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妻子,尽管她长得不算漂亮。她的眼睛有点斜。她在朝你正视的时候,就像是在打量着你身边的一个什么人。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老秦的母亲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儿媳时,会认为她心术不正。
老秦一开始也感到不太习惯。他不明白他的妻子为何总是紧紧盯着自己的耳朵看,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实际上是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一旦弄清了这个事实,老秦也能从她柔情的目光中感受到经久不息的震颤。
她在文科大楼开电梯。一般来说,每天从那儿上下班的教师通常都不忍心朝她多看一眼。可不管同事们对他妻子相貌的议论有多么刺耳,老秦从来对此不屑一闻。因为他毕竟能从庄子和诸葛孔明的身上汲取足够的安慰。在他看来,风度翩翩的庄周之所以会选择一位相貌平平的女人作自己的妻子,是为了实践他“以不用为用”的人生哲学。一棵大树正因为其枝干的弯斜虬曲,才躲过了利斧的砍伐。问题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与庄周所不同的是,老秦在与妻子高卧床榻之时,却会无端生发出浮靡的想入非非。他想象着一位名演员的脑袋长在他妻子的肩头……这给他们的夫妻生活一度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但这种移花接木的把戏很快就被他的妻子看穿了。有一次,他将一本电影画册事先就放在枕头边上,封面上的那位女演员正在凭栏远眺……可是当他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发现他的妻子正斜着眼睛冲着他冷笑,而那本画册此刻早已被她愤怒地扔到了床下……
不过,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妻子的表现则相当出众。在老秦因为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而一举成名之后,她就已经在暗中悄悄地帮他建立档案,以供后人研究。她将老秦的那些文章、书信、备课笔记、讲演稿以一种奇怪的顺序编定入册,还逼着自己的丈夫每晚在临睡前写一则日记。她虽然只读过初中,但居然也知道日记将在名人的全集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
她常常以这样的话来评价自己不辞辛劳的工作:“没有我,你怎么能行呢?你只知道你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可你并不知道里面装着的就是金子……”
这天晚上,老秦从会议中心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的妻子仍然守候在灯下等他。
老秦一进门,就向妻子抱怨说,他们曾一道商量的那个计划很有可能要流产了……他发现妻子眉头紧锁,像往常一样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对老秦说:“这样或许更好……”
她告诉丈夫,今天上午她在文科大楼开电梯时,无意中听到了一个重要消息。贾兰坡教授死后,哲学系将被压缩成一个研究所并入法政系。哲学系的大部分教师都在为自己日后的前途忧心忡忡。实际上,已经有一部分教师捷足先登,暗中与其他高校的代表开始了频繁的接触。她举例说,博士生导师黄树仁教授已决定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人家答应给他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而副主任则准备调往郑州,老婆孩子的户口也将一并解决……有人开玩笑说,这次学术会议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人才交易市场……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老秦似乎大梦初醒。
“现在着手联系,也许还来得及……”老婆在一旁催促着他,似乎希望老秦立刻就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不是说,你在全国各大学里有不少朋友……”
老秦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一看到丈夫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的脸立刻就黯淡了下来。
“你有没有去问问曾山,他对这件事是如何盘算的?”
“他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老秦说,“他眼下的首要任务也许只是睡觉……”
“睡觉?”
他对妻子解释说,曾山长期以来患有失眠症,而失眠恰恰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疯啦?”
“现在还没有,”老秦说,“不过,也许说疯就疯……”
老秦似乎很有把握。他这样说着,喝着妻子给他端来的一碗鸡汤,心里陡然畅快了许多,仿佛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