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田所说的那家店很快就找到。
那是位于高田马场的一栋不显眼的大楼之一楼,并非酒馆很密集的地段。
没有客人。里面只有年约三十的红脸酒保,和一个外表看来比酒保大十岁以上的女人。
在柜枱前坐下,高志说:“啤酒。”连湿毛巾都没有,面前只放着啤酒和杯子。酒保自柜枱探身出来,凝视着高志的脸,鼻子不停抽动。
“怎么了?”
“我觉得有问题。”
“什么事?”
“开玩笑的,大哥。”
但,酒保的眼睛没笑,粗壮的手抓住酒瓶,默默替高志斟酒。泡沫太多了。
“这里并不是路过时见到就会想进来的店。”
“我口渴,不行吗?”
“常有一些讨厌的家伙前来。”
“我身上有钱。”酒保颔首。是个体格有如摔角选手的男人。
“你若是学生,穿得又未免太高级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只是口渴,进来喝两杯啤酒。”范伦铁诺的西装,深褐色色系,非常贴身。高志不想穿这样名贵的衣服打架。
他把啤酒倒进喉咙。冰得并不很彻底。
女人来到身旁。很瘦,胸口开叉的礼服内,皮肤已经松弛,锁骨似乎一手即可掐住。年纪也许和男人差不了多少,但是,瘦削的女人看起来总是较苍老。
“你住这附近?”
“怎么?在调查身世?”
“这不是平常人会穿的衣服,至少要十五万圆一套,对不?”高志本想接腔说“更贵”,但,作罢了。这是室田叫他来的店,其中有什么内幕吗?
“今天星期一……都已经五十天了。”男人说。
今天是十二月十日,依这种状态来看,这家酒馆根本无法经营下去。
女人替高志斟酒。手臂很瘦,青筋醒目。
“啤酒没什么好喝的,有话何不快说?”
“你好像认错人了。”
“你是来讨债的吧!独自前来,我承认你胆子够大。”
“你欠人家钱吗?是高利贷?”
“还不是五万、十万的那种小钱。”
“这就麻烦了。我是看招牌亮着灯才进来。对了,你如果怕人家讨债,何不逃走?”
“哼!”男人再度打量高志全身。
女人笑了,露出黄澄澄的牙齿和牙龈。
高志总算知道自己被误以为是来讨债的。他眞想说:拜托,看看我这身穿着,讨债的人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
“也好,反正你若是我认为之人,在未说出目的之前是不会离开,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客人。”
“那么,在我说出来意之前,你能把我当客人?”
“你是新客人,让你请一杯酒。”
“好呀!啤酒好了。”
“还是掺水威士忌吧!我们都喝威士忌。”
“别这样,还是每人一瓶啤酒。”
“价格是一样的。”
“多少钱?”高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对方打算来个狮子大开口。
男人递出字迹已褪色的旧价目表。
“六百圆吗?害我吓出一身冷汗。”
“对于正当客人,我们不会乱敲竹杠。”
“眞是奇怪的店。”男人刨冰块。
两位客人进入。男人客气的上前迎接。
女人面前放着一杯掺水威士忌。男人拿着自己的酒杯,走向两位客人。
“一进来就被搞得满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没办法,最近常有人找麻烦,却被我男人打回去,所以不断换人前来。”
“那个像猩猩般的家伙,谁会单独跟他打架?”
“你的衣服弄脏了。”女人伸手向西装衣领。
店里没有音乐——高志第一次发觉。
柜架上排满酒瓶,墙上挂着山水画的月历。美术灯灯泡可能坏掉一个,只有一边亮着。
或许也有人喜欢这种破烂的店吧!并非只有高级俱乐部才是店。
“那些讨债的可眞固执!本金加利息都已经还清了。”
“既然如此,为何又会来?”高志拆开欢乐(Lark)香烟,叼一根在嘴上。
女人递上用完即丢的打火机。
“他们胡乱抬高利息,当然,我们又非白痴,不可能照数付出。”
“这样他们会纠缠不休的。”
“其他还有很多问题呢!我们已经受不了了,好不容易从泥泞中爬出,拥有这么一家店面……”女人将酒杯端至嘴边。
原来是被讨债的所迫,难怪室田会借钱给他们了。
高志喝了三瓶啤酒。十点过去,已接近十一点。
此时,有三个人进入,怎么看都是地痞混混。啤酒瓶在高志头上乱飞。
高志缩脖子,抬头。男人已轻巧的跳出柜枱。
“出去!”男人说。
三人默默外出。
那两位客人开始兴奋了,其中一位对高志说:“比摔角还有趣呢!”高志下了高脚椅,跟在两人身后。
即使是三个打一个,胜败也一看即知。一个被抱起,猛撞在水泥电线杆上,另一个衣领被抓住时,第三个冲向男人背后。男人咆哮出声,双臂勒住两人朝大楼墙壁冲过去,背后那人摔倒在地,另一位被撞在墙壁,双眼翻白。一切就此宣告结束。
回到店里,男人只是微喘。
室田苦笑。
高志用加入柠檬的清洁水洗净手指,准备剥牡蛎。
“高利贷的事不必管,你的工作只是让对方盖章。”牡蛎还剩两个。高志心想,为什么不先把壳剥好呢?
“那栋大楼都已经处理妥当,只有他们不迁出。”
“我不认为那里能做那种生意。”牡蛎终于剥好了。
“他们所付的权利金很少,若要用同样的钱在别处经营,顶多只有一半大的店面,而且是在更偏僻的地点。”
“他们如何能以低价租用呢?”
“持有人是女方的堂兄。我打算付给他们市价的三分之一,但是他们要求按照市价付钱。”最后一个牡蛎也剥下了。
法国料理实在不合高志的脾气,叫了牛排,马上问要沾什么酱汁。对他来说,大小才是主要问题。
“川本,你了解情况了吧!如果正面前去,那对夫妻绝对不可能答应。”
“只要叫他们盖章就行?”
“别说得太容易!那位老板一发起脾气,谁都没办法应付。”
“我并不认为容易。”高志无法喜欢上葡萄酒,根本淡而无味,可是,喝太多又会在体内发作好久。
“那么,你何时要去?”
“等一下就走。等吃完牛排,我就去看看。”那是两分熟的牛排。
走出餐厅,和室田分开时是八点。高志直接步行至六本木的十字路口,再搭乘地下铁。
电车还是很拥挤的时刻。他一直在沉思:正面和那如职业摔角选手的人对打,不可能有胜算,该如何是好?
换搭两班电车,抵达了高田马场。
推开店门。先是一瞬的沉默,然后是“欢迎光临”的客气招呼声。女人也笑了。
“今天穿牛仔裤?”
“没办法,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会挨打。”
“这样穿着更适合你呢!年纪轻轻的,没必要穿太名贵的服饰。”
“我的钱太多了些。平常喝酒,又喜欢这种不很高级的地方。”坐在高脚椅上,叫了杯掺水威士忌。本想叫波本威士忌,但,还是作罢。柜架上并未摆出!
女人和昨夜穿着同样衣服,不过有了笑容,看来比昨夜年轻。
“能请我喝一杯吗?”
“要喝什么,随便叫。”
“你不会是学生吧?”
“我二十五岁了。”
掺水威士忌置于面前。高志看着店内桌子的摆置,有两个厢座,柜枱前有八张高脚椅,柜枱和厢座之间没有多大间隔。
“如果有个年轻女人就好了,但……像我这种老太婆,要叫客人算坐枱费未免过分强人所难。”高志默默伸手端起酒杯。
晚上九点。没有其他客人。面前放着盛小菜的碟子,卫生筷已自塑料套内拿出。
高志下定决心——只有这样做了。
“那是我们吃的菜,免费奉送的,别客气。”
“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即使做了菜,也不知是否会有客人光临。有线电视也被切断线路,连音乐都没有。”
“那也没什么!如果客人要听歌,妳就唱给他们听。”男人说。
高志掰开黏在一起的竹筷,挟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之后,指着碟子,说:“老板,你看!”男人探身出来,问:“怎么啦?里面有脏东西?”高志将筷子往上刺。一声尖叫,男人按住一只眼睛的手指缝间渗出血丝。
“你这家伙!”
男人睁开单眼,此时,身体已跳出柜枱一半。
高志以掺水威士忌泼向男人脸孔,男人从柜枱上摔落地面。高志反手握住柜枱上的酒瓶,猛敲其额头,酒瓶破裂,碎片和酒散落满地。一瞬之后,男人额头喷出血花。
女人第一次尖叫出声。
男人以出乎意料的速度站起身。高志被对方用头顶撞,往后弹飞。但,他马上跳起。
男人似乎眼睛还看不见东西。高志抬脚一踹,踢到对方大腿,但,好像毫无作用。男人伸出满是鲜血的手。高志躲开,以膝头顶撞对方腹部,但,男人只是微微呻吟出声,相反的,高志被对方手肘拐中,撞到柜枱,整个人倒在地上。
男人踢脚过来,高志躲过。男人边叫边又飞来一脚,高志躺在地上出腿,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高志先站起。对方似仍见不到东西,即使这样,仍旧挣扎想起身。高志狠踢男人下颚,男人后退几步,但,还是没用。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高志伸手抓住高脚椅,挥下,男人头部被击中。高志心想,应该会有用才对。男人仍挣扎着。高志只好横击,粗铁制的椅脚击中男人颈项。
“住手!”
女人冲过来。高志一把将她推开,然后,以浑身之力猛踢挣扎着想起来的男人腹部。四下……五下……连呼吸都凌乱了,下巴还不住滴下汗珠。
高志以夹克外套的衣袖拭汗。男人仍挣扎想站起,只是,动作已经迟钝。高志再狠踢对方下颚一脚,接着是腹部,直到男人不动为止。
男人浑身是血。高志呼吸急促,靠着柜枱,伸手入内,一把抓住刨冰块的冰叉。
“住手!别再打了。”女人颓坐地上,哭泣。
高志再次用衣袖拭汗。倒在地上的圆木头般男人,只是胸部急促上下起伏。
“盖章吧!”
“住手!别再打了。”女人摇头,不停啜泣。
高志甩了女人一巴掌,把放在信封内的文件拿出,置于柜枱上。“在这上面盖章。”
“可恶,谁会盖章!”女人随手拾起身旁的玻璃碎片,丢过来。
高志猛踢男人腹部,说:“我没兴趣应付女人,不过,妳这么做只是让妳丈夫受苦罢了。”又狠踹一脚。简直就和沙袋没两样!
女人满头乱发披散,眼眸凶狠狠的瞪着高志。高志调匀呼吸。突然,感到一阵作呕,但,仍勉强压抑住。
“喂,妳听到了没?”
“卑鄙的家伙!”
高志踹了男人一脚。血肉模糊的男人的脸转向女人。女人低呼出声,挣扎着想站起。
“别动!”高志以冰叉对准男人完好的那只眼睛,距离不到一吋。“我要让他变成瞎子,一辈子无法自由行动。眼睛是用钱买不到的,妳愿意当这家伙的拐杖?”
“你要我怎么做?”
“如果不照我的话做,这只眼睛也会瞎掉,那么,一切就告结束。”
“你究竟是谁?”
“我可没时间等待。”高志握紧冰叉。
“等一等。”
“我不会等的。”
“我盖章。盖了章就行吗?”女人蹒跚站起,进入柜枱。“与其在这里讨生活,倒不如拿钱划得来,其实,我也很清楚。”
“是为了争一口气?”
“因为我们好不容易才拥有这家店面,是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不想放手。”女人轻轻摇头。
高志调匀呼吸。更残酷的事情他都干过,那是孩提时代。那件事,让他忍不住想边喊叫边使自己来回不停跑得筋疲力竭。他闭上眼,汗珠从下巴滴落。
“盖章吧!”
高志仍紧握冰叉。
女人茫然望着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