俯视众生,却忽然得知自己童年就有原罪,而且他的乡人一直在用怜悯和疑虑的目光看他。这样的失落感太沉重了。
更大的问题是,她无法安慰丈夫,因为很多话还是不能说得太过直白——仍然和疖子没被挑破之前一样。而且,在她心中还另有一个尖锐的疼点——猛子。猛子已经离家四年,被丈夫送到一个秘密基地接受训练。丈夫没告诉她内情,但她猜得到这是为那个最严酷的时刻作准备的。她完全能想象到,十岁的儿子此刻正经受着怎样严酷的训练。她熟悉的那个猛子也许早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狼牙尖尖的、茹毛吮血的小狼——从贵州十万大山中流传出来的某些传言恐怕并非无源之水,而且这些骇人的传言其实脱胎于平凡的现实——训练这些孩子的目的就是唤醒他们基因深处的野性,以便他们在人类社会完全崩溃后还能活下去,因为生存是复仇的基础。
对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这种生活太残酷了,但理智告诉她,丈夫的决定是对的。她在梦中悄悄叹息着,把丈夫搂得更紧了。
一个月前,一个黑衣人来到贵州的这片深山。周围是拔地而起的险峻高峰,它们围出了一个幽深的天井,天井里是繁茂的树木。此刻正是午夜,一弯月亮努力从山坳处探出脑袋,把稀薄的月光洒在幽暗的山坳里。月光大都被浓密的枝叶所阻挡,等到达地面时,只剩下零星的光斑。
这儿是贵州深山的腹地,人迹罕至。几年前,一个神秘的组织来这儿落户后,更把这儿变成了完全的禁区。偶然误入禁区的山民会被突然击昏,等他们清醒后已经身处禁区之外了。时间长了,一些神秘的传说不胫而走。据说,占领这儿的是一群小野人,从他们的身量看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浑身赤裸不着寸缕,在嶙峋的山石甚至茂密的树林中纵跳如飞。他们吃野果啖生肉,骑在高高的树杈上睡觉,他们在每天夜里出来猎食(附近山民的小家畜就丢了不少),白天则隐伏在深不见底的岩洞里。这些传说自然有虚构和夸大的成分,但不管怎样,它们一直在向外扩散,从省内到省外,从国内到国外,直到引来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客人。
这是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瘦小,穿着夜行衣,戴着夜视镜,背上背着一个不大的黑色背囊,里面装着各种必要的行头。他的容貌像是普通的中国人,在此前下榻的旅馆中留的也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名字,但他的真实姓名藏在美国国安局的秘密档案中,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十年前,也就是“上帝”现身以及七人执政团上台后,全球掀起一波世界化的浪潮,国界弱化,边防军取消,各国军力大幅度削减……在这波浪潮中,触动最少的恐怕要属各国的情报部门了,因为它们在星际战争中少有用武之地,而在弱化了国界的人类社会中,其作用更是急剧萎缩,所以七人执政团的改革一时顾不上它们。自那之后,这位黑衣人差不多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对一个业界高手来说,实在让他技痒。所以,他很兴奋于自己能够接到这个活儿——弄清中国贵州深山中这个秘密基地的内情。同时接受派遣的还有两位同伴,分别去往委内瑞拉和尼日利亚。
他的眼前是一片宁静的山林,似乎没有任何人迹。但他锐利的目光发现了很多蛛丝马迹:树身阴面苔藓上留下的轻微擦痕、角度不大自然的枝叶、隐藏在落叶之下的脚印等。这儿显然是那个基地的一条秘密交通线,他只需潜藏在这里守株待兔就行了。
山口的月亮慢慢沉下去,这儿完全被夜色淹没了。他调高了夜视镜的灵敏度,密林中的一切仍旧十分清晰,只是山石树木的边缘变得模糊了一些。忽然,他听到了轻微的动静,便屏住气息,仔细观察声响的传来处。声响渐渐接近,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夜视镜的镜面上。正如传说所言,这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身高和面容上都能判断出他的年龄。他浑身赤裸,体形健美,但肤色相当苍白,显然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在夜视镜的视野中,他的一双眼睛特别亮,当他机警地四顾观察时,眼睛的亮光在夜视镜的镜野中拉出一条流动的光带。他显然习惯了在漆黑的夜色中行路,虽然没有戴夜视镜,但步伐轻灵,从容地躲避着途中的枝叶,行走起来像一只脚上带着肉垫的山猫——黑衣人看清了,小男孩连鞋子也没穿。
黑衣人屏住气息,看着小男孩从眼前经过,最近时两人相距不足十五米。赤身的小男孩好像没带任何武器,但他行进中右手常常贴在胯边,估计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男孩走远了,消失在前方黑黝黝的枝叶之中。黑衣人没有急于跟踪,在这样寂静、漆黑的深夜是很难跟梢的——对方能轻易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一直等男孩的声响消失后才站起身,打开夜视镜上的“蛇眼”功能,立时,在小男孩经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红色光雾“走廊”,清楚地指明了小男孩的行迹。
“蛇眼”功能是模拟非洲某种毒蛇的机能。这种毒蛇捕获动物的方法是——潜伏——突袭——把毒液注入猎物体内——然后迅速松开毒牙,免得宝贵脆弱的毒牙受伤,再任由猎物逃逸。它不用担心猎物走失,因为猎物每踏一步都会留下微量的生物蛋白,而在蛇眼可以观测到的紫外波段里,它们就像是闪着磷光的路标。黑衣人的“蛇眼”装置使用的是红外光,能显示出恒温动物五分钟内在空气中留下的温度场。
黑衣人沿着这条淡红色光雾“走廊”悄悄追踪。光雾很均匀,这说明被跟踪者大部分时间是在匀速前进。有时光雾的亮度会加强,甚至能显示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这说明小男孩曾在此驻足观察;然后前方又恢复成淡淡的红色光雾“走廊”……忽然前边有较大的动静,传来一声微弱的动物惨叫,但它很快消失,夜幕又归于平静。黑衣人小心地停留了几分钟后继续前进。前边又是一个身影的轮廓,比此前的光度要强;身影半伏于地,显然男孩在这儿蹲伏了较长时间。他在这儿干什么?黑衣人发现,红色光雾有分支,一个较小的“走廊”从这里分了出去,贴着地面,消失在侧方的夜色中。黑衣人随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蛇眼”装置能显示恒温动物在五分钟内留下的温度场,但并不能显示先后次序。所以,眼前的景象并非光雾的“分岔”而是“合流”——有一只小动物从这里经过,被小男孩以闪电般的手法擒获,然后猎人带着猎物继续前行。
光雾在前方的一棵大树旁止住。黑衣人等了一会儿,光雾仍未向前延伸。黑衣人小心地恢复了夜视镜的夜视功能,眼前出现了小男孩本人。他这会儿蹲在树旁,低着头,两手无声地动作着。黑衣人看清了,他是在用匕首剥开猎物的毛皮,然后啖食生肉——关于小野人们吃生肉喝鲜血的传说并非谬传!有时小男孩会回头机警地察看,眼睛的亮光仍旧在镜野中拉出一条流动的光带,而他的嘴巴周围则明显发暗——那应该是淋漓的血迹吧。
这场生肉的盛宴持续了很长时间,黑衣人待在原地耐心地等着——直到他发现身后的异常,但为时已晚。黑衣人回头察看,十几道小身影伴着轻微的声响出现在夜色中。他们慢慢包抄过来,堵住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转回身,蹲着的那个男孩已经站起来,面向这边,目光冷静,手中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黑衣人知道自己上当了,看来自己的行迹早就被对方发现,但对方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抓了一只小猎物。他刚才停下来吃东西是缓兵之计,让他的伙伴能从容赶到。至于他是用什么隐秘方法通知同伴的,黑衣人就不知道了。
夜视镜中,前后十几双发亮的眼睛闪烁着,就像是非洲荒野中一群合作捕食的小个子土狼。他们的目光冷静而专业,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最多带一点顽皮和好奇。黑衣人在心中叹息一声,他知道对有这样目光的人而言,什么样的花招都不会有效的。前方的防线相对比较薄弱,眼下他只有一个办法,擒住前面这个孩子(他显然是这群小狼的头领),用他来交换一条回家的路。这群身手敏捷的小狼肯定不好对付,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身手,突袭抓住其中一只不会太难。
这时,前面的小男孩说话了,声音带着未褪尽的童声:“伯伯你好,这一路你辛苦了。”
黑衣人难为情地说:“小家伙,别让我脸红了,你们让一只老鸟大大地掉了一回面子。”
“有一句话真不好意思告诉伯伯——我们最讨厌被跟踪。”
黑衣人心中一凛,笑着说:“好啦,我心甘情愿地认输,我缴械投降。来,把这只老菜鸟铐上,送给你们的军训老师当礼物吧。”
他摘下身后的背囊,伸直臂膀拎着,朝前面的小男孩走去。他离男孩不远,在对方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时,他已经进入可以近身搏斗的圈子了。他突然动手,左手把背囊甩过去,右手去钳对方的匕首。匕首几乎到手了,但对方一个仰面躺倒,避开了他的进攻。然后,黑衣人听到身后的破空之声,他急速伏身,躲开了几把飞刀,但仍有四五把飞刀刺入体内。他的身体摇晃一下,看到面前的男孩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一把匕首带着寒光飞向他的左胸。然后,世界就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为确定这次秘密执政会的召开地点,赫斯多姆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在中国西北新城鄂尔多斯附近的成吉思汗王陵。那儿相对偏僻,不易引人注意;但交通便利,傍着高速公路,距离赫斯多姆常驻的中原之地不是太远,可以开车前往(坐飞机很难掩藏行踪);又有相对红火的旅游人流,便于藏匿五个执政者(姜元善和布德里斯除外)的行踪。
按照赫斯多姆的要求,五个执政者都设法支开了秘书和安保人员,独自一人,或自己开车,或混迹于旅游团中,从各自所在地赶往鄂尔多斯,并于这天中午在成吉思汗王陵前聚齐。王陵前人流如潮,众多年轻女导游举着旗子,手持话筒,用普通话或英语高声介绍着王陵。游客步入大门就能感受到气吞山河的王者之气——成吉思汗骑着骏马,立在二十一米高的石柱上,睥睨着下方蚂蚁般的后人。左右两边是造型别致的三角形岩雕,两条三角形的斜边棱线交叉于大帝手中的苏勒德——著名的黑神矛——中,这根黑神矛应该拥有最高的神力吧,因为它曾接受过数千万死者的鲜血的供养。大门之后是极为壮观的“铁马金帐”群雕,近四百尊雕像散布在五座金帐的周围。再往里的休闲广场里布置着亚欧版图,显示着横跨亚欧的五大蒙古汗国的疆域。如果把五个汗国合在一起,它无疑是人类史上国土最为广袤的国家,前无古人后边也不会有来者,除非地球在这场星际战争后走向统一,但那时也不再有国家的概念了。
世界范围的备战毕竟大大影响到经济的发展,这儿的旅游业虽然还算红火,但国外游客不多,主要是中国国内的短线游,而且以汉族游客占绝大多数。当年蒙古铁骑践踏下的“北人”和“南人”的后代,如今在这里虔诚地瞻仰着一代天骄的圣容。历史就是这样反讽。
五位执政者随人流匆匆浏览一番,午饭时在一幢挂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国中小学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牌子的房子后边聚齐。五人面对着著名的甘德尔草原席地而坐。不过草原已经退化,已无“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了。旅游团提供的是手抓羊肉等蒙古特色食物,五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开会。
赫斯多姆直奔正题,说:“这次秘密执政会的召开不合章程,事急从权,请大家谅解。大家都知道,九年前,即第一位在飞球上轮值的布德里斯返回地面不久,执政长姜元善通知我们说,他准备让布德里斯专门处理一些秘密事务,以后他们两人将单线联系。”他冷笑着,“坦率地说,从那时起,我就用第三只眼睛盯着销声匿迹的布德里斯,还有执政长本人。有赖于美国情报部门的助力,我得到了一些秘密情报。其详细内容都在我晚些时候要发给大家的资料中,这会儿先说说大致内容:布德里斯在世界各地建了至少十个绝密基地,包括中国贵州、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非洲尼日利亚、南美的委内瑞拉等等。它们都类似于恐怖分子训练营,专门培养少年杀手;人数总计约十万人。执政长姜元善以巨资资助布德里斯的训练营,这些资金的使用一直瞒着其他执政者。
“据说这些茹毛吮血的少年冷血杀手是为二十年后的星际战争准备的,为的是一旦我们精心准备的突袭失败,他们将担起地下抵抗的重任。我相信姜执政长的出发点是正确的,只是这些情况似乎没必要瞒着其他执政者。何况,这支类似私家军队的十万人大军太强大了,如果星际战争幸而取胜,我担心,某些人恐怕很难拒绝在人类内部使用这支武力的诱惑。当然这只是怀疑,但我想它应该算是合理怀疑吧。顺便说一句,姜执政长的儿子姜猛子就是秘密部队的成员,而且据说是中国分部的头领。”
其他四个执政者认真听着他的披露。当初大家选姜为执政长大半是受先祖的诱导,甚至可以说是受先祖的逼迫,但这几年来姜元善确实干得不错,大家已经从心里接受并肯定了他的执政长地位。人类正在全力准备这场星际大战,各项工作紧张有序,而姜元善在其中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现在赫斯多姆突然向执政长发难,四位执政者认真掂量着他的指控……
谢米尼兹吃完饭,用餐巾纸擦擦上的油腻,面色凝重地说:“赫斯多姆,我赞赏你的责任心。你的怀疑无疑是合理的。但你也知道,如果你打算让执政团采取某种行动的话,它很可能意味着在与外星人的战争之前先来一场人类的内战。鉴于这件事的分量,单是合理怀疑恐怕分量不够。”
赫斯多姆语气沉重地说:“对,你说得完全对,单是合理怀疑分量不够。不过最近出了一些新情况,这也是促成我召开此次会议的近因。两个月前,我通过美国情报部门,秘密派遣了三个外勤人员,分别到中国贵州、委内瑞拉和尼日利亚调查当地的秘密基地——这次行动事先没有向你们通报,请谅解。这三个人都是业界的一流好手,但出发后全部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他摇摇头,“据迹象分析,确实是那些少年杀手干的,活干得非常漂亮。他们学到的杀人技巧至少在用于人类内部时非常有效,真希望将来对付五条腕足的恩戈星战士时也同样能干。”
这件事在其他四人心中造成了足够的震动。布德里斯组建的娃娃兵部队严重违反了联合国的有关公约,如果只是为了二十年后的星际战争,大家会勉强接受它;但这些少年杀手太可怕了,在这个年龄,他们还没有建立完善的是非善恶观念,只会盲目服从上级的命令。如果上级让他们把剑尖指向人类,后果将会怎样?四人用目光交流,沉默着听下去。
“还有一点情况,我确实非常不愿意向你们披露。因为,在正常情况下,我绝不会披露一个人在六七岁时的隐私,也不认为六七岁时的一件错事就能确证一个人的本性。但兹事体大,不容半点闪失,我不得不做这件卑鄙的事。”
他讲述了姜元善少年时的“恶行”,这也是被神通广大的美国情报界挖出来的。正是最后这一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毕竟世界领袖的私德并非无关紧要的小事。
赫斯多姆说:“谢米尼兹说得对,如果我们同姜摊牌,有可能演化成人类的内战。在星际战争之前,我们确实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但我想问诸位,以姜和布德里斯的天性,如果手中再掌握十万只小狼,你们能睡得安稳吗?如果我们殚精竭虑地赢得了同外星人的战争,然后突然有十万只狼从背后向我们扑来呢?”
四位执政者沉默良久,班纳吉沉重地说:“摊牌吧。要摊牌就趁早,还有二十年时间让人类恢复元气。”
加米斯说:“好的。把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一些,尽量把矛盾控制在执政团内部,用合法手段解决。”
这次秘密执政会最终通过了一项秘密决议,决定以五大国的武力为后盾,同姜与布德里斯摊牌。几位执政者没有耽误时间,下午即匆匆离开这里,返回国内;他们要同各自的国家进行秘密磋商,取得母国的支持。不久,他们接到赫斯多姆的通知,应执政长要求将召开一次执政团全会,地点在联合国大厦。这无疑是一个机会,摊牌的时间到了。
正如姜元善所预料的,赫斯多姆没有把会议地点放在中国,而是定在纽约的联合国大厦。赫斯多姆肯定怀疑中国政府参与了密谋,那么,打算摊牌的会议当然不能在中国召开。
从姜营返回北京的姜元善同妻子和何副主席在机场道别,准备乘空军零号飞往纽约。对即将面临的风险,他对妻子和何副主席没有丝毫透露。倒是何副主席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消息:联合国秘书长哈达尔德已经乘专机赶来北京,半个小时后飞机就要降落。秘书长请求姜执政长在机场等候,他有紧急情况通报。秘书长此次来华过于突兀,究竟是什么样的紧急情况不能使用保密电话,一定要当面来通报?何副主席和严小晨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担忧。
姜元善笑着说:“你们二位请回吧,我在飞机上等秘书长。”他平静地补充一句,“不必担心。我能猜到他的来意。”
何副主席和严小晨没有再问,同他告别后走了。半个小时后,哈达尔德匆匆走进空军零号。他屏退了姜的随从,直截了当地问:“从昨天起,美国军队有异动,包括向纽约调兵、战略核武器进入一级战备,这些情况执政长知道吗?”
姜元善摇摇头,平静地说:“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不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据我猜测,眼下至少还有四个国家在作同样的战备:日本、印度、俄罗斯和以色列。”
哈达尔德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坍塌了。他悲凉地说:“难道我真不幸而猜中,在与恩戈星战争的前夕,人类还要先来一次内战?”
姜元善笑着摇摇头,“你太悲观了。不必担心,这些国家的军事准备只是出于一场误会。现在让飞机起飞吧,你跟我同机出发,途中我再详细解释。”
哈达尔德惊奇地看着他,觉得他的决定实在不可理喻,“不,我的执政长阁下,在把这件事弄清之前,我想你不该自投罗网。”
姜元善大笑,“谢谢你的忠告。请放心,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他下令让飞机起飞。等飞机完成爬高、乘客的听力恢复正常后,他向秘书长解释了这个误会,他保证这个误会很快会消除的。
哈达尔德基本放心了,但仍然闷闷不乐。十年前,当执政团第一次会议顺利通过那七条大政方针时,哈达尔德非常喜悦:人类数千年不能实现的大同世界的梦想,竟然因外星入侵的压力而一朝实现!现在他才知道那仍然只是一个梦。纵然这次的事变只是出于误会,但人类毕竟又恢复了以往的邪恶天性——在黑暗的丛林中竖起颈毛,互相猜疑,互相提防,时刻准备先下嘴咬断对方的喉咙。他长叹一声:“姜,希望明天的执政团会议上,这个误会能顺利消除。”
“一定会的。”
“人类之间的信任实在太脆弱了,如果将来某天,出现了一个不能消除的误会……”
姜元善直视着他,“在战胜恩戈人这个大目标之下,没有解释不清的误会。”
这句话的内在含意让哈达尔德心中发冷,“那么——战后呢?要知道,为了准备这场终极决战,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兵营,一座武器库,这可不是培养善之花的适宜土壤。”
姜元善简单地说:“尽力避免外战之后的内战,这正是政治家的责任。不过现在顾不上,等战后再说吧。”
像第一次去见先祖一样,布德里斯这次仍是最后一个赶到,这是近几年来他第一次在其他执政者前露面。他的模样有了很大改变:瘦多了,但浑身筋腱像铁一样硬,举手投足间带着猫科动物的弹性,野性十足;黝黑的皮肤略显苍白,那是多年生活在密林溶洞所造成的。他同先到的六人依次握手,之后却并没有坐在原来的位置,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姜元善和赫斯多姆之间。赫斯多姆等五位执政者注意地看看他,然后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目光。
会场中与第一次会议一样,每人面前摆着两瓶纯净水和一些茶点,秘书长哈达尔德列席会议。姜元善在通知布德里斯来开会时简单吹了点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布德里斯走进会场时仍感觉到了异常。他再次感觉到横亘在七人之间那条无形的鸿沟,不过,这回被隔在鸿沟这一侧的不是他一个人了,执政长姜元善也在其中。坐在首席的姜元善此刻言笑平和,似乎没有感受到会场中的暗流涌动。
他笑着说:“正式开会前我先扯几句闲话吧。我刚回故乡——中国中原的姜营一趟,到我小时候常常玩耍的河边去看了看。自我六岁多随父母离开那儿,这是我第一次回乡省亲。诸位想听听我为什么回去吗?这虽是件私事,但和先祖有关,说不定和今天的会议也有某种关联呢。”
赫斯多姆触到了他话中隐含的讽刺,但神色不变,笑着说:“行啊,我们洗耳恭听。”
姜元善心平气和地讲了有关的一切,一点儿都没隐瞒,包括父母早年如何企图限制他的前程,以及先祖如何帮他打开那个黝黑坚硬的思维包。已经知情的五位执政者不动声色地听着。布德里斯对此事不知情,也不理解姜元善为何要在执政会上披露个人隐私,但他同样不动声色地听下去。列席会议的哈达尔德因为已经知道了大部分内情(姜的个人隐私除外),所以能轻易揣摩出与会人员的心理。他不禁回想起以往执政会会议的气氛——坦诚亲切,如家人般融洽。每个人的心灵是完全敞开、完全透明的,因为他们都被同一个目标感化了。哈达尔德不无讽刺地想:毕竟像现在这样,各位与会者喜怒不形于色,默默地玩心眼斗心机,才是人类演员的本色演出啊。
最后,姜元善笑道:“所以我回故乡并非衣锦荣归,而是一次自我惩罚,是把童年的邪恶摊到公众眼前。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今天咱们不妨心平气和地分析一下,看看那个六岁男孩在那件事中哪一点做错了,哪一点是对的。我来说说吧。第一,”他屈起一根手指,“这个六岁孩子那时清楚地认识到,冬冬已经无法救活了,即使喊来大人也太晚了,所以其后的决策要以这点无情的事实为前提,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悲伤上。这一点认识是正确的,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也很难得。第二,他认为把冬冬的死隐瞒下来就可以少挨一顿暴打。这个决定的出发点并非十恶不赦,毕竟对自我的保护是所有生物的第一本能。但他大大地错了,因为他没考虑到事情总要露馅的,露馅后那顿暴打反而会加倍。一个六岁孩子的思考能力毕竟有限啊。第三,”他屈起第三根手指,“他认为冬冬反正救不活了,即使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也不会对别人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但这点他也错了,他没有考虑到这种隐瞒是对冬冬家人附加的感情伤害,更是对自己家人的伤害。且不说,‘已经溺死’的东东也许还有复苏的微弱希望。”他苦笑道,“这三点中只有一点对而两点错,所以这家伙理当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这桩色彩阴暗的往事中也能挑拣出一颗珍珠,那就是,这个六岁孩子能够不受感情干扰,冷静地估量事实并迅速做出决断,这种素质非常可贵,只要把它用到正确的地方。好啦,我把这段隐私公开了,是想让大家监督我,免得我本性中的邪恶复活。说句不算笑话的笑话吧,即使复活也必须限制它的发射角度,让它只指向外星恶魔,来个以恶制恶。”他突兀地转了话题,“好了,我的个人隐私暂且放一边吧。现在开始正题。”
他稍作停顿,让其他六人能拉回思绪,“我要向大家通报一些重要情况。”
他讲述了在他值班的一年中,先祖教他驾驶飞球、对恩戈人(包括对先祖本人)隐藏思维、策划在敌方母船中的肉搏等。先祖还同意把另一个飞球拿出来做破坏性试验,以保证人类的突袭行动万无一失。最后,先祖因身体状况不佳而提前进入冬眠,准备到战前再被唤醒,因为他要把时日无多的寿命用到最需要的关头。
讲了这些情况后,他转向布德里斯:“因此,我们俩的那个担心——担心先祖通过其他执政者的脑波探测到那个秘密——就没必要了。布德里斯,请把你这几年做的事讲给大家听吧。”
姜摊开事情的节奏很快,其他人紧紧追着他的步伐。布德里斯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便定定神,理一理思路,从姜元善六年前同他的密谈说起,开始讲述他这六年所做的工作。
其他五个执政者认真地听着。赫斯多姆曾向其他人通报过一个真相,现在姜元善和布德里斯又讲述了另一个真相。哪个真相才是真的?
显然后者的话真实无虚。尤其是布德里斯复述的那句话,就是姜元善那个坦率的自我定位——姜和布德里斯比其他五人有更多的狼性,必要时两人都有勇气啃断自己的后腿——让其他五人感到震动。五位执政者都是思维敏锐的智者,能感觉到真话的内在力量,所以他们基本接受了布德里斯的解释。加米斯向姜元善问了一个问题:
“你对我们保密,是怕先祖通过我们的脑波探测到这个秘密计划。但你自己呢?你也得去飞球上值班,你刚刚和先祖亲密接触了一年,你学会封闭思维那是后来的事。”
“那是因为我事先已经从先祖那儿得知,我有一种特殊的禀赋,在童年就能主动封闭记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再主动封闭另一个秘密?这是我自认比你们强的地方。记得吗?先祖推荐我当执政长的理由之一是说我有一项特殊的生理机能,就是指此。”
他又补充道:“我对你们保密还另有一个原因,尽管是次要原因。我觉得,在人道主义蜜糖中泡大的西方人,也许不一定赞成那个血腥的终极复仇计划。我担心你们会持如下观点:如果人类真的战败,那么让人类文明的火种在侵略者的淫威下苟延残喘,等待再燃的机会,强过让两种文明同归于尽。这件事我从来没打算瞒着执政团,但我想和布德里斯先前行一段,可能有助于你们接受它。”
姜元善和布德里斯介绍完了,五执政和秘书长都沉默着。大家倾向于相信姜和布德里斯陈述的真相,但赫斯多姆是上次秘密会议的召集人,大家想等他首先表态。
过一会儿,赫斯多姆说:“也许姜的自我评价很对,他和布德里斯的狼牙确实比我们几个的更尖厉一些,既然姜在六岁半时就干过那样特别的事,而布德里斯当过全世界一号恐怖分子。”
这番话当然含着尖刻的讥刺,奇怪的是,会场中并未激起敌意,气氛反倒略有放松。
姜元善回头看看列席的哈达尔德,笑道:“秘书长,我怎么听不出这句话是褒是贬?且让我把它作为褒辞来接受吧。这么说,你们五位已经相信布德里斯所披露的真相了?”
赫斯多姆淡然一笑,“我们姑且相信吧。”
“不准备弹劾我了?联合国大厦周围的军队也不打算用上了?还有那些已经打开发射井的战略导弹?五个国家已经集结的军力?”
“是这样的。”
姜元善与秘书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姜是在用目光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人类在与外星人决战之前不会出现一次内战了。他回头问:“那么,你们是否同意我和布德里斯制订的终极复仇计划?”
赫斯多姆同其他人交换目光后平静地说:“你放心,我们也是长有狼牙的,至少具有狼牙基因,哪怕它们已经沉睡多年,但在危难时刻也能苏醒。你们两位尽管放心,必要时我们都有勇气啃断自己的后腿。”
“那好,这个计划就算在执政团获得追加批准了。布德里斯,以后你可以公开进行,你要求的恩戈人的身体细胞马上就能给你。当然,那支秘密别动军的领导权要交还执政团,否则赫斯多姆他们五位仍会睡不着觉的。我建议由七位执政者轮流担任别动军的指挥,两年一换。你们觉得呢?”
赫斯多姆略为沉吟:“这样吧,由布德里斯任别动军的常任副指挥,其他六位执政者轮流任指挥长,两年一换。这样可以保持别动军的稳定和高效。”
“好!这样安排确实比较稳妥。我替布德里斯谢谢你对他的信任。”
小野一郎忽然说:“姜,你说先祖教会你隐藏思维——恰恰是在你最需要对他隐藏思维的时候。是不是太巧合了?”
这个疑问有些突兀,但大家马上猜到了他的意思。秘书长迟疑地问:“你是怀疑——也许先祖早就猜到姜隐瞒了某个秘密,因而以教他隐藏思维的名义,实际探知了姜的内心?”他歉然说,“这句话如果冒犯了先祖,我表示抱歉。”
姜元善说:“依我的感觉并非如此。先祖应该不知道那个秘密计划,但他有十万年岁月锤炼出来的睿智,世事洞明。他肯定能料到儿子成年后的行事不一定完全符合父亲的心意,而且也不强求如此。他教我隐藏思维,又提前二十年进入冬眠,实际是默许我们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所以,我对先祖隐瞒这个秘密计划实际只是双方‘尽量不捅破窗户纸’而已。”
会场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赫斯多姆探过身,跟坐在首席的姜元善握握手,歉然道:“对不起,我们误解了你。”
“不必道歉——其实你们内心里并不认为需要道歉,因为你们那是完全合理的自卫。我说得对不对?”
谢米尼兹大笑,“对!以后我们照样会紧紧盯着你。”他纠正道,“我们互相盯着。”
秘书长也笑了,他觉得尽管遗留了这点小尾巴(还是要互相盯着),但执政团内部基本回到了初期的坦诚融洽,这已经很难得了,他为此十分欣慰。
赫斯多姆说:“正事已毕,说句闲话吧,社会上流传着一种称呼,称我们是‘男人执政团’。当然,这样的纯雄性结构是先祖的选择,是历史造成的。但无论如何,执政团中连一位女性都没有的确是个遗憾。”
“也不算遗憾,战争这种残酷的事还是让男人承担起来吧,女人不合适。等战争结束后再把权力交还给女性也不迟。”姜元善笑着说。
“其实你妻子就是很合适的执政人选。姜,我与严小晨共事多年,对她非常敬佩,无论从她的人格魅力、技术素养,还是她过人的智慧,都是如此。”
在执政会上谈及姜的妻子比较突兀,但姜元善敏锐地理解了赫斯多姆的话中之意——对妻子的褒扬中暗含着对丈夫的贬抑,看来,他对姜元善“本性中的邪恶”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姜元善干脆说:“她是个好女人、好科学家。但她绝对不适合坐到咱们的位置上。她太纯洁,而咱们的工作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污秽和邪恶。”停停他又说,“如果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坐在我这个位置上,那将是一个双重灾难——她个人的灾难和人类的灾难。”
大家没有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样重,一时无语。姜元善向秘书长侧过身,感慨地说:“经历了今天的误会和猜疑,我更是由衷佩服先祖的睿智。当年他得到恩戈星准备入侵的消息后没有立即向人类公布,让大家同心协力对付外敌,而是先挑起各国的疑忌,让各国各自全力发展反隐形系统。他的做法太英明了,充分利用了人类强大的恶的本性,否则我们也不会有今天的进展。用句中国的老砠话说:知子莫若父。”
几个人默默点头。加米斯笑着说:“我要抽时间学习汉语。我发觉汉语中有很多关于智慧和谋略的格言。”
姜元善忽然沉下脸,“是吗?那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吧。”他面向大家,“其实在这次会议前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密谋,但我仍赤手空拳来到纽约,这是缘于我的自信,我和布德里斯秘密组建别动军没有任何不能见人的动机,我相信把事实摆出来后肯定能说服大家。但你们五位呢?你们处心积虑想搞一次宫廷政变,但干得太不专业啦,让我失望!会前我对布德里斯稍微透露了一点消息,并没有进行过进一步的密商,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事先做了足够的准备。我估计,他今天挨着赫斯多姆坐并非无意之举。”他转向布德里斯,“布德里斯,不妨让大家看看你的准备吧,给他们上一课。”
布德里斯点点头,平静地解开上衣,显出腰部——赫然是一排炸药!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简单地介绍:“只是普通的C-4。我想它的外形最为人们熟悉因而也最具威慑力。再说,这几筒普通C-4的威力足以保证我和姜全身而退了。还有,我手下那十万只小狼当然也做了必要的部署,可惜他们还太年幼,接受训练的时间也太短,他们此后的反击恐怕难以致命。”
五位执政者盯着他腰间的炸药,既尴尬又后怕。
谢米尼兹苦笑道:“该死,我怎么忘了,当自杀人弹——这是布德里斯的老本行啊。”
其他人没有响应他的笑话。姜元善冷冷地说:“是的,他在当了政治家后还没忘掉老本行,还能在必要时干一些政治家不屑干的事,这正是他,还有我,比你们强的地方。你们在和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蜜糖水中泡的时间太久,骨头都泡酥啦。难怪先祖不放心把世界的领导权交给你们,连我也不放心。”
赫斯多姆尴尬地摇摇头,拍拍旁边布德里斯的肩膀,“谢谢二位了,我们都会记住这一课。”
“布德里斯,把起爆程序解除吧,免得出现意外。还有,给你手下发安全信号吧。”
姜元善带上布德里斯返回那个野战训练场,进入飞球,打开右冬眠室,在冬眠的土不伦夫妇身上采集了足量的细胞。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两位复苏,直接进行病原体试验。但姜元善不想违背对先祖的承诺,不为难他的直系后代。而且布德里斯说,用细胞来验证病原体也足够可靠。所以就让新婚夫妇继续沉迷于梦中吧。
关闭右冬眠室后,他俩站在左室门前,透过透明的舱门默然向先祖致敬。布德里斯已经有九年没见过先祖了,他低声说,从外貌看,先祖确实明显衰老了。两人都不免有些黯然。因为,采集细胞这件事实际也违背了姜元善对先祖的承诺。他们背着先祖,策划着对其子孙赶尽杀绝,这对先祖而言未免残忍。但是——生存是最高的道德。先祖会理解的。
布德里斯带着采集的细胞返回秘密基地。
先祖原先那个飞球正在这儿做破坏性试验。布德里斯虽然曾想当这个神风队员,但他事务繁忙,肯定不能遂他的心愿了。姜元善早早挑选了―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技术高超的中校试飞员,名字叫姬国栋——在中国人的姓氏中,这个姓氏和“姜”姓同样古老。姬中校在报名时曾平淡地说:“我来报名只是出于一个很自私的小心愿:让我这个古老姓氏能在地球上继续传承下去。”
姬中校很快精熟了飞球的驾驶技术。他驾着隐形飞球数十次突入“天眼”系统的防空圈,凭着精湛的飞行技术和超人的机敏,一次又一次逃过了致命的激光束。赫斯多姆和严小晨则相应地一次次改进。这是一场死亡游戏——为了不破坏隐形性能,飞球无法加装弹射逃生装置,所以,飞球被击毁的那天也就是姬中校献身的日子。不过到那时,“天眼”系统就可以最终定型了。
姬中校身材瘦小,貌不惊人,属于外拙内秀的那种人。他隶属于该基地而不属于天军,所以穿着中国空军军服。此次飞行他将穿着抗荷服,这种抗荷服是专门为他精心设计的,寄望于在飞球坠毁时能保护驾驶员。但姜元善知道这大半是心理安慰,以飞球作规避飞行时的速度,一旦坠毁必然是人机同毁,姬中校本人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中校看见了姜元善一行人,在原地立正敬礼。姜元善快步走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昨天严小晨告诉他,在姬中校以生命为赌注的多次死亡对抗中,“天眼”系统得到了有效的改进。她估计,这次姬中校恐怕躲不过“天眼”系统的攻击了。姬中校曾私下说过,他希望死前能见执政长一面。小晨今天带丈夫来就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
中校双目平视,神色平静。姜元善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样的硬汉子是不用安慰的。他只是说:“姬大哥,我看过录像,你的驾驶技术真正了得!要知道我是最有资格评论的,因为我坐过先祖驾驶的飞球,我的驾驶技术还是先祖亲自教授的。我敢说你比先祖驾驶得还好,你的两只手比他的五条腕足更管用。”
中校自得地笑了,“谢谢一个内行的夸奖。不过,你这样比较对先祖可不够公平,毕竟他几乎比我大了整整十万岁。”
“但他也比你多了十万年的驾驶经验啊。”
两人哈哈大笑。中校看看周围,除了严小晨,别人都离得较远,便低声问:“执政长,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姜元善皱起眉头,“执政长那个官衔留给别人叫吧,你要是看我没那么官腔官调地惹人厌,就喊我元善兄弟。”
这位即将赴死的硬汉子很感动,痛快地说:“好,我叫你元善兄弟。老哥能不能问一个问题?”“当然。老哥尽管问。”
“我想听真实的回答。请你放心,我会把答案带到坟墓里。”
这句话让姜元善心中刀割般地疼,他认真地说:“我一定如实回答。你问吧。”
“我想问,这场战争中人类的胜算究竟有多大?我是看不到结局了。”
姜元善毫不犹豫地说:“90%。如果把同归于尽也算做一种胜利的话,那就是100%。”
他没有说实话,按他估计,人类的胜算能有60%就不错了。自古以来,为战之道必须奇正共用,以正为主,但在这次战争中地球人只能把全部赌注压在“一击得手”上。这样的战略非常危险,任何一处小小的错误都能让它全盘倾覆。因为两者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二十几年来,他全力推动着人类的备战,但有时夜半梦醒,怀疑也会悄悄啮食他的信心:人类的努力真的会成功吗?他们是不是在推西西弗斯的石头上山?但这种阴暗心绪只在独处时出现,只要有外人在场,他的目光就是明朗坚定的。现在同样如此。只要能让这位慷慨赴死的英雄含笑而去,说句谎话他便不会于心不安。
中校的眼神亮了,微笑道:“同归于尽当然也算是一种胜利。人类即使战败,也绝不能做那些恶魔的‘高智力肉用家畜’,绝不能让他们安然享用我们的地球。执政长,啊不,元善老弟,谢谢你。你把我心中的疙瘩解开了,这么说,这些年我没有白忙活。我该去穿抗荷服了,再见——不,希望是永别,”他微笑着,“那就说明‘天眼’系统已经完善了。”
中校步履轻松地走了,去同家属作最后的话别。这些天,他的父母、妻子和女儿一直守候在这里,时刻准备为他送行。姜元善看看严小晨,心头十分沉重。这位视死如归的英雄,这位神风队员,原来也一直在怀疑中煎熬啊,就像姜营的乡亲们一样。而且,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能了解真相。严小晨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去指挥大厅了。姜元善要留在地面。这是最重要的一次试验,姜元善一定要观看它的全过程。试验仍采用“盲试法”,飞球可能在三天内的任一时刻闯入防空圈,而“天眼”系统得随时准备开火,所以,严小晨在三天中不能离开指挥大厅半步,而姜元善也可能需要在这儿逗留三天。
姜元善独自待在地面观察所,只有秘书和保卫人员远远陪着他。他盼着这次能击中飞球,那样“天眼”系统就可以定型并大批生产了;当然,他也强烈希望那位硬汉子能活着回来,虽然希望十分渺茫……
这次他没有等多久。凌晨时分,几十道光剑倏然射出,警报声响成一片。空中传来一声爆炸,十几秒钟后,又传来沉闷的坠地声。几架直升机立即升空,雪亮的灯光轮番扫射着地面……一个小时后,姬中校的尸体被运回基地,遗体上覆盖着联合国国旗和中国国旗。他面容平静,脸上没有伤痕或烧灼的痕迹,只是七窍中有残留的血渍。烈士家属包括死者十岁的女儿都早有心理准备,遗体送回后他们默默地告别,无论大人小孩都在垂泪,但没有号啕大哭。小女儿低声抽泣着,用小手帕细心地擦干净爸爸鼻孔里的血迹。
姜元善向烈士三鞠躬,同家属默默拥抱。他该返回纽约了。同妻子告别时,他说:“‘天眼’系统已经定型,你在基地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如果工作上能脱身就尽量回北京吧。抽时间多陪陪家里的四位老人,有可能的话也多陪陪我。”
严小晨从话语中感受到入骨的孤独和感伤,沉默着点头答应。丈夫没有提到儿子,而当妈的最挂心的就是他,“好的,我先回家陪陪老娘吧,我等着你和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