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
落梅别苑外的低阶修士扫着白玉青石上的桐木落叶。
忽然一双黑皮军靴出现在视野里,修士手上的动作停住,眯着笑抬起头来婉拒:“客倌,天色还没暗呢,咱们别院是戌时开门,您看要不要稍微再晚——”
话还没说完,就在看清来人的脸时蓦地睁大了眼睛,骇得连扫帚都掉在了地上。
那修士瞠目结舌:“羲、羲和君?!??”
墨熄军服挺拔,衣襟重重交叠,缘领一丝不苟,再正经不过的君子模样。说道:“我找人。”
“??!”那低阶修士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里是落梅别苑,而羲和君那是人尽皆知的清心寡欲。他居然会主动要来花楼找人?太阳是要从西边出来了么?!!
墨熄面若寒霜,眼神愈发瘆人:“你看什么。我不能进去?”
“不不不。”小修士慌忙引着他进去,“您请、您请。”接着又磕磕巴巴问,“羲和君要找谁?”
墨熄沉默一会儿,把脸侧过去,面无表情道:“顾茫。”
“哦哦!原来是找他啊……”小修士反应过来,陡然松了口气。
羲和君逛花楼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羲和君找顾茫却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俩这么深的冤仇,羲和君心情不佳了,过来找人出出气,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墨熄跟着小修士顺利进了落梅别苑,小修士一边走,一边和墨熄说道:“羲和君,顾茫在后院那个很脏的废屋里,你一会儿进去了可留心些衣裳,莫要碰脏啦。”
墨熄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那里?”
“呃,这个说来话长。之前望舒君不是给他降罚了么?于是我们就让顾茫在院子里做苦力,劈柴什么的。不过前几天他大概是饿惨了,居然半夜跑去伙房偷肉包吃。”
“然后如何。”
“本来偷一两只也没事,不会被人发现,可他偏偏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整四笼,等厨子去看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抱着包子啃。那厨子当然不乐意,冲上去就要跟他算账。结果……”
墨熄扫了一眼他忽然畏惧的样子,说道:“是不是厨子朝他动了拳脚,触发了他身上的剑阵?”
“哎!是呀,羲和君您也见过那个阵吗?”
墨熄没有答话,眼底反倒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光影流淌了过去,他睫毛动了动,垂遮而落。
“那个厨子打骂太过啦,顾茫反抗得厉害,剑阵触发后,他因为没有回避及时,被割得浑身是血。”小修士搓了搓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哎哟,好几百道口子啊,也是怪吓人的。”
墨熄沉默片刻,问:“人没事?”
“没事没事,那剑阵不霸道,虽然口子多,但都是皮肉伤。”顿了顿,又道,“其实羲和君不用担心,那厨子也是个燎国抓来的狗贼。他和顾茫打起来,那也算是狗咬狗。”
“……”
“出了这事儿之后,嬷娘就很生气,把顾茫关去了柴房。原本咱们每天给他一只窝头,但是嬷娘说,接下来要更狠,每日只给碗粥,让他好好吃些苦头。”小修士顿了顿,“羲和君,要不我干脆让人把他给您绑来吧?他那个阵太危险啦。受伤的厨子现在还躺在房里,浑身裹得像粽子,估计一俩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不用。”墨熄脸上看不出神色,停顿一会儿,说道,“我自己去找他。”
由于无需接客,顾茫在落梅别苑最寒碜的小屋里待着。
都说“孤狼难活”,顾茫的身体很大程度上被淬炼得和野狼很像。他怕孤独,常常自言自语,落梅别苑里的人瘆得慌,于是干脆给他弄了只黑狗当伴。
那黑狗此刻就坐在那小破屋的门口,一见到生人靠近,立刻发了疯似的狺狺狂吠,墨熄目如刺刀,看了它一眼,那狗愣了愣,立刻就蔫了。
“羲和君,这狗怕你哎。”
……废话。他杀过那么多人,一只狗而已,又怎会对付不了。墨熄黑军靴踏过几级石阶,然后一把撩开厚重的门帘,目光扫过那狭小的暗室。
和别苑其他地方的奢靡布置不同,这间小屋四壁清简,除了一堆柴草几个破罐再无其他。
顾茫犹如野兽,在昏暗的角落里蜷作一团。听见有人来了,他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无声地望过去。
陪同过来的小修士忙道:“羲和君,您小心些,他现在对谁都有敌意,反抗劲儿大得很。”
墨熄却好像并不在意,只很浅地点了下头,说:“你下去吧。”
小修士有些犹豫,虽然望舒君总说弄死顾茫没关系,不过谁都知道望舒君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顾茫真的死了,他们所有人大概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墨帅那么恨顾茫,该不会等到月黑风高把人大卸八块吧……
墨熄道:“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小修士见他眼神郁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低头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后,墨熄松开了撩着帘幕的手,厚重而肮脏的布帘子在他身后落下,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甚至连一盏烛灯都没有。
黑暗中,唯独顾茫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在闪着光。
墨熄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
一抬手,一团火焰刹那在掌心中亮起。墨熄燃着那团火,然后向那两点荧荧光亮走过去。
顾茫被关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乱,加上太久没有见过这般刺眼的光,他喉咙里先是发出低沉地威胁声,发现对方没打算停下脚步,便像受伤的动物般试图逃离,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还没爬起来走两步,就又踉跄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火光终于流泻在了顾茫狼狈不堪的身形上。顾茫见逃跑无望,干脆又转过头来瞪着他——
果然不对。
之前两次见面,因为灯烛暧昧,情绪波动又大,所以墨熄其实并没有太仔细地看清楚顾茫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顾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笑的黑眼睛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双湛蓝的瞳眸,幽暗中散落着些荧光晶点。
那是一双不折不扣的雪狼的眼。
虽然知道燎国对顾茫进行了兽类的结合重淬,但亲眼看到狼的征兆取代了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墨熄的手还是颤抖了。
他猛地捏住顾茫的下巴,死死盯着那双海水般的蓝眼睛。
是谁?
这是谁?!!
他另一只手的火焰因为主人的暴躁而闪得愈发厉害,光芒几乎发白,照耀着顾茫的面容。而他的目光便像刺刀一般狠戾地刮过顾茫全身。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痛砭骨,顾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又挣扎着踉跄往前行了几步。
墨熄厉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
火球悬空,一只手已紧攥住了顾茫的臂腕。
他的势头太凶猛,顾茫这回是真受了刺激,只见得几道炫目蓝光闪过,剑阵再次触发,数十柄无形光剑从顾茫体内刷地爆裂而出,所有剑刃齐刷刷掉转刃尖,迅速刺向墨熄,眼看就要血花四溅!!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些剑光一碰到墨熄,竟都化成了晶莹羽翼,缓缓飘于地面……
顾茫呆愣当场。而墨熄却像早就知道剑阵对自己无效似的,臂上用力,一把将还在发懵的人重新带了回来。
“……”顾茫又呆片刻,猛地意识到自己被制在一个坚实的怀里,连忙开始手脚并用踢踹挣扎。
墨熄怒道:“你别动!”
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声音,顾茫倏地抬起头来,竟是加倍的惊慌失措,显然他知道剑阵对自己而言是最后一重防御,剑阵失效,就等于孤狼失去了仅剩的爪牙,只能任人宰割——他在这个压抑着怒气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别……”他终于开口了,微微发着抖。
墨熄胸膛起伏,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恨得咬牙道:“别什么?”
“别……”他先前就丧失过言语能力,此时受了惊,吐字竟又开始生涩缓慢,“杀我……”
墨熄:“……”
那双湛蓝的眼睛闪着兽类哀哀的色泽,他那么费力地,那么笨拙地恳求着:“我……”
嘴唇慢慢开合着:“我……想活……”
心猛地一颤。
墨熄对上他那种被逼到绝处的眼神,胸腔的伤疤仿佛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我想活啊!只要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墨熄你懂我吗?啊?!如今这样我根本活不下去!我不安啊!!我梦里睡里都是那些死人的脸!清醒着我根本活不下去!!你知道那种每天每夜都想要去死的痛苦吗!你根本不知道!!!”
在顾茫真正堕落前,曾那么一次,他朝他那么疯狂又失态地怒吼,目眦欲裂,碰碎杯盏,鲜血横流。
墨熄明白他的痛。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那时候只能由顾茫这样喝醉了大吼大叫大声嚷嚷,陪着他,等着他慢慢恢复,疮疤慢慢变好。
顾茫确实酒醒之后就没有再嚷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墨熄总觉得那之后的他虽然还是笑着,笑容里却隔着什么东西,让他看不清。
后来,墨熄被君上派出帝都,临别时顾茫又请他喝酒,笑嘻嘻地说自己要去做个坏人。他那时候不信。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顾茫已然堕落,醉死在青楼幻梦里,变得面目全非。
再不久之后,顾茫就叛国了。
他的伤疤其实一直就没好过,在心里,一道添一道,新伤叠着旧伤。
想活。又每日每夜都想要去死。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万劫不复着。
蓝眼睛的顾茫小声地,哀哀地。是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闭了闭眼睛,“我不会对你动手。”
怀里的人仍在微微发抖。
饿得惨了,饿得颧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长的额发垂落在脸侧。
他一直盯着墨熄的脸看,墨熄也就这样一直让他看着,看了很久。顾茫的颤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动,他又立刻睁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动着,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没用。
“……是我。”
“……”
明明之前那么失望,那么憎恨,那么纠葛,那么心绪难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无措时,内心的风波竟又像暴雨暂歇般寂静了。他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去揪住他狠狠地责问他折腾他欺辱他。
“你还记得我吗?”
顿了顿,不知在坚持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不记得就算了。”
顾茫一直没吭声,就在墨熄因为他的沉默而又渐渐浮躁起来时,顾茫忽然道:“你嫖过我。”
“……………………”
“你听着。”蓦地心头火起,墨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以后这个字,别在我面前说。我那天来找你是来找你谈事情。而不是……不是……”嫖这个字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墨熄脸色青黑地扭过头去,最后干脆生硬道,“你记住是谈事。”
“谈事……”顾茫喃喃着,终于些微地放松下来。只是眼睛仍捕捉着墨熄脸上所有的细微情绪。
最后,他慢慢问:“……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顾茫心绪未缓,还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样能够平静而通顺的说话,他是真的饿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时间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我的剑……不见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脸色慢慢变得地阴沉低冷。
“为什么?”
“……”
为什么?
那天在慕容怜的筵席上,有人感叹,顾茫的剑阵虽然奇妙,但世上却再没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实他没说对。
那天,就在筵间,其实就有一个人,他不但深杳此剑阵的秘密,还清楚这种阵法当初是为什么而创的。
那个人,就是当时一言不发的墨熄。
墨熄盯着顾茫的脸,仍是一手禁锢着顾茫,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却松开顾茫的下巴,沿着颈侧慢慢往下滑。
最后,粗粝的指腹停在那个莲花剑阵咒印上。
墨熄不出声地俯视着他,抚摸着他的脖颈,眼瞳竟有些发红,好像下一刻就会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个莲花咒印上,咬破顾茫的皮肉血管,让人死在他怀里似的,似乎只要这样做了,这个人就再不会骗他,再不会叛他,再不会教他失望。
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执,底下压抑的情绪也太痴狂,顾茫觉得不对,目光游离,嘴唇也微微颤抖着,似乎在低声喃喃着什么。
墨熄终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么召唤,它也不会奏效。”
顾茫愕然:“你……知道?”
“我知道。”墨熄的视线从莲花上移开,慢慢地、深深地,埋入顾茫幽蓝的眼睛里。
“这个剑阵除了自行触发,若你真的想要它出现,只要诚心请求,也可以暂召它出来。”
顾茫的脸庞霎时更苍白了,他睁大了眼睛。
墨熄神情很复杂,像是极深的恨陷入了极深的纠葛,天罗地网,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是从。
“但是,如果我不允许。它是不会出现的。”墨熄顿了顿,眼底的颜色愈发深了,他唇色淡薄的嘴唇一开一合,缓慢地叙述着。
“因为它不但听你的话,它也听我的。”
“它的主人不止是你。”
墨熄每说一句,顾茫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几乎已变得和一张单薄的纸一样,呆呆地看着墨熄近在咫尺的脸。
“为……什么……”
墨熄低头看着他,呼吸低沉,虽不愿过多流露情绪,但此刻眼里的疼痛却再也无法遮盖,他睫毛颤了颤,喉结微动。
“顾茫。”他微顿,闭上了眼睛,“你是真的都忘光了么。”
顾茫睁大着眼睛,海水一般透蓝的瞳眸里映着墨熄清俊的脸。
“你……它挡不住……你。”他喃喃着,脸上是兽类的警觉,“它……为什么听你?”
墨熄的神情说不出是冰冷还是痛楚,他嘴唇启合,字句寒凉:“它当然听我。”
“……”
寂静。
墨熄合了眼眸。
而后像压抑着的熔流终于裂地,倏尔睁开,眸子已是烧的一片猩红!
他忽然遏制不住般地怒道:“它当然会听我——因为你的印,用的是我的血,因为你的印记是我打下的因为……因为创造这个阵法的人根本不是你,是我!”
顾茫显然是没听懂。
但他看得懂眼前这张脸上的愤怒与伤心。他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太复杂了,好像沉积着十余年的爱恨,压抑着十余年的苦楚,最后又爆发着十余年的绝望。
他忽然抬手,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自己交叠得肃穆规矩的衣领,露出修长赤·裸的侧颈。墨熄眼神里淬着寒光,浸着冰火,他咬牙切齿地。
“你看到了吗?”眸中寒光虽锐,却是湿润的,“这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咒印。……你的血!你干的!”
“为你打下的……”
他说着,蓦地把顾茫一推,好像忽然不愿意再碰到他,不愿意再理睬他似的。
墨熄以手遮额。
他的尾音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