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筠没接顾长安递来的勺子和碗,他慢条斯理地低头,偏凑过来,漆黑眼神直勾勾看着她,缓而慢得掀开唇抿掉她勺子里的土豆泥,“很好吃。”
光线投落在他高挺鼻梁上,流畅漫涌凌厉的下颌线,这副皮囊,就足以让人沦陷在其中,尤其他放下眼里漂亮的锋芒,如此低垂的视线,迁就注视她。
顾长安心跳在雨声中,一声快过一声。
她快速别过眼去,佯装躲避这气氛,“那我给你多盛些。”
小小一方红白布格子的餐桌,土豆泥松软甜糯,面条用金汤吊着煨过,每一根都浸泡满了汤汁,再淋上多汁的土豆泥,搅拌在一起,唇齿间是碳水和土豆泥的沙糯冲撞,简直美味。
外面暴雨倾盆,带着几乎要淹没整个鹿泉的冷,吃顿热乎乎的土豆泥拌面,仿佛暖流沿着喉咙滚到胃处,沉甸甸的温暖。
谢筠坐在顾长安对面,他吃饭时眼角温和垂下带着一些阴影,中和了那股眼神里的锋利,像是收敛尾巴的大型犬,温和枕着主人的鞋子小憩。
“阿筠。”顾长安挑了筷子面条,慢吞吞地咽下,叫了他一声。
谢筠抬眼,落进她那双柔软的,铺陈了暖色光芒的眼瞳里,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眼里像是有一万只蝴蝶在扇动翅膀。
“阿筠今天看到了学校里的样子,你想上大学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发亮,怎么有人会有这么漂亮的眼睛,漂亮得让他想据为己有,得不到就毁掉。
“只要我想就能去吗?”谢筠漆黑的眼睛眨了眨,单手撑着下颌看她。
“只要你想,就可以。”顾长安认真看着他点头。
她已经为他找好高三借读的学校了,学费什么的,她咬咬牙省一些花销,这学期奖学金还有一些零散兼职能挣出来。
谢筠不说话了,那双深色的眼瞳像是搅动的台风,从窗外的雨水连同她的心口都被波动震颤,几乎要扛不住他这番审视研判的视线败下阵来。
但凡有一点点作假,一点点不真心都经受不住他的目光,能挫骨扬灰般。
在顾长安捏着筷子的指尖紧绷时,谢筠终于收回视线,埋头大口吃干净碗里的面。
窗外的暴雨淋漓,几乎要淹没整个鹿泉,在这方小小的老房子里却满是温馨,仿佛电闪雷鸣掀起飓风也波及不到这方小小的属于他们的天地。
这是谢筠十九年来,头一遭感受到这种特别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家”的感受。
一场暴雨短暂地凉爽让鹿泉凉爽几天,周一时气温一度攀升到午时能到四十度,树荫都挡不住烈阳的曝晒,病恹恹地耷拉着叶子。
最近服装设计系期末考,涉及到期末设计作品展,经过江栩礼的推荐,不少设计系的学生来找她当模特,服装设计系本就家境殷实的少爷小姐多,加上托江栩礼的人情,学生们给的费用也不低。
加上顾长安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都极其出挑惹眼,人脾气好性子温柔,大把的人来找她当期末设计作品的模特。
清大的校长居所就校内在静心湖旁,中式古风古色的小楼,用篱笆围了圈菜地,自己种了白菜大葱胡萝卜。
江栩礼到的时候,小老头儿正穿着粗布褂子,撅着屁股正在给自己的菜园子施肥。
听到脚步声,江正慢悠悠抬头看了眼来人,鼻子里“哼”了声,没搭理这臭小子。
江栩礼好脾气地一笑,丝毫不在乎江校对他的态度,去水管边冲洗了手,取了副橡胶手套,换上胶鞋就跟着下地来帮忙了。
“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是怎么着?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小院儿。”江正哼了声。
“前两天系里有些事情要忙。”江栩礼解释。
江正小胡子翘了翘,撇着眼,“是,系里忙着给小姑娘忙前忙后,我可是听你父亲说了,家宴都去迟了。”
江栩礼微顿,他最近是在帮着顾长安找系里学弟学妹们,没想到这股子风都吹到江校耳朵里去了,想来小老头儿和家里通气儿过,估计家里早就有八卦的眼神了,不过碍于他最近很忙,没谁逼问他。
江栩礼无奈地笑笑,“您消息这么灵通。”
“哼,那是,我告诉你啊臭小子,我这儿今天可是有贵客,你可别给我捣乱啊,今天没空招待你。”江正说得义正言辞
“什么贵客?”江栩礼琥珀色的眸子清缓地眯了,些有些好奇。
“小孩子别乱打听,边去儿边去儿。”江正拿出要赶人的架势,“我可是辛辛苦苦大费功夫才招揽来的,你别给我把人吓跑了。”
两人正说着,张叔就开着校内观光电瓶车过来了。
清大分为清北校区、医学院校区、鹿泉校区、燕南校区,其中主校区清北校园占地面积约七千亩地。
因校园面积过大,所以校内的安保统一接受过观光电瓶车培训,在一切领导参观的重大场合,统一开着观光电瓶车接送领导到校园的各个位置。
来人竟然让江正叫张叔亲自接送过来,足以可见其重要性。
小老头儿为人公正清廉,从未有过任何任何趋炎附官僚之风,能让他如此对待,如此一来,江栩礼更是好奇江正今天的客人是谁。
从车上下来个男生,背了个黑包,带着耳机,慢悠悠抬起的漆黑眼眸宛如银中点漆,蛟龙升空,看人时懒散中带着一抹野性。
被他漫不经心扫了眼都觉得浑身寒战,江栩礼眯了下眸子。
但是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呢。
不等江栩礼反应过来江正一见到来人,屁颠颠地就把旁边的江栩礼一挤,忙不迭地笑着迎上去,“孩子,来啦,快屋子里坐着歇歇,屋里早就给你开空调了,我洗个手去一会儿给你沏茶,让你尝尝我新淘来的十年老白茶。”
谢筠双手抄兜,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小老头,唇角轻缓地弯了下,点点头,“校长好。”
江正笑得满脸褶子都堆挤在眼尾,领着人边往里走边介绍,“哎,好孩子好孩子,来,看看这菜园子,里面都是我种的菜,可水灵了,绿色无公害的,中午给你炒了尝尝。”
谢筠没想到清大这种双一流全国的校长竟然如此和蔼可亲
视线一动,看到了蹲在菜园子手套上沾满泥土的江栩礼,男生已经站起来,洁白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方便干活,穿着胶鞋站在菜园子里温和地冲他笑笑。
谢筠黑曜石般的眼眸眯起来,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
上次清大的招生办找到他,邀请他来学校参观。本来以他的性子,是最不喜被这种条条框框的规则束缚住,野犬骨子里的野性不服管教,但是想到顾长安考了清大,在她与母亲偶尔的通话中,他有听到,她字句里都是对清大的喜爱。
于是他犹豫一番,答应下来。
招生办老师说要陪他在校园里转转,被谢筠拒绝了。
那天就是在图书馆的玻璃窗外,他看到这个人在顾长安身边。
她和这个男生在一起的时候会笑,是很开心的发自内心的那种笑,与同他在一起时慈爱温柔的笑容不同。
思及此,谢筠狭长锋利的眼瞳漆黑到密不透风,像是从烟囱俯视下黑漆漆的洞口。
他没有理会江栩礼,跟着江正进了屋子。
江栩礼在菜园子,被谢筠这莫名奇妙的敌意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好张叔将车子停在院子前,江栩礼更是好奇:“张叔,这是爷爷招待的什么客人?这么年轻。”
“小江也在啊。”张叔笑笑,“江校没和我说这些具体的,不过这位小客人是招生办杨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招揽来的,能约到这小客人一面不容易啊,杨老头上的白头发都多了。”
招生办的杨老是之前汉语言文学的代课教授,也是鹿泉市人民文学报刊的创始人,更是鹿泉市文学青年作家协会的主席,对语言文字功底扎实,为人和善热情,亲和力强且真诚,为了能给清大招揽更多人才,江正重心聘任其为招生办总主任,负责招生工作。
能让招生办杨老这样的教授费了半天劲足以见这个小男生不好相与。
“行了,不和你聊了,我那门卫室还有别的事儿。”老张摆摆手,开上电车走了。
江栩礼进屋的时候小老头儿在厨房里择菜洗菜忙活得一溜八开,奶奶在客厅将自己做的牛轧糖各种桃酥饼干的瓶瓶罐罐在茶几上一字摆开,让沙发上坐着的谢筠挑选。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味儿,光洁的地板,散发着黄油松香的饼干,还有奶奶刚刚洗的自家种的水果,生怕谢筠不好意思吃,一个劲儿往他手里塞。
谢筠低垂的眼睫颤了下,原来这就是她所接触到的生活吗?
是他一辈子永远无法企及的光亮。
“以后你要是想来清大读书,不喜欢吃食堂就来奶奶这儿吃饭。”程妍笑眯眯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少年,脊背冷硬,手指根骨分明,窗边的阳光没落到他身上。
她早就听老江说过关于这孩子的事儿,除了那惊人的天赋之外,她听了他的经历只觉得可怜和心疼。
两人正说着,江栩礼在门口换了鞋子进来,程妍看到,给谢筠介绍了嘴,“这是我孙子江栩礼,也在清大,是服装设计系的,如果你想来,小江也会照顾你,他人脉多,路子广,还是学生会主席。”
听到奶奶逢人就炫耀自己的职位,江栩礼有些无奈,“奶奶,只是个职位而已,没什么好炫耀的。”
“只是个职位你天天忙来忙去,非但家宴没去,我怎么听老江说你还在设计系给个小姑娘揽活儿来着,设计系的那帮孩子们都给你招揽过去了?是什么小姑娘啊,有空带过来我和你爷爷给你把把关。”
“奶奶,”江栩礼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是一个学心理学的学妹,她家里条件很一般,说家里有个弟弟想要插班到高中参加高考,插班费和以后上大学的费用都是一大笔钱,她天天省吃俭用,为了省钱都不吃食堂了,每次都买菜回家弄。”
江栩礼洗过手坐过来,有些无奈,“她为了赚钱,在校外接了好几个辅导,还被骗着上了几节课跑了工钱,我看她实在可怜,帮她找点学校兼职。”
江栩礼嗓音清隽温润,他说的每一个字谢筠都听得懂,但是交织在一起,像是丝丝缕缕缠绕的绵密网子,将他整颗心紧紧勒住,往下拽,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谢筠从没把顾长安饭桌上的那袭话当真过。
他更没想过她默默之中为他做了这么多。
直到坐到餐桌边时,以他生平十九年的认知,他依旧不相信有人会如此待他。
他淋过雨,挨过打骂拳脚狠踹,浑身伤痕累累的卧在垃圾桶边养伤,气息微弱到差点被收垃圾的人当做尸体收走,人们畏惧他,厌恶他,恨不得躲得他越远越好,甚至亲生父母都将他抛弃。
他曾经在港城的新年夜,无家可归,在飘着大雪的夜晚,像是小偷一样窥见过玻璃窗里,一家人热闹地围坐在一起,餐桌上满是山珍海味,那家的小男生和他差不多大,有干净温暖的白毛衣,不像他,衣服上永远是脏兮兮的污泥,身上永远是打架留下的伤疤。
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丢下了。
他们喜欢的时漂漂亮亮干净乖巧的孩子,从不是脏兮兮的谢筠。
从头来没有......谢筠攥紧的拳头慢慢地,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松开,那双沾满血腥布满伤痕的利爪无力地垂下去。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
有人喜欢漂亮干净的娃娃,也有人捡起别人不要的娃娃,洗干净上面每寸污泥,缝缝补补,视若珍宝。
那些年空缺的裂口,被疯狂涌动的爱意淹没,填补。
野犬与人不同。
同人交流,需要耗费精力去听他们夸夸其谈说了什么,语言是匮乏的,可以欺骗可以弄虚作假,并且在宇宙中,人类语言交流只不过是噪音的振动罢。
而同野犬交流,需要仔仔细细去认真看它的每一寸,用柔软没有坚硬外壳的掌心去摩挲它的每一寸皮毛,即便安静的不说话,也可以感受到它的每一寸伤疤狰狞,在静静地讲故事。
而野犬也甘愿交付最脆弱的头颅,抵上她的掌心。
爱是交付后背,交付最柔软的弱点而从不设防。
重要的事情,眼睛是看不到的,需要用心去感受,用心去爱,爱是宇宙中最高的频率,它自会给你回应。
刘正端着炒好的菜吆喝着端上桌,一个劲儿地给谢筠夹菜,“尝尝这个,我的拿手好菜,小江打小就爱吃,就着米饭能吃三碗,你快尝尝。”
“还有这个,干锅土豆。”
小老头儿生怕他放不开吃不饱,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
谢筠面前的小碗里满满当当摞满了菜,江栩礼这个亲孙子反倒受冷落,他无奈笑笑,并不计较。
谢筠看着面前堆积的小山似得饭菜,倏然抬眸,漆黑眼睛像是密不透风的浓重山海海面。
“我想来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