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笼着衣袖垂着眼帘立在正门中央牌匾之下。他的身后是重重闭锁的羲和府大门, 面前是先君御赐的镇邸石柱,上头用小篆刻满了墨家四代英烈的荣勋。
“李管家, 你这是翻了天了!你们羲和府难道要举府抗旨吗?!!”
“赵公,您这是哪里的话啊。我不都和你解释过了吗?羲和君这会儿身体抱恙,没有办法出来接王旨,等他状况稍好了, 我立刻向他禀明圣意。您可千万别动怒, 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赵公简直怒发冲冠,指着李管家的鼻子骂道:“李微!你说谎也要有个度!今夜羲和君私闯司术台的事情已经捅上了天!他可是从周长老眼皮子底下把那个姓顾的叛贼给劫走的, 你现在来说他身子骨不舒服,您是把谁当蠢材?!”
李微摸着鼻子:“咳,此事也是说来话长,其中恐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一晚上, 神农台进府去了,梦泽公主进府去了,姜拂黎进府去了——怎么着, 这些人羲和君都能见, 却唯独把王上派来的人挡在门外——什么道理?!”
李微一拍手:“哎呦喂您说的可太对了!您也发现了吧?进去的都是药宗修士,全是给主上夜诊的,主上他可病的不轻啊!”
“你——!”
正激烈争执着,忽然“吱呀”一声, 府门开了。
墨熄站在大门之后, 月色中央,抬起一双疲惫却依旧凌厉不减的凤眸, 冷冷看将出来。
李微实在已经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见墨熄出来,不由地立松了口气,忙趋避到一旁,垂首道:“主上。”
墨熄迈出门槛,嗓音低缓沉炽:“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
李微退下了,墨熄走出来,目光顺着府邸台阶,自上而下俯看着赵公。赵公虽是君上身边最亲近的奴仆,备受君上信任,但地位尊卑仍摆在那里,更何况墨熄身上天然有着一股极冷冽的气质,他不开口,不笑的时候,这种气质几乎能让所有人感到万钧重的压力。
赵公方才的锋芒一下子便收敛了。
他低头行了个礼:“羲和君。”
墨熄没有吭声,微抬头,望着眼前的星夜,眸中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楚的情绪。
赵公接着道:“君上请您——”
“君上贵体如何?”
赵公愣了一下。他想过墨熄的各种反应,坦然接受、怫然动怒、不遵从……却还是被墨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给问得噎了一下。
“梦泽说他前些日子旧疾复发,如今他怎样了。”
“……劳烦羲和君惦念,君上自有天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行。那就好。”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踩着地面,他走下台阶,淡淡道,“我随你进宫。”
王城深处。
朱雀殿。
这座寝殿是整个宫城内最暖的地方,宫殿不大,但皆用运自于极南之处烈火山的岩石斫就,殿内终年熏着驱寒香料,到处铺着厚织绒毯。每次寒疾发作的时候,君上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息,温养身体。
墨熄随着赵公来到朱雀殿外。赵公进去禀报了,而后笼着拂尘退出来,躬身对墨熄道:“羲和君,君上有请。”
墨熄迈进殿门——他一贯不喜欢来这座殿厅,因为朱雀殿的地毯铺的实在太厚了,只要一进门,他的脚掌就会深陷到柔软的垫子里,仿佛一只落入了泥淖的野兽,又像堕入蛛网的虫蛾,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觉就会顺着脊骨森森然爬上来。再上乘的香薰都驱散不掉。
赵公将殿门合上,珠环翠绕的朱雀殿里流散着沉甸甸的香味,仿佛连空气都粘稠了,无法搅动。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着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烧得正旺。君上正侧坐在一张沉檀小榻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垂着眼帘,转着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脸色很差,很白,就连火光镀在他脸上也无法给他添上一星半点的精神。
听到动静,君上转动珠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声叹息比纸还微薄:“羲和君,来啦。”
墨熄没有说话。
事实上从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过滔天的愤怒,想要立刻进宫质问君上诸多事情——可是顾茫一直未脱险情,他也无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赶回开始替顾茫稳住了状况,他才终于能到宫里来,面对这个其实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
而当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时,他的愤怒更深了,但却不再如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他可以勉强压抑下自己怒火的爆发,盯着裹在狐裘里的那个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周鹤方才禀奏了孤一件奇闻,孤觉得应当与羲和君同赏。羲和君有兴趣听一听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鹤跟孤说,今日他在践行孤授任给他的黑魔试炼。正进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顾他的劝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带试炼体离开。甚至还违背训诫召唤神武,就差让司术台的修士血溅当场。”
“羲和君是不是觉得这个截胡之人乃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君上又转过一枚天珠,嗤笑道,“孤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周鹤告诉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缓然抬起眼来,虚弱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却寒锐至极。
“是你。”
两个字犹如从齿缝里截碎了道出来。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窝处笼出浓重的阴影。君臣二人隔着燃烧着的炭盆相望,热气和熏烟上窜,彼此眼里的脸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阴鸷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问你,孤在将顾茫交给你的那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话?”
“……”
“孤当时就告诫你,以顾茫犯下的重罪,早当处以极刑,之所以还留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燎国法咒值得钻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将被提作试炼之用,孤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头脑一热站在了错误的地方。”
这些话语确实是君上曾经与他申令过的。当时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听到,却觉得讽刺得厉害,荒唐得厉害,可怖得厉害。
墨熄俯视着君上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伤心、或者犹豫。可是没有。
那是一张精致极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绪都像是丈量过百遍再描绘出来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难窥见的是君王心……这句话又怎么会有错呢?
墨熄缓缓阖上眼眸,寒意和愤怒、失望和悲恸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语却仍旧像蝎子的毒螯猛扎进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昏了头,把孤的叮嘱都彻底抛在了脑后。你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重华的第一统帅,也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在你心口当胸刺了一刀,你不记得是谁救回了你给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邦国数以万计的子民——你根本不记得谁是叛徒了。对不对。”
炭盆中有一颗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窜上来,飞舞在空气之中。
墨熄睁开眼睛。
他忍着自己愤怒到出离的情绪,忍着自己愤怒到颤抖的手,强自压着熔岩般翻腾的怒火,嗓音低压地说道:“君上说完了么。”
君上蓦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着墨熄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墨熄的状态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连体内的灵流都极度不稳。
难道说——!
君上陡生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天珠手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这样的眼神交锋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说完了,那么我这里也有一件奇闻。不知君上敢不敢听。”
“……”
半晌后,君上往榻椅深处一靠。他几乎已经猜到墨熄想说什么了——能让他忽然发生这样坚决的态度转变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们之间最后那一层纸已经瑟瑟颤然,行将刺破。
墨熄盯着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那层纸撕开:“……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曾为邦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征战多年,唯独只败过一次。后来,他为了七万座墓碑,为了他的君上曾经向他许诺过的公允天下,深入敌营,忍辱负重备受煎熬整整五年,这五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够让他看到昔日的诺言兑现……”
他每说一个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难看上一分,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伪视都划得破碎支离。
墨熄说的字字句句,都裹挟着浓重的鲜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个人最后回了邦国,却失去了记忆。可是除了他曾经交托以性命的君上,没有谁知道他是蒙冤的。他于是被万人唾骂,被凌·辱关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责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个曾经亲口许诺他……总有一天,要会替他沉冤昭雪,亲自替他戴上蓝金佩绶的人——却说容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试炼!”
砰然迸溅的怒火灼烧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隐忍,说到此处,墨熄的声嗓都在发抖,火光像是淬进了他漆黑的眼珠里。
“……君上。这个故事,不知您耳熟吗。”
君上的面色已比纸还白了,在这僵凝的气氛中,他将串珠套回腕上,他的手有些颤抖,套了一次,并没有套上,第二次才将串珠绕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来,“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御史台盗取载史玉简……”
“这么说来……”墨熄阖了阖眼眸,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得厉害,“那些玉简果然是被你销毁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种痛苦与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见的。
简直令人心惊。
——君上与墨熄的岁数差不多大,可以算是一路成长过来的,他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帝国将领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父王曾经说过:“墨氏一脉,忠诚、强大、勇敢、固执、坚韧……认一个死理。这种人绝不会觊觎你的王座,也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有一天,他认为你做的事情违背了他所认为的‘道’,他就会不顾生死、不畏荣辱地站到你的对面去,成为你眼中最尖的一根钉,肉中最痛的一根刺。”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父王的这一番话,在与墨熄相关的事上,他一直步步为营。
但墨熄还是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这一段真相隐藏吗?!”
朱雀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屋顶飞粱上刻绘缠绕的蛟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虬髯狰狞俯瞰着殿内的针锋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君上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可以躲避的,也没什么可再掩瞒。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