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坡教授说:“我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岂止是不快乐?简直可以说是很糟,很糟。你无法想象……”
“您指的是学校要将哲学系取消这件事吗?”张末问道。
“不,我指的是个人生活……”
他们俩隔着一条书桌坐着。贾兰坡大口大口地吞吸着香烟,似乎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屋子里烟雾缭绕。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她能看见阳台门上贴着的一幅京剧脸谱,以及阳台上那簇刚刚浇过水的瓜叶菊。
“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机缘,或者不如说是一个借口,”贾兰坡教授说,“我可以与你谈谈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个秘密在心里积压的时间一久,它就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一头怪兽,根本由不得你去做主……”
“师母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她是当事人。”贾兰坡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黑牙,“你不介意我谈论这件事吧?”
“不介意。”张末说。
“那好。”贾兰坡说。他斜靠在一张软皮沙发上,立即说起了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时间回溯到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当时他正在燕京大学读书。一天下午,他刚刚从北海溜冰回来,碰见学校的总务长正领着一位陌生的客人四处找他……
张末突然怔了一下。她感到贾兰坡教授的一只脚在桌子底下踩住了她的布鞋。她的脚尖一阵发麻。她想将脚抽出来,试了两次都没能如愿。她面红耳赤地看了贾兰坡一眼,也许他是无意的。张末这样想。只是当她感到贾兰坡在暗中增加了踩压的力度,她才觉得有些心慌意乱。难道……
“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贾兰坡停止了他的讲述,微笑着望着她。
张末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看得出,你对我说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贾兰坡说,“这也难怪。有谁愿意听一个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谈论旧事呢?其实,没有任何人重视别人的谈话。通常,我们在聊起一件事的时候就好像在谈论另一件事。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语言本身就意味着欺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他仍然没有将他的脚挪开。
张末的心头掠过一阵淡淡的不快。曾山干吗一定要让自己报考贾兰坡的研究生呢?此刻,他也许正在中山公园与女儿一起玩碰碰车,也许,他根本没有去公园,而是径直去了前妻的家……
张末对贾兰坡教授说,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宁。因为她昨天下午缺了一堂哲学课,她一直在担心下午怎么去向教导主任解释。
“用不着向他解释,”贾兰坡安慰她说,“我待会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他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就如耳语一般,光滑而黏腻,她的身体不安地战栗起来。她坐着的竹椅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吱呀之声。
“在暗中发生的事,就让它在暗中结束……”贾兰坡说道。
张末惊讶地看着他。她不明白贾兰坡先生为何这么说。
“昨天下午,在苏州河边,我看见了你们。”贾兰坡柔声细气地对她说:“我的出租车恰巧从那儿经过……”
张末很快就想起来,昨天下午她与邹元标刚刚走出附属中学的后门,就被一辆蓝色的奥迪车挡住了去路。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等待着筑路工人将路障搬开。她看见车里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打量着自己,只是玻璃上的泄水使它难以辨认。她拉了拉邹元标的衣袖,对他说,出租车里有一个人看上去很面熟……邹元标笑了一下:你总是疑神疑鬼……
“你不用担心,”贾兰坡说,“我不会将这件事传扬出去的,不过……”
“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一般的朋友?”贾兰坡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你不太诚实。”
张末哆嗦了一下,却无意间将那只脚抽了回来。麻酥酥的感觉顺着她的四肢一直上升到额头。她松了一口气,贾兰坡现在踩着的只是一只布鞋。不过,他的自我感觉看上去依然十分良好。
“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张末犹豫了一下,这样说道。
贾兰坡哈哈大笑,“上个月,地理系的一位副教授强暴了他的保姆,你知道他为什么只判一年刑吗?那是因为保姆那天恰好来了例假……”
张末低着头,手里撕绞着桌上的一张硬纸片。当她发现那是贾教授写着哲学词条的卡片时,它早已成了一绺纸屑。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居然差一点成了他的研究生……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曾山?不会的。”贾兰坡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我能够理解。只不过,你与曾山才结婚不到三个月,婚礼上的誓言犹在耳畔,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既然如此,你当初干吗非得与他结婚呢?”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师母拎着一只湿淋淋的塑料袋走了进来。
她一见到贾兰坡,就喜滋滋地对他说:“瞧,它有多肥……”
“哪来的鸭子?”
“工会发的,”师母兴冲冲地将两只肥鸭塞到冰箱里,“五一节快到了……”
师母转过身来,看到张末正趿着鞋从书房里出来。
“曾山呢?”她问道,“他怎么没来?”
张末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你赶快去系里代他领鸭子,去晚了,肥的都让人拣走了。”
这时,贾兰坡就向师母介绍说,他与张末谈得十分愉快,她还真有那么点哲学天分……
师母拉着张末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那你可得好好复习。要珍惜这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