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名字被再次推上热搜供网友检阅时,宁瑶夕正在送外卖。
小电驴在四十度高温的路上来回奔驰,几乎将人从头到脚都晒化。宁瑶夕穿着黄色的工作服,戴着头盔,口罩挡住大半张脸,一米之外不辨男女,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满心满眼都是送四份外卖的最佳路线和超时提醒,根本没有时间关注任何其他东西。
等到她终于有余隙点开除了外卖平台的其他软件看看新闻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过了午饭饭口,晚饭订餐高峰期还没来,她也终于能喘口气吃自己的午饭,饭是自己提前从家里带出来的,水煮玉米配白煮蛋和一根特价黄瓜,女明星标准减脂餐,省钱还健康。
哪有在外面送一天外卖的女明星。宁瑶夕啃了口玉米,觉得自己刚刚的女明星自觉很好笑,于是咧着嘴嘿嘿笑了两声。她漫不经心地点开微博,随意地刷了刷热搜,正要像往常一样退出来,看点搞笑段子下饭时,不期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挂在热搜上。
没有别的修饰词语,单单一个名字,不明不白地公之于众,叫人摸不清路数。宁瑶夕愣了一下,盯着热搜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揉了揉眼睛。
放下手再去看,发现热搜还在。宁瑶夕机械地嚼着玉米,咽下去后定了定神,无意识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了进去。
说来很讽刺,明明她总是在以女明星自居,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和明星沾边的动作了。离她上一次上热搜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以至于现在突然再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情绪并不是惊喜,而是发自内心的畏惧和惶恐。
她上一次出现在热搜上,还是在四年前。那时她面上了一个稍微有点投资背景的剧,搭了投资方的顺风车,名字上了热搜。那时还有一些记得她的网友,再次看到她的名字,在评论区指指点点,互相分享着一些道听途说来的话,语气轻松而随意,都以为她的心是钢筋铁骨铜墙铁壁,不觉得这一声声混在人群中的冷言冷语真的能伤害到她。
「宁瑶夕?是那个过气演员么,和亲爹断绝父女关系的那个。」
「你这么一说我稍微有点印象了,确实是她吧,做这么狠,连亲爹都能抛下不管哦。这样的人还能有粉丝呢?不怕宁瑶夕背后看他们也像看垫背的垃圾一样吗?」
「嘴下都留点德吧,之前上新闻时媒体不是爆料了吗,她爸是个赌鬼,欠下巨额赌债抛给她。她也才出道没两年,能赚几个钱,实在承受不住了吧,可以理解。」
「有什么能理解的?生养之恩大过天懂不懂?帮亲爹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爸前两年不是还接受采访大骂她是不孝女,父亲说自己女儿的话总能信吧?我看她就是人品不行。现在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能当明星上热搜了,能不能换点正能量的?艺人算个什么?」
「有一说一,再也不想在热搜上看到这个逢人就卖惨的营销咖了,浪费时间。怎么还有人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说话啊,演的吧,明星的豪门恩怨用得着我们这等屁民操心?」
当初这样的评论,宁瑶夕每天都看,每条都看,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让她渐渐的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真的就是个这么糟糕的人,所以才不得所有人的喜欢。
可是她尽力了。
真的尽力了。
那之后宁瑶夕便不怎么看热搜,自己做着自己的事,奔波与忙碌着无意义的生活。此后几年她也确实没再有登上热搜的声势,那之后以一个异常飞快的速度被人忘记。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热搜底下,宁瑶夕突然发现,大家好像都一夜之间觉醒了八年前的记忆,对她耳熟能详起来。在每个八卦博主爆料陪酒艺人其实是她时,都有大量路人聚集在评论区下面,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指指点点。
「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是谁,过气糊咖嘛,能理解。不过感觉还挺唏嘘的,我当年也看过《大漠长歌》,挺喜欢她在里面扮演的亡国公主的,多有灵气一姑娘,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
「现在的人为了红什么干不出来,看到这消息我都不奇怪。而且你们不觉得宁瑶夕本来就是这种不安于室的人吗?漂亮菟丝花谁信没有主?今天才爆出来罢了,就是不知道金主的原配知不知道,知道的话她这个小三可就要倒霉喽。」
「想红的心要溢出屏幕了,这么丑的男的她也下得去嘴,世风日下,啧啧。」
陪酒,想红,不择手段往上爬。
不善,不配,早晚该遭到报应。
宁瑶夕定定地看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评论,神情怔忡。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一时间竟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而她的腿已经做出了行动。小电驴一路疾驰向华盛,她像是朝庞然大物横冲直撞而去的斗士,哪怕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给自己讨来一个说法。
她一把推开张桐的办公室门时,张桐正坐在里面办公。他素来不喜欢别人不打招呼的来访,听到响动,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
不过抬头看见是她进来之后,他倒是罕见地朝她露出了个笑脸,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瑶夕?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坐。”他亲切地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倒是一顿,眉头皱起。
“你这算什么打扮?”他不快地问,皱着眉,“你以为公司是什么地方,你的形象呢?你的女明星基本素养呢?就穿这种……底层工服这么一路过来?你丢的脸不是自己的,也有我的你知道吗?”
宁瑶夕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穿着外卖工作服,突兀地出现在光鲜亮丽的人堆里,看上去绝不仅仅是灰扑扑那么简单,更是完全暴露出自己的狼狈,亲手将自己的艰辛展现在别人面前。
可她现在还用得着顾及什么?还怕什么?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倒不知道,原来桐哥你对我的形象还是有要求的。”宁瑶夕认真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眼睛因愤怒而熠熠生辉,“热搜上的事情算什么?就算我还有一个星期就解约了,这一个星期也还是桐哥手底下的艺人吧?我那天去没去陪酒你不知道吗?你理应给我的公关呢?我没有让你颠倒黑白去替我洗地,只是要你还给我应有的清白——”
笑容从张桐的脸上消去了,很显然,他对于宁瑶夕的来意心知肚明,刚才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你也知道你的合约就剩一个星期了。”张桐语气平淡地说,对她的愤怒和屈辱熟视无睹,恍若未闻,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慢条斯理,“你急什么,吃过多少亏了还是这么冲动,就这么不长记性?我一直说你是我带过的最差的艺人,真不是在吓唬你,随便找一个我带的艺人出来都比你上道。你反正马上也不当明星了,还要澄清干什么?重要吗?澄清难道不需要人手?这是对公关资源的浪费。”
“那张照片里的不是我!”宁瑶夕情绪激烈地说,睁大了眼睛看他,在外面晒得发红的脸现在血色尽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歇斯底里。
“你不能——你不能看着我被人污蔑而无动于衷——你不是我的经纪人吗?我们应该是同一阵线的!我不需要桐哥你请多好的公关团队,只需要——只需要帮我发个声明,澄清一下——”
“不好意思,做不到。”张桐微笑着说,在她情绪的急剧起伏中,依然是斯文的笑模样,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摆出副推心置腹的过来人语气和她讲道理。
“这个声明我不能发,你知道的,那天陪酒的其实是你小师妹。虚岁十四的小姑娘,比你当年来公司还小一岁,哪能沾上这样的黑料,只能委屈一下你顶包了,反正对你来说多一个黑点也不重要,没人在意。这样吧,等风波过去了,桐哥私人补偿你一点,等你解约之后帮你联系点剧组,你可以偷偷去干活,饿不死,还能继续追梦,多好?公司的竞业条款是死的,没你桐哥的面子有用,就当帮桐哥一个忙,就这么过去就算了。”
“我不答应。”宁瑶夕重重地说,用力呼吸,还是没能忍住,露出一点无力的愤怒,睁大了眼睛看他,眼圈不受控制地发红,“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我送外卖也能吃饱饭,我不用你施舍!我没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只是想要回自己的清白!我没奢求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背锅!我不答应!我现在还剩下什么?你以为你还能威胁到我什么?!”
张桐面无表情地看她,语气彻彻底底地冷了下来。
“宁瑶夕,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不耐烦地说,“好心给你个交代,你不领情就算了,当我没说。但这事肯定是改不了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也别想着什么伸冤发声,你的所有社交平台账号我都接管了,我倒要看看,我张桐在这儿,你的声音能传到哪儿去,别太看不起你桐哥了,瑶夕,你有话当着我的面发泄,可以,我这次忍你了,但你去其他地方发声试试?看能不能让人听到?”
“不好意思,听到了,但凡不聋都听得到。”门口突然出来一个冷淡的声音,让他们两个都愣了一下。
宁瑶夕在两秒钟后意识到这个声音稍微有点耳熟,转过头去,看到果然是齐允,双臂环胸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看戏表情,好整以暇地朝这边看来。
在他身旁站着陈瑞,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吃惊的样子,看看齐允又看看这边,双眼圆睁。
张桐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任谁被同行撞见自己关起门来调理自家艺人,肯定都会有点尴尬。他掩饰了一下这种情绪,露出个状似热络的笑,打了声招呼:“齐纪?找我有事吗?”
“没事。”齐允悠悠地说,“看看你是怎么逞威风的,过来涨涨见识。”
这人说话永远跟抬杠一样,仿佛是专程过来砸场子的。张桐的表情僵了一下,一时摸不准该怎么回他,却见齐允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一旁宁瑶夕的身上。
“又哭。”他说,“哭有个屁用。服不服?”
“没哭。”宁瑶夕梗着脖子,硬着声音回答,狠狠地擦了下控制不住泛红的眼眶,“不服!”
她嘴唇紧抿,用力地看了齐允一眼,眼神中盈满愤怒,亮得惊人。
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欺负的你。齐允不动声色地耸耸肩,悠悠地说:“不服就上去对线啊,撕他,还等什么?玉石俱焚,两败俱伤,拼上自己也给他找个大不痛快,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宁瑶夕重重地回答,转动视线,定定地望向张桐。
“我感冒那天是去药店现买的药。”她冷冷地说,“晚上八点,八百一个月的城中村廉租房外面的社区药店,店里有监控。那个传说中我去陪酒的老板不至于寒酸到这个程度,让我陪完后再让我去买三块五一盒的感冒药吧?登不上艺人账号我就发不出声了?我没有自己的小号?”
张桐面沉如水,顾及着齐允在场,没再说什么威胁,听见她的话,只淡淡地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这个圈里重要的不是真相?”他轻描淡写地说,“是声势,宁瑶夕。想和我斗,你凭什么?”
宁瑶夕张了张嘴,还没回答,突然有人替她开口,回答了张桐的这句话。
“凭我。”齐允靠在门边,语气淡淡地说。
张桐和宁瑶夕都看向他,觉得他虽然说的似乎是人话,但合起来让人完全听不懂。
“通知你一下,张桐,宁瑶夕我接手了。”齐允回看向他们,轻描淡写地说,语气自然得近乎诡异,仿佛在和他们谈论今天的天气。
接手是什么意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不像。宁瑶夕困惑地看向他,齐允也正朝她望过来,对上她的视线,朝她挑起一边眉毛。
“我对我的艺人的要求是,今天能报的仇,就别留待来日再报。”他说,“既然有底气,有理由,那就立刻,马上,打回去,打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