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学术会议的最后一天。按照大会的既定程序,今天下午,在小说家子衿博士的发言之后,将要进行理事会的选举。
不到一点钟,代表们便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在正式的选举开始之前,利用午后的这段闲暇彼此沟通一下情感是必不可少的。昨天晚上老秦在临走前交给曾山一只信封,让他代为投票。他一再嘱咐曾山不要自行拆阅,这使曾山忽然感觉到,老秦也许在选票上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
曾山在事隔很多天后,回想起这个午后发生的一切,依然战栗不已。如果说,这次大会从开幕的那天起就几经周折,怪事不断,那么这天下午的情景则提供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注脚。
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下着雨。不过在临近中午的时刻,灿烂的阳光很快就将厚厚的阴云荡涤一空。图书馆楼前的积水淹没了一部分草坪。到处都是落叶。
风向偏西,空气像绸布一样抽紧,预示着初冬的到来。园林科的工人站在高高的长梯上,正在给梧桐树剪枝。少女们穿着牛仔裤在校河的拱桥上结伴走过。图书馆主楼上垂挂下来的大会开幕标语已经为画展的条幅所取代。一切都是那么的阒寂,虚静,有条不紊。
在下午的会议开始之前,曾山在报告厅的门口遇到了他的师兄。他正在给人签名。也许是因为高烧刚退,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额上的膏药已被揭掉,露出了粉红色的、尚未愈合的伤口。
子衿博士看上去心情很好。他很有耐心地接过读者们递过来的小说集,写下自己的笔名,或者留下一两句例行的劝勉之语。
等到簇拥在他身边的人群渐渐散去之后,师兄朝他走了过来,用力握住了曾山的双手,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泪花。
“漫长的等待终于过去了。”子衿对他这样说道。
在那一刻,曾山并不知道他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已经出现了最初的征兆,他只是不明所以地朝他笑了一下。他不清楚子衿在说这句话时的真实用意,因此,他有理由保持沉默。
子衿博士随后说出的话更让人感到费解:“当你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时候,荣誉这头怪兽却冷不防从阴暗的角落蹿了出来。不过,对我来说,它毕竟太迟了。用艾兹拉·庞德的话来说,理解来得太迟……”
“什么荣誉?”曾山问道。他的大脑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的身体像一片树叶那样抖动了一下。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子衿接着说,“当年聂鲁达和他的妻子躲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差一点错过了那个历史性的机遇。他实际上是害怕了。而澳大利亚的怀特则不同,新闻记者在他家门外守候了整整一夜,他就是不开门。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你看他是多么的从容,噢对了,你知道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吗……”
“当然。”曾山说。
“他兴奋过度,竟然将金质奖章遗失在皇宫外的草丛里,他和女儿在草丛里找啊找啊,最后在一只木桶边上看到了它……”
这时,曾山看见几天不见踪影的慧能院长出现在报告厅的走廊里。他来到签名处,在留言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正打算找个空位坐下来。
子衿叫住了他。
“秃驴……”子衿朝他喊道。
慧能院长像是猛然间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的背影像被风吹动的河水一样晃动了几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鹰隼似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尴尬不安。
好在大厅里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到子衿刚才的那声怪叫。
“你还没有祝贺我呢。”子衿对慧能院长说道。
慧能院长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子衿。曾山突然想起来,在许多天之前,他们三个人在临河的咖啡馆里,慧能院长曾经说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慧能勉强地笑了一下:“好吧,我祝贺你,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精彩的发言给本次大会以一个圆满的结局。”说完,慧能院长兀自摇了摇头,走开了。
主持这次会议的是研究生院院长汪秉昆先生。他幽默而简短的开场白引动了一片欢快的笑声。
梯形报告厅里十分拥挤。除了会议的代表们之外,大厅的后排站满了慕名而来的中文系和哲学系的学生。
在麦克风嗡嗡的回声之中,只有曾山一个人感到了无名的恐惧和焦虑。他呆呆地站在墙边的一只灭火器旁,竭力试图从师兄刚才纷乱的话里理出一个头绪。他用了差不多两分钟的时间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尽管他的师兄平常深谙此道。
最后,当他终于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大厅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曾山看见师兄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风度翩翩地走向主席台,朝听众们挥手致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预先拟就的发言稿,将它平铺在桌面上,很有礼貌地对主持人和坐在台上的系主任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开始了他的发言。
“在我开始考虑今天下午对诸位该讲些什么的时候,我只想对瑞典文学院给予我这一崇高的荣誉表示感激。然而,要充分表达谢意并非易事:我的职业是运用语言,而此刻却超出了我运用言语的能力。
“假如仅仅表示自己意识到了获得一个文学家所能获得的这个最高国际荣誉,不过是重复人人皆知的事情;如果声明自己不够资格,那么便会使人怀疑文学院的才智;倘若颂扬文学院,又可能会使人们以为我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赞同承认自己应该得到这一荣誉。所以,是否让我恳请大家理解这一人之常情:我感受到了获悉此奖后任何人在此时此刻可能会产生的狂喜和虚荣的一切正常感情,在一举成名之后一面陶醉于一片赞扬声,一面对因此带来的打扰感到恼火。假定诺贝尔奖和其他任何奖性质相似,只不过在程度上更高一级的话,我尚可找到一番感激之辞。可是,由于它与其他奖有着质的不同,要想表达我的感受绝非语言所能胜任了。
“因此,我必须绕点弯子……”
在子衿博士刚刚开始发言的时候,主持人汪秉昆院长坐在一旁静静地喝着茶,并不时地与坐在他身边的系主任喁喁耳语一番,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是,他听着听着就变了脸。那是一张疑窦丛生、神思恍惚的脸。他侧过身来看了子衿一眼,飘忽的目光立刻弹了回来。他端着茶杯的那只手索索打抖,他根本无法控制它的颤抖,杯中的茶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不断地泼洒在桌面上。
而坐在他旁边的哲学系主任却很不得体地站了起来,好像他也要说上一两句什么话。他摸摸自己灰色中山装左边的口袋,又摸摸右边。最后,他索性干脆把衣兜翻了出来。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可笑的动作,就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钥匙丢了。
会场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都凝神屏息地彼此对望着,空洞的眼神频繁地交流、询问:怎么搞的……
坐在曾山前排的一位代表手忙脚乱地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来,将它倒放在嘴里。他划亮了火柴。火苗将海绵过滤嘴烧焦了。香烟仍然没有点着。
“多么奇怪!”他扭过头来,狐疑地看着曾山,“我的香烟怎么点不着?”
在整个会场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表现了应有的冷静,他就是慧能院长。他叹息了一声,走到曾山的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精神分裂……”
他提醒曾山,应当迅速制止他那疯狂的讲演。他朝大厅里那些惊悸不安的听众扫视了一下,再次重申了他那著名的观点:
“精神病是可以传染的。”
在前往精神病院的路上,曾山又见到子衿的妹妹。两天前,她刚刚从乡村来到这座城市。她在不住地流泪。她说她一直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而骄傲。“他是我精神上的唯一依靠,没想到他却发了疯……”
她回忆说,直到昨晚九点多钟,子衿的高烧才退。他出了很多汗。额头上凉津津的。他从书架上搬下一大摞书,放在写字桌上,然后开始修改第二天下午的发言稿。
很快,他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写不了几个字,就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
她想,也许他在写作时不希望有人呆在边上,她就离开了那里——在学术会议举行期间,学校的招待所全部住满了会议代表,她只得在学校对面的弄堂里找了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大雨。等到雨过天晴,她匆匆回到子衿的宿舍时,实际上已临近中午。她一进门就惊呆了。废纸扔得满地都是,桌上玻璃缸中的烟蒂已经满了。她看见子衿手里拿着一把裁布用的大剪刀将蚊帐剪成了碎片。她问他为什么要把蚊帐剪掉,子衿就笑嘻嘻地对她说:
“冬天到了,还要蚊帐干吗?”
那时,她已经知道,他多半是发了疯。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医院跑。当她冲进医院的一个门诊室时,大夫们正准备下班回家。她操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对大夫们说:“我的哥哥疯了……”
诊室里的大夫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哈哈大笑。
她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医生们笑得更欢了。
这时医务科的科长恰巧从那儿经过。他把脑袋伸进门来,向他的同事们问道:“你们在笑什么?”
“她说她的哥哥疯掉了……”一个女医生回答道。科长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尽管他笑得比谁都厉害,末了还是耐心地询问了她哥哥的名字、住址以及发病时的症状。
“你们帮她给精神病防治中心打个电话,让他们派辆救护车来……”科长说。随后他就走开了。
子衿博士躺在一张底部装有轮子的挂架床上,身上绑着帆布带。由于刚刚注射了一针镇定剂,他此刻已安静下来。一名女护士手里拿着一只电筒,翻开他的眼皮照了照。
曾山的两条腿一刻不停地跳动着,就像正为某事而感到洋洋得意。他的神经系统对两腿失去了约束。
“你的腿怎么啦?”那名护士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的脸。
“我没事,只是轻度的神经官能症。”曾山慌乱地替自己辩解说。
护士笑了起来。
救护车呼啸着绕下了高架公路,踅入了一条幽僻的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