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天洞在临安城郊的一座荒山上, 墨熄赶到的时候,看见洞窟口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 都是岳家的侍从。
墨熄一连查探了好几个人的鼻息, 都已是回天乏术, 正欲立即进洞,却听得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哭声。他寻声过去,瞧见一个女孩子浑身是血,缩作一团,正躲在岩壁石缝间抽泣。
“小兰儿?!”
幸存的女孩儿正是江夜雪所收的小徒小兰儿,她瞧上去已经吓坏了,听到墨熄的声音猛地一哆嗦,撞鬼一样地回过头来, 眼神发直, 连声道:“不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墨熄立刻向她伸出手:“你别怕。是我。”
“你……”小兰儿噙着泪花盯着他瑟瑟发抖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下扑进了墨熄怀里, “呜呜呜,羲和哥哥, 洞里杀人了……洞里杀人了……”
墨熄不习惯与人亲近, 但兰儿毕竟还小, 又被吓得那么厉害, 他也不忍心挣脱,于是抬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低声哄了一会儿, 待兰儿稍微平复下来,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先生带我来的,先生怕我被人欺负,一直都带着我。”小兰儿哭道,“但是先生自己被人欺负了,他又让我跑……呜呜呜……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害怕……我就真的跑了……”
墨熄心中暗悸,他原以为慕容楚衣若要复仇也只会针对岳钧天一个人,却没成想场面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对小兰儿道:“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进去看看里头是什么情况……”
小兰儿却一把拉住他:“哥哥,你不要去!那个白衣服的哥哥……那个白衣服的哥哥是坏人,他杀了岳伯伯!!”
墨熄蓦地一惊:“慕容楚衣已经将岳钧天杀害了?!”
“嗯……嗯嗯!”小兰儿含泪点头,“岳伯伯拿血祭了那一池妖怪之后,就,就很虚弱,连话都说不出来。先生和辰晴哥哥都在帮他输灵力……但那个时候,我就瞧见白衣服的大哥哥表情好凶,不太对,好像在犹豫什么……我刚想提醒先生,那个白衣服的哥哥就忽然动了手……”
“他、他一下子就杀了岳伯伯,又召出了很多竹子做的武士,到处杀人……先生和辰晴哥哥去阻止他,他也……他也根本不听……”
“先生怕打不过他,就给了我藏身符,让我先跑出来躲着。我、我怕极了……跑出来的时候,先生和辰晴哥哥都已经受了伤……”小兰儿越说越惶然,澄澈的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又伤心的泪水,睫毛一合就簌簌地滚落,“我躲在外面,能听到洞里的声音,一开始还在打,但是到了后来……”
她稚嫩的嗓音越来越低,低到了极点之后,忽然因悲伤而爆发,哇地大哭起来:“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啦,先生也没有出来找我,辰晴哥哥也没有出来找我!是坏人赢了,是坏人在这个洞里……”
她紧紧环着墨熄的腰身,仿佛生怕失去最后一个可以信赖之人,仰头含泪道:“羲和哥哥,你不要进去。会被杀掉的……呜呜呜……你不要像先生和辰晴哥哥一样……你不要去……”
墨熄听了,禁不住地齿冷。
慕容楚衣杀害岳钧天是易事,可收场却难,岳家的仆从也好,亲眷也罢,谁都无法坐视不管。难道他为了脱身,连江夜雪和岳辰晴也——
墨熄低头对小兰儿道:“我必须进去。”
小兰儿一下子就又泪水盈眶了:“呜……”
“但我一定会出来。你先躲在这里,我——”
小兰儿却激烈道:“我不要!我不要再躲着了!”
“……”
她一边哭一边抹泪:“我都丢下先生跑掉一次啦,我不要再躲着了……羲和哥哥你要进去的话,就带我一块儿进去吧。”
墨熄见她情绪激动,小手紧拽着他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的样子,又见四下里尸横遍野,竹武士踢踢踏踏。他知道小兰儿受到刺激容易暴走,她的状况已经很不稳了,若是无人抑制,只怕会愈发失控。
于是道:“那你跟在我身后。但是一定要听我话,不要自己行事,明白吗?”
小兰儿连连点头。
墨熄将她从怀里放下,她便摇摇晃晃地跟上墨熄的脚步,两人一同打开石门,进了那阴风阵阵的浑天洞。
这个积尸洞窟很深,一路行去,两边尽是岳家仆伺的断枝残骸,洞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是管家伯伯……”
“陈阿娘……”
小兰儿因曾跟着岳辰晴回过岳府,所以在这一条血路上她认出了不少人,而每认出一个,她紧攥着墨熄衣角的手就颤抖上一分。墨熄不得不提前给她施了镇心术,以免她承受不住刺激忽然暴走。
小兰儿泪汪汪地:“羲和哥哥,我好怕……”
“别怕。”
但墨熄心里其实也已晦暗到了极点。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接下来会瞧见谁的尸首,万一是岳——
“岳、岳……”
墨熄血液骤冷,蓦地顺着小兰儿指着的方向看去。
不是岳辰晴。
但他的心依旧狠狠一沉。
是岳钧天和岳钧天的弟弟岳咏成!
这两位曾经在重华王都叱咤风云的王侯就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脑袋和脖子仅存着一点皮肉相连,血还在从断裂处流出来,但喷涌的鲜红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血线,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这兄弟二人的面部都定格在一种极度害怕又愤怒的表情上,可死亡已经带走了他们脸上的血色,这让他们的脸瞧来就和纸糊的假面一样,于浑天洞中透着丝丝鬼气。
小兰儿发着抖,紧紧靠住墨熄的腿,小声哽咽道:“呜呜……怎么办……”
墨熄一边盯着小兰儿看,一边低声安慰她,但这种安慰也只是他能给小兰儿的,他并不能给与自己。
这一路下来,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岳家带来的人几乎全家尽没。他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看见江夜雪或者是岳辰晴的尸首。
慕容楚衣的仇恨与狠戾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祭祀时又忽然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再一次刺激到了慕容楚衣的内心,才致使他这样大开杀戒。
但无论怎么样,慕容楚衣杀了这么多人,局势都是再也难以挽回的了。
“羲和哥哥,江先生他……”
墨熄抬手轻轻止住了她,带着她接着往前走,不过两人的动静都放轻了很多。岳钧天的尸身都在这里了,祭祀的积尸地定然已离得很近。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到一个庞大滴水的钟乳石后面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自空旷的洞穴内传了出来——
“我与你的仇,你自己心里比什么都清楚,用不着我再一一与你罗列。”
慕容楚衣?!
两人从钟乳石后侧身而望,几乎是看出去的同时,墨熄就本能地抬手一下捂住了小兰儿的嘴,闷住了她几乎出口的大叫。
小兰儿几乎要崩溃了。
只见翻涌着怨灵之息的血池旁边,慕容楚衣持着长剑,一袭白衣背对着他们。而在他面前,两个人皆以被束缚法咒所捆,一个坐在木头轮椅上,面色憔悴而苍白,正是江夜雪。他已被慕容楚衣打至重伤,藕色衣裳染得血渍斑驳,本就已经残废的腿脚更是鲜血淋漓。
另一个则跪在旁边,满脸是泪,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除了惊惧与痛心之外,那双眼睛里承载最多的竟是茫然。这不是岳辰晴又是何人。
岳辰晴一直在嘶哑微弱地喃喃,这种喃喃犹如抽空魂灵后无谓的重复:“……不要杀他们……求求你……不要杀他们……”
江夜雪则抬起眸子,悲伤地看着他:“楚衣……”
“说了多少遍,你不配唤我的名字。”慕容楚衣字句都透着冰冷。
江夜雪道:“……小舅。”
慕容楚衣一拂衣袖,剑眉怒竖:“我也不是你小舅!”
江夜雪闭了闭眼睛:“岳家就算有诸多不好,我……爹,他就算做过再多错事,这么些年……也终是与你一同生活。你心中便有再多的想法,又何至于要灭岳家满门……”
慕容楚衣嘴唇轻动,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可到最后,他仍是侧了脸去,硬邦邦地:“我与你又有何可多言的。”
“……”
“杀戒既已开了,今日站在岳钧天身边为伍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慕容楚衣盯住了江夜雪的眼睛,“包括你。还有岳辰晴。”
江夜雪沉默一会儿,最终低了头,他在之前与慕容楚衣的打斗中受的伤显然非常厉害,嘴角还在往外渗着血。他双手被缚着,无法擦拭,只得轻声道:“你还没杀够吗?”
“你若还没杀够,有什么便冲我来吧,不要为难辰晴。”
岳辰晴似已被刺激到失去了神识,只会不住地重复:“不要打了……四舅……你们不要再打了……”
江夜雪道:“辰晴他曾是真心仰慕你的。”
慕容楚衣沉默须臾,冷冷道:“我用不着姓岳的来仰慕。”
江夜雪闭了闭眼睛,沾着血的嘴唇一启一合:“我知道你的冤仇,你恨极了爹爹,但若非辰晴的母亲当年将你从庙宇门口抱回来,将你养育成人,你又怎会有今天。”
“……”
“你记着了爹的仇,就忘记了凰姨对你的恩了吗?”
慕容楚衣一挥广袖,剑眉怒竖厉声道:“我宁愿自己从未在这世上活过!”
“楚衣……”
“浑浑噩噩,一身孑然,长在辱我母亲,逼疯我母的仇家手下,这三十年来的生活简直是一场笑话!”
江夜雪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凰姨从来对你那么好,那些往事你都记得,是不是笑话你自己心里也都清楚。”
“你今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岳家的种,也当看在她的情面上,放了岳辰晴。”从来温柔良善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决绝地看着慕容楚衣,“否则最终后悔的人,一定是你自己。”
慕容楚衣却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进了岳家。”
言毕抬手一挥,照雪剑迸溅出灼灼华光,便向江夜雪刺去——
剑光照亮了岳辰晴浑噩茫然的脸,凝顿间,岳辰晴终于回过神,他猛地大叫道:“四舅,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