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杨医生在喊:“姜先儿,姜先儿,生啦,你媳妇生啦!”
姜宗周在本地小有名气,他出身中医及武术世家,本人也是医生。姜家祖传的“济世堂”离镇卫生院不远,他与卫生院的医生都很熟。他个儿不高,身形偏瘦,中式褂子下藏着鼓突突的腱子肉,黑脸膛,短发,额头凸出,一双小眼睛挺聚光。他站在半开的产房门口,笑着问:“杨姐生个啥?”
杨姐骂他:“瞅你那连汤嘴!屎搅屁屁搅屎,啥子‘杨姐生个啥’,是你媳妇生个啥!”
“对对,是我嘴巴连汤。杨姐我媳妇生个啥?——该死该死,又连汤了。杨姐你是我姐可不是我媳妇。”他笑着,这次咬清了字眼,“杨姐,我媳妇姚明芝生个啥?是不是小子?”
杨姐笑着说:“没错,带茶壶嘴儿的,3750克,七斤半重。”
姜宗周自得地说:“我断得咋样?早就号出这回是小子,我这号脉比B超还准呢。生个小子好,咱老姜家的‘济世堂’和太极功夫有传人了。”
里边又喊起来:“严先生,严先生,你媳妇也生啦!”
那位从北京来的白领严豪一直坐在长椅上专心看书,这会儿忙跑过来,凑到门边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一朵花,白白胖胖的闺女。真巧,也是七斤半,和姜家小子一样重。”
严豪高兴地说:“好!我和姜兰就想要闺女。女儿家心细,长大了会疼爸妈。”
产房内传出两个小家伙的哭声。姜宗周长吁一口气,心里绷紧的弦松了劲儿。他虽然没有经历产妇的阵痛,但已经陪着产妇折腾了两天三宿。这会儿他衣冠不整,头发乱得像蓬草,两眼布满红丝。严豪倒是衣冠楚楚,神清气爽,腋下夹着一本书。他是一个小时前刚从北京乘飞机赶回来的,不像姜宗周已经熬了几夜。姜宗周掏出两支烟,给对方敬一支,又为对方点上,两人深吸一口,惬意地长呼一口气。
姜宗周说:“知道不?你媳妇姜兰是我远房叔伯妹子,我算是你的大舅哥哩。她和俺家姚明芝还是小学同学。”
“哟,是吗?失礼失礼,我不知道咱们是亲戚。”
“我看你一直在看书,这个时辰也能看得下去?”
严豪笑着说:“咱们再操心,能替产妇去疼?我一向是这样,不干那些没效果的事。”
“你倒是想得开。”姜宗周笑着用烟卷点点他的鼻子,“你可是坏了老规矩,哪有闺女到娘家生孩子的?照老话说……”他原想说“要妨娘家的”,但把这句不吉利话咽到肚里了,改口说,“照老规矩必须等满月后才能回娘家,俗话叫挪骚坡儿。”
严豪一笑,“都21世纪了,谁还理这些旧规矩。”他解释道,“我妈身体不好,虽然疼孙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好来麻烦丈母娘。开始时丈母娘不乐意,我说,全当我是个倒插门不就得了?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女都随孩子妈的姓。老太太乐了,说,只要你当倒插门,我闺女在娘家坐月子就不算坏规矩。于是,她就大包大揽接下来了。”
“满月后打算咋办?孩子带回北京还是留在这儿?”
“和丈母娘说好了,她跟我们去北京帮着带孩子。带到三四岁,然后把孩子带回姜营住几年,到了上学年龄再去北京。”
“对,这样安排最好。孩子先得跟爹妈一段,免得跟爹妈生分;再到乡下养一段,孩子长得壮实。你看如今的城里娃儿,哪个不养得像豆芽似的?”姜宗周又说,“要按你这种安排,你家闺女和俺家小子还能在一块儿玩儿三年。”
“没错。到时候你多照应。”
“好说,应该的。刚才看的什么书?我看你那样入迷。”严豪让他看书的封面,书名是《第三种猩猩》,“第三种猩猩?我只知道有黑猩猩和大猩猩。”
“不是那个意思。大猩猩与人类血缘稍远,这本书里没有提它。地球上的所有动物中,和人类血缘最近的是两种猩猩: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它们和人的基因相似度超过了98.4%。在进化树上,它们仅仅在三百万年前才与人类分流。所以这个书名的意思是:人类只不过是第三种黑猩猩。”
“人类是黑猩猩?”
“自尊心受打击了不是?这本书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人和动物并没有截然的界限,比如,黑猩猩就在很多方面和人类一样,它们同样有爱心、有羞耻心、会使用工具、会互相帮助、有初步的宗教感情、会发动同类间的战争——而且照样是由‘男猩猩’负责打仗!可巧应了一句名言:战争让女人走开。”他把书塞给对方,“我正好看完了,送你吧,闲时看看。这本书值得一看,作者是杰拉德·戴蒙德,美国科学院院士。他是白人,但他批判白人的历史罪恶一点儿也不留面子。依我看,咱中国人还缺少这种自省意识。”
产房内拾掇好了,可以让当爸的进去了。这家镇卫生院比较简陋,没有专设的婴儿室,两张婴儿床就放在产妇旁边。两个产妇乏透了,头发湿漉漉的,但这会儿都不愿睡,幸福地盯着各自的孩子。两个小家伙很给老爸面子,这会儿都止了哭。两个当爸的笨拙地抱起婴儿,盯着襁褓上方皱巴巴的丑脸蛋,看得心醉神迷。
姜宗周忽然说:“噢,明芝你饿了吧?我这就给妈打电话。她估摸着你今晚要生,没睡,一直在候着呢。”他把襁褓放回床上,走到门外用手机打通家里电话,“妈,明芝已经生啦,你做饭吧,我这就回去拿。噢对了,做俩人的饭吧,同屋的姜兰也生了。”
电话那边忙不迭地问:“生个啥?是不是小子?”
“不是,是个闺女。”
那边愣了一下,小声问:“那你早先号脉……”
“失手了,这次没号准。”
“可你爹也号出是小子。”
“我爹也失手了,这叫老马也会失前蹄。”
这句话惹得产房里的人都笑了,电话那边赶紧换了口气:“闺女也好,咱照样亲。”她在电话外说着什么,肯定是在向老头子解释和安抚,然后回头郑重交代,“老头子放话啦,说不管是儿子闺女,不许给明芝冷脸子看,咱家可不是那种不明理的人。”
“老娘你就放心吧,我再不乐意,咋敢不听你和我爹的话。”姜宗周回过头对大伙儿挤眉弄眼,“我妈说生个闺女咱照样亲,还说,不准给明芝冷脸子看。”
满屋的人都笑了。明芝说:“你个鳖犊子,别诓咱妈啦!把手机给我。”
姜宗周没有给她,对着手机大声笑道:“妈,你不用安抚我爸啦!我是骗你的,生的是个小子!”
那边一下子乐疯了,“你个王八犊子!好你个王八犊子!三十岁的人啦,全没个正经,这种大事也开玩笑。”她对老头子说了几句,又对着电话说,“你爹可高兴了,说话都不照谱了。你猜他说啥?他说咱老姜家人老几辈子积福行善,他不信到这一代会断了香火。”
姚明芝这是第二胎,老大是闺女。农村里的计划生育政策虽然比城里松,但也只准生两胎,所以这次生男生女可关乎着老姜家的根儿,当爷奶的早就牵肠挂肚了。老娘的话让姜宗周有点尴尬,因为手机音量很大,他怕同屋的严家小两口儿听见。严家夫妇都是北京户口,只准生一胎的,这次生个闺女,意味着已经“断了香火”。他忙低声说:“妈,你高兴糊涂啦?还说咱家都是明理人呢,看你说的啥糊涂话。那是旧思想,生儿生女都是传咱家的香火。别说这些糊涂话了,赶紧做饭吧,我这就回去。”
“别慌别慌,你爹还有话呢。”电话里唧咕了几句,“你爹说他已经把娃儿的名字起好了,叫姜元善,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这是大名,小名叫牛牛吧,是我起的,今年是牛年。你问问明芝同意不同意。”
“没啥不同意的,就依你们。”
老娘太兴奋了,还想唠下去,笑着说:“知道不?咱们小慧可有小心眼儿啦!你六婶逗她,说有了小弟妹,爸妈就不会亲她了。小慧真上心了,一直到睡觉前都少言寡语。我问她亲不亲弟弟,她木着脸,就是不回话。”
“没关系,赶明儿姐弟俩一见面,自然就亲了。”
姜宗周摁断电话,回头看看严家小两口儿,多少有点难为情。严豪看看产床上的妻子,笑着说:“大舅哥你别怕我多心,没关系的,我和姜兰真的不在乎。谁说闺女不传香火?看吧,你姓姜,嫂子姓姚,这两个姓都带女字旁,说明它们都是母系留下来的姓氏,对不对?中国凡是最古老的姓氏都带女字旁,像嬴姓、姒姓、妫姓、姬姓,多了去了。其实,连‘姓氏’的‘姓’也是女字旁!咱中国的方块字就有这条好处,单从字形上就能追到老祖宗那儿去。”
姜宗周高兴地拍拍严豪的肩膀,“这话说得有学问!不愧是北京人,思想就是比俺们开通。噢,我得回家拿饭去了。是俩人的饭,你就别让家里做了。”他带上那本书,临出门又笑着对妻子说,“我回家这阵儿,明芝你跟他两口子商量一下,订个娃娃亲吧。俩小东西有缘,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地生,连体重都一样,太巧了。要能成一家,笃定能白头到老。”
明芝笑道:“我肯定乐意啊,就怕人家北京公主看不上咱这穷旮旯的小姜先儿。”
严豪忙说:“谁说的,谁说的!大舅哥你放心走吧,我们这就商量,等你回来,大舅哥就变亲家公了。”
姜兰也凑趣,“甭商量,我已经同意了。再说,你家小子长大后怕是留不到姜营吧,现在的年轻人心野,脚下路子又宽,你那个‘济世堂’不一定拴得住他。”
“我倒不在乎,就怕他爷爷伤心。他非想让‘济世堂’万古流传哩。好,我走啦。”
姜宗周笑着出门。天色刚刚放亮,东方天空露出一抹红云,田野中雾霭升腾,周围萌动着春天的气息,一如这位新父亲心里腾腾跃动着的兴奋。此刻,这位新父亲对着朝阳用力舒展双臂,尽情地来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步履轻快地跑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