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照片右下角打出的日期来看,成像的时间是在九〇年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圣诞节这天,他与张末第一次上床做爱。他记得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雪。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发现大雪在窗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而炉火的灰烬早已熄灭。他从张末的枕下抽出一本墨绿色的记事簿,上面有两行用英文写下的诗句。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他在激动中泪流满面。
这天中午,他们一起去学校的教工食堂吃饭。午饭后张末就告辞了。他问她去哪儿,她说下午要去看望一个朋友。他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张末就笑了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
从照片上看,那天下午的阳光一定非常好,马路边的积雪晶莹透亮,只是在车辆压过的路面上,留有几道灰黑色的印辙。赞助商紧紧地拽着张末的胳膊,她似乎想挣脱他的把握,而又显得信心不足。他们并排着走出金沙江大酒店,张末却不安地侧过头来朝路边张望。被风吹乱的一绺长发掠过她坚挺的鼻梁。她的打扮与他们分别时迥然不同:她穿着一条暗花方格的呢布裙,足蹬一双锃亮的皮靴。曾山仿佛看到了那天午后,张末匆匆奔回寝室换衣服时的情景。她很可能会将内衣裤一并换下,因为内衣上毫无疑问地会留下汗渍以及种种不洁的气味……
那么,张末充满警觉地回过头来,是在朝谁张望?考虑到金沙江酒店紧挨着学校的后门,曾山自然会联想到,张末所担心看到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在那一刻,她畏葸的眼神仿佛在向上帝发出祷告:不要让他看见,不要……
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张照片。它犹若一道刺目的光,将长期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阴霾照亮了。他无需猜疑,无法逃避,它就在那儿。在这一刻,曾山觉得伴随着他的那种从高处飘坠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的轻如羽毛的身体受到了坚实的依托。
他落在了最后的地方。
女警探告诉曾山,这张照片是从赞助商的一只密码箱内找到的,类似的照片还有许多张。“不过,你最好还是不看为妙。”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曾山自语道。
“这也正是我们需要向你了解的。”警探严肃地对曾山说,“我们也许现在还不能断定,你的前妻是否参与了犯罪,但也许可以通过她找到追回赃款的线索……”
“你们打算传讯她吗?”
“我们暂时还不打算这么做。”
这时,年处长已经看完了那本人体摄影画册。他来到曾山的跟前,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此事感到难过,反正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何况,这样的事在我们这个社会上倒也比比皆是。当你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爱情中沾沾自喜,你的老婆已经被人抄了后路……”
他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太合适,就朝对面的那位漂亮女人瞥了一眼。后者的目光中泄露出了一缕明显的鄙夷神色。她又打了两个呵欠。天已经亮了。
警探随后对曾山说,这名赞助商的公司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查封了,但他的那些分布在南方地区的制药厂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制造违禁药品,通过个体摊贩销往全国各地。“现在需要了解的是,他为何突然对学术界的哲学讨论会发生了兴趣,很难说他的这次赞助不是一场恶作剧,这些年来,他在东躲西藏的同时,似乎有意在和我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情况的确如此,”年处长附和道,“他所生产的护心丸实际上就是一种春药。他也许想和圣洁的学术界开一场小小的玩笑。据说,前天晚上,一位老教授在服用了护心丸之后,竟然对服务台的小妞讲了不少有失体面的话,还迟迟不肯离去……”
年处长带着两位市局的警探从曾山的住处离开,已经是早上六点钟了。窗外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悦耳的起床号,他能看到楼下的树林里晨练的人群,以及河面上铺展的一绺朝晖。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他感到口干舌燥,但热水瓶已经空了。他在内心对自己说,这样也好。我已经无所畏惧了。他尽力不去想张末,不去思考她有没有服用过护心丸,不去想象药性在她肌体里发作后,她有可能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也许汉弥尔顿说得对,与女人的疯狂相比,男人的寻花问柳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他离不开那些画面。使他感到十分恐惧的是,这些恶俗的画面居然还能给他的身体带来快感。他不时地揪一下自己的头发,仿佛一心要作践自己。从桌上的一面圆镜里,他看到了自己陌生的面容。他突然咧开嘴,冲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对面一间宿舍的窗口晾晒着一匹灰褐色的布。他知道,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一匹肮脏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