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市里过来,待了还没个把小时,又掉头往市里开。
闪着红蓝.灯的警车开路,这一路都畅通无阻,来时开了两个多小时,回去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在市局门口停了车,颜籁跟着法医搬着尸身往鉴定室去,到了门口,林鹤梦冲她摆了摆手,颜籁一个刹车刹住了。
“里面不能进。”林鹤梦轻声说。
颜籁着急道:“你们可能不清楚金身像的特性,我可以从旁协助。”
微胖的法医也拦道:“我们鉴定的是尸体,不会破坏金像,放心吧,啊。”
口头保证没有任何约束力,老张头给她下了军令状,但凡金身像再出点什么差错,都得唯她是问,颜籁只能坚持立场:“你们只要尸体,我只关注金像,体谅体谅。”
“你有协查函吗?”胖法医问。
“没有。”
“没有就不能进。”胖法医赶紧道。
见颜籁吃瘪,林鹤梦出声说:“先把尸体放下,协查函的事再说。”
颜籁撒开了手。林鹤梦见她站着门边不往里闯了,这才和曹忌奇一块将裹尸袋搬进鉴定科。
铝合金的大门一开,冰冷的空调风扑面而来,随着大门合上,过道内的燥热又一点点袭了上来。
从早上进办公室后颜籁就没沾过一滴水,不是这头跑就是那头跑,已经口干舌燥。她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又继续给老张头打了电话过去要协查函。
老张头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文章,大着嗓门道:“你去找解剖室的负责人,叫刘越的那个老头,让他接电话!”
颜籁又沿着过道一间一间办公室找起来,在一间写着痕迹检测的科室里,终于看到了人。
她敲敲门,探头问:“你好,请问你知道刘越在哪吗?”
戴着蓝色防护帽的老头抬起头:“我就是。”
瞎猫终于撞上回死耗子,颜籁躬了躬身,先介绍来意道:“我是文物局的派来的,有一桩案件涉及重点文物,物证已经到了鉴定室,为了避免文物二次损坏,我想请求加入本次鉴定,这是我们主任电话,他让您接听一下。”
老头接过电话,没一会儿,脸上带上了笑:“老张啊,行行行,我知道了,嗯,放心吧,这小事,好好好,那周末约,周末约,嗯,我这忙着呢,先挂了,好,一定一定。”
挂了电话,老头放下手上的活,慢吞吞地洗了洗手,和颜籁道:“走吧,一块过去。”
往鉴定室的路上,老头问她:“你是老张头的新徒弟?”
“对。”
“我怎么记得他只带学生?”
“我是南大毕业的,张老师以前教过我文物鉴定。”
“哦,那就还是嫡系,你现在进单位了吧?”
“对,今年进的。”
“嗯,单位还是有年轻人好,像我们这种一把年纪,跑外勤是跑不动了。”
颜籁奉承着:“您看着也年轻,也就四十出头。”
“呵呵,还四十出头呢?再过两年我就退了。哎,小……”不知道怎么称呼颜籁,他拉长了尾音。
“我姓颜,叫颜籁,颜色的颜,您叫我小颜就行。”
“小颜,你家是哪的呀?”
“老家金乌山的。”
“哎,你们那的杨梅很好吃。”
这句话让颜籁想起了漫山遍野杨梅的童年,她的笑带上了些诚心诚意,“是吧,不过我也很久没吃过了。”
在鉴定室外换了衣服,颜籁这回跟着刘越名正言顺地走进了鉴定室。
鉴定室门一开,伴随着冷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扑鼻而来。
刘越先走进去,曹忌奇先喊“主任”,林鹤梦又接着喊了声“老师”。
颜籁脚步一顿,目光率先落在林鹤梦脸上。
他戴着口罩,遮了半张脸,但露出的那半张脸依然醒目而特征鲜明。头发长了,当初白色带金的头发竟被染成了褐色,随意零散地垂在额前,皮肤白到透红,连眼球都是带着一点点浅金色的。
看到颜籁还是进来了,林鹤梦目光落在她身上,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
“小曹,说一下情况。”刘越道。
曹忌奇马上将现场情况和尸体初步勘察情况讲给刘越听。
金身像已经摆放在鉴定台上了,脱落的金块聚集成一大捧放在一个金属铁盆里,焦黑蜡黄的尸体与明黄的金漆形成强烈对比。
颜籁在一侧旁观,一呼吸,一阵像在冷冻仓库里化冻后的腐烂肉制品臭味又循循钻进了她鼻尖。她忍住恶心,捏了捏口罩上沿。
除她以外,其他三个人好像都没有嗅觉似的。
刘越走近金身像,伸手摸了摸金像,又捏了捏焦黑的尸体,伸出手指头二者间隙上又钻了钻,是松的,尸体与金像并不紧密,足以说明这二者并不是一体的。
“里面的尸……”话说出口,刘越想起颜籁这个文物局的还在一边,用了个委婉的措辞道,“里面原来的文物呢?”
“警方在调查,没有在现场附近看见别的尸身。”
“肉身菩萨也敢动,真是造孽。”刘越摸着金身像,又冲林鹤梦招招手,说,“鹤梦,去拿块布来。”
林鹤梦走出解剖室,去材料室取东西。
在他走了后,颜籁挪了挪,挪到曹忌奇旁边,状若随意地问:“刚才那个帅哥,什么时候进单位的啊?”
曹忌奇侧了下头,费解道:“你们不是熟人吗?”
“啊?呵呵……”颜籁尴尬得差点没打个洞钻里去。
也不知道林鹤梦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到时候尴尬得更上一层楼,颜籁牢牢地闭上了嘴。
白布很快拿来了。刘越把布平铺在鉴定床上,又将金像正面朝下放倒,从已经脱壳的背面开始入手剥离。
僵硬的尸身已经严严实实卡在金像里,在试了几种方式都难以将尸体与金像完整剥开之后,刘越直接伸手道:“曹忌奇,拿钳子来,把这壳子拆了。”
领导都放话了,曹忌奇立马去柜子里取工具。
颜籁早就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没什么信任的,赶忙打断道:“刘主任,这金像不能拆!”
刘越指着那几大盆零碎说:“你看,已经破成这样了,再开三厘米左右的口子也不碍事了。”
他们解剖室拆了当然简单,修复就得要他们文物局的命了。
老张头要是知道她站在旁边看都没看住,回去一准把她当包菜手撕了。
“这是文物,不能再有损毁。”颜籁咬死了就这句话。
还好老头也算好脾气,被她反驳了也不恼怒,还算和颜悦色地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男人手大,根本掰不进去,颜籁手却纤细,她道:“我来试试。”
刘越给她让出位置,颜籁走到鉴定床边伸出手,从焦尸表面摸进去,穿过缝隙,抓住尸体盘起的已经被烧得剩少许皮肉和坚硬骨头的小腿,在头皮发麻中一点一点地将尸体从金身内往外掰动。
鉴定室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只听“咔”一声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曹忌奇先跳了起来,急忙嚷道:“不行不行,这骨头太脆了,不能掰!”
颜籁僵住了,手还保持着摸着对方小腿的姿势,卡在金身像里,她抬头看刘越,想等他做个判断。刘越想了想,对林鹤梦道:“去拿瓶润滑剂来。”
她没有说话,只伸出一只手,生怕一喘气就要吐出来。林鹤梦默契地拿起润滑剂,浇淋在她手套上。
润滑剂倒得稀稀拉拉,他低头细致地在她手套上搓了搓,隔着两双手套和冰冷的润滑剂,除了滑腻的触感,他掌心的温度也传到了她的手上。
尽管只是短暂地被揉搓了两下,颜籁却莫名浑身燥热起来,但还不是分心的时候。她强收回注意力,将另一只手也伸进金像里,一只手掰着腿,一只手扶着尸体腰胯,缓缓地将尸体从金像里剥离出来。
尸体出来一部分了,剩下的就好搬了。林鹤梦伸手扶住尸骸边缘,将颜籁拽向身后道:“可以了,我们来。”
颜籁小心翼翼地松手,把尸体交到他手上,立刻站远了旁观他们仨将整具尸体抱出来。
尽管他们动作再三小心,仍然高估了尸体的坚固程度,只听“嘡啷”一声响,一个黑漆漆的圆状物掉落在地,滚到颜籁脚下,颜籁还没看清就听曹忌奇嚎了一声:“唉!头掉了!”
下一秒黑漆漆的头骨就暴露在她眼前,单单只是骨头倒没什么,可头骨上那可以说还算新鲜的半挂的皮肤组织让颜籁瞬间人都麻了。
曹忌奇毫无芥蒂地将头又捡回台面上。
颜籁一边有点生理性地反胃犯恶心,一边又忍不住看,盯着他们用剪刀剪开尸体表面黏着的布料。
那不像是衣服,更像是某种尼龙布,他们仔细挑起黏着的碎片放到盘子里,接着开始解剖尸体。小刀从没有头的后脊背位置往下划,残破的皮肤已经像是一张烧裂的风筝皮,露出了里面的骨架。
那已经称不上是人的躯体了,没有血,皮肉焦黑干瘪,剖开那薄薄一层皮肤组织,身体内连内脏都半空了。
在他们一边说着烤焦了内脏找不到了,一边在腹腔内取出少量残存脏器时,颜籁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摘下口罩,弯腰对着冰柜旁的垃圾桶干呕了起来。
往后看了一眼,刘越见怪不怪地摆手:“鹤梦,带小颜出去缓缓。”
颜籁是抱着垃圾桶一路吐出去的,坐在鉴定室外的椅子上,她胃酸都要吐出来了。
林鹤梦把她赶出解剖室后就转身回去了。
她吐得两眼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瓶温水贴了贴她的脸颊,颜籁扭过头,发现是去而复返的林鹤梦。
他站在她身边,半弯下腰俯视着她。颜籁能看到他那白得透明的皮肤晕着点点的红。
“你……呕!”那解剖室的味道还在她鼻端萦绕,颜籁一张嘴就想吐,她起身抱着垃圾桶就往外跑,一直到离解剖室远远的,她才蹲下来。
“漱漱口。”林鹤梦紧跟着她,又用水戳了戳她的脸。
颜籁这才放下垃圾桶,接过水喝了一口漱了漱。
“和以前一样犟,老曹都想拦着你别进去,非要进去看。”林鹤梦扎起袖子,在她旁边蹲下,给她拍着后背慢慢地说。
她一侧头,和林鹤梦的脸相隔不到十厘米,大眼瞪小眼了会,大脑有些混乱,她理了理思绪才组织起语言道:“你怎么到楠城法医鉴定科来了?”
“派遣实习。”
“实习?”颜籁搞不明白了,“你不是在广市一家公司做核检吗?怎么到这边来实习?”
而且实习不是应届生的事吗?他大学毕业比她还早两年呢,怎么辛苦奋斗五六年,归来还是实习生?
林鹤梦说:“我在南大读研,研三了。”
“你……又读研了?”
看见她不掩震惊的目光,林鹤梦想让脸上的高兴不显得太过明显,刻意下弯了一下嘴角,可下一秒,嘴角又不受控地提了上去。
“嗯,你现在工作还好吗?”
他还是像一个温和妥帖的大哥哥。
他们有近三年没见了,彼此的人生轨道错开了大段距离,可上天恍若有天意,两节从不同起始点驶向不同方向的列车,在人生旅途中又相遇了。
闲聊这一会儿,颜籁感觉反胃好一些了,她把垃圾桶远远推开,起身回答道:“我现在挺好的,做的也是我想做的事。”
林鹤梦也跟着撑起身,说:“准备走了吗?”
“嗯?”
颜籁扭过头,背着双手抻了一下身体,“没有,我伸展运动一下。”
“要等鉴定结果吗?”林鹤梦接着问。
“结果一般什么时候能出?”
林鹤梦回答:“短则15天,长则30个工作日。”
倒也正常,DNA检测,病理检测都得要时间。颜籁说:“鉴定结果我就不等了,文物什么时候能拿走?”
“这边鉴定结束后,就会送去你们那。”
“好。”
颜籁将水拧紧瓶盖,习惯性递给林鹤梦,林鹤梦竟然也习惯性地伸手来接。她忽然反应过来,又拿回了水,道:“水我拿走吧。”
“嗯。”林鹤梦也怔了一下,紧地追问,“你要回去吗?”
“对。”颜籁拿住了车钥匙,握在手里,想了想,她道,“晚上……”
算了,那些人里除了林澄净,他都不认识。
见了没了后文,林鹤梦疑惑:“晚上怎么了?”
“没事,我还要回单位,就先走了。”
她正要走,林鹤梦又叫了她一声。
颜籁诧异地回头看他。
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啊?”颜籁顿住了脚步。
见她没有答应,林鹤梦有些犹豫:“怎么,晚上有约了?”
她是想说有,可对上林鹤梦那洁白的长睫和熠熠微闪的眼眸,拒绝的话一下就说不出口了,她卡了一下,道:“那就晚上,电话联系。”
“好。”他笑了起来,握着她手臂的手指松开,又抬起停在她头顶上,好像向她确认能不能碰似的,见她没有躲,薄冰一样微凉的掌心这才盖在了她后脑勺上揉了揉,他说,“好久不见了,哥请你吃饭。”
他这声“哥”将他们之间那层薄膜似的隔阂彻底揭开了。
颜籁鼻头有些发酸,她扭开头,欲盖弥彰地“哧”笑一声,拍了他胳膊一下,佯怒道:“行了,你那手都碰过什么,还摸我头发。”
林鹤梦笑着放回了手。他的手负在身后,紧了又松。
“你换手机号了吗?”林鹤梦问。
颜籁抚了抚头发,奇怪道:“没有啊。”
“没有就好,晚上我联系你。”
“那晚上再见,我先走了。”
“好,”林鹤梦紧跟了几步,直到目送她上车,又叮嘱道,“开车小心。”
颜籁摆了摆手,“回去忙吧。”
走得很洒脱。
可从司法鉴定中心回文物局的路上,颜籁满脑子都是林鹤梦。
他和三年前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了。三年前的他身上蒙了层灰,和在库房里收久了的青铜器一样,不见光泽,只觉得灰扑扑的,满是锈迹。
三年过去了,他好像又被重新打磨了一遍。那钝了的刀尖又透出些锋芒,佝偻的肩背又重新挺拔,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看到他能这样振作起来,颜籁是替他高兴的。
三年前,两份盒饭,总是她吃荤他吃素。
他话少,却舍得默默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颜籁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
如果不是要供她上大学,或许他好几年前就已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他没有再被她拖累,好好的过上了自己的人生。
她该为他高兴。
可心酸的眼泪还是氤氲蓄积。
模糊整个车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