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二十七

季玖沉默了,他的沉默令伊墨怀疑,他的醉,究竟醉到了什么地步。这人的酒量一向很好,虽是四十年的陈酿,灌倒他也不该这么容易才是。

可是,顷刻间季玖就抬起头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问:“怎么陪?”又站起身,摇晃着去桌案取了一把匕首来,凶神恶煞的威胁:“若是去床上,今晚我就骟了你。”

伊墨的表情复杂的转换了一下,出言提醒,“该是阉。”

“你是蛇,禽畜猛兽不是人的都该叫骟。”季玖抓着匕首,神态端肃,像一个老学究在与弟子争论问题。

伊墨这下确定,这人真的喝醉了。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不是醉才有鬼了。

季玖握着匕首,因刚刚起身太快,眼前又晕眩起来,看伊墨,怎么看都是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他摇晃着匕首说:“我好像喝多了。”

伊墨笑了,问:“为什么这么说?”

季玖指了指左边,又指了指右边:“现在两个你。”

伊墨只好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腕,轻易取走了那摇来晃去的匕首,将武器卸下,才问道:“现在看,是几个?”

季玖听懂了他的话,就认真凑近了看,只是脖子仿佛支撑不住脑袋,他的脑袋一会歪向左边,一会又歪向右边。

伊墨捧了他的脸,问:“几个?”

季玖努力瞪着一双泛满雾气的眼睛去看,看不清,就贴近一些。再看不清,就又贴近一些。等他看清了,却不说话了。

伊墨望着眼前放大的脸,布着霞色,睁着略显迟钝的眼睛,呼吸里带着陈年的酒香,仿佛一瞬间回到一百五十多年前与沈清轩在一起的日子。

只是沈清轩,从来没有真正醉过。

季玖正在说话。明明在眼前,伊墨却觉得他的声音像是穿过了时光的间隙,越过了遥远的冰河世纪,透过了忘川河畔,才袅袅传入耳膜,耳膜又震动着,将他的声音放进了他的心脏里,辐射出强大的颤动。

季玖说:“你……好看。”

他的声音很轻,有着含糊不清的语音,是醉酒人的喃喃自语。

伊墨却分明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随着他这句话落音,动荡的愈来愈疯狂。几乎是一个忍耐的姿势,伊墨前倾少许,嘴唇离对方只有一线之隔。

“你……再说一遍。”

季玖望着他,仿佛被酒精麻痹了理智后成为他的提线木偶,如他所愿的重复了一遍:“你,好看的很……”

话还没有落音,最后一个字在空气里飘洒的时候,伊墨终于攫住了他的嘴唇。

凶狠的,盲目的,激烈的,带着生吞活剥的疯狂。与此同时,还有巨大的酸楚的委屈,从仿佛皴裂的心里,汩汩流出来。

季玖一动不动,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站在原地,只有些呆滞的看着他的眼睛。

直到嘴唇被吮的麻痹,连舌尖都传达出痛楚来,季玖才眨了一下眼。

唇分开,他们怔然相望。

季玖哑着嗓子,说:“叫我的名字。”

伊墨顿了顿,道:“季玖。”

“再叫。”季玖加重音量。

“季玖。”

“再叫!”

“季、玖——”

季玖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贴紧之后,倾身咬住了他的唇。

他是咬的。

用洁白而坚硬的齿缘,在他凉薄的唇上撕咬着,像是要咬下他的肉来,然后吞下去,将这个唤出他名字,清晰精准叫出他名字的部分,吞进肚子里去。

仿佛这样,就能被救赎。

伊墨伸手抱住了他,将这具散发着高热,似乎随时会燃起来的身体更紧的抱住了。唇舌纠缠在一处,比身体贴合的还要紧密,互相缠绕着,卷住了对方不肯放开,大力的吮吸伴随着咬啮,有液体被他们吸出来,彼此吞咽,又急急渴求着继续吮吸。像是沙漠里游荡了千年的人终于找到自己的水源,又像是干涸潭里无处可逃的两尾鱼,嘴贴着嘴,以彼此的唾液维生,因为他们早已无处可逃。

人类的佳酿,就是千千万万,也醉不了伊墨。

伊墨却分明感到了眩晕,仿佛醉酒的人,身在人间,灵魂已经踏上了云朵。他知道搂在身侧的手臂是结实的,结实而有力的环绕,以一个需要并渴求的姿势,将他搂着,禁锢着,仿佛铁臂,却不会疼痛。伊墨以更紧的力道还回去,双方都在调整姿势,恨不得紧点,再紧点,紧到融为一体,不用死亡,不用消失,不用寻觅,也就没有了挣扎。

他们翻倒了木桌,打碎了酒坛,连桌案一起倾倒,那些文书笔墨洒了一地。完整的白纸变了碎片,凌乱的碎页飞起来,又落下,无秩序的洒着,他们翻滚在其中。

季玖扯着他的衣袍,在伊墨同样撕扯自己时,擒住了他的手腕,往上固定住。

胶着的唇瓣没有分开,他们再一次睁开眼,对视着,对峙着。

一个酒醉,一个清醒。也或许都醉了。

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伊墨也没有说话,没有收回被压制的双手。

季玖单手分开他的膝盖,将自己置于其间,彼此俱是裸裎相向。

滚热的身体没有犹豫的覆盖住身下的冰凉,那一刹那,像是冰与火发生碰撞,千年冰川被熨烫成水流,裹进像滚烫的岩浆里,变成灼目的红,仿佛混乱的天地裂出的一道巨大的伤口,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季玖松开了对他的压制,双手下移,握住了他的腰,而后分开了他的臀。

低下头,他伤痕累累的唇贴上对方同样泛着血丝的嘴唇,季玖再一次道:“叫我的名字。”

“季玖。”

“不够。”

“季玖。”

“还是不够。”

——季玖。

——季玖!

——季玖!

伊墨一声一声,重复他的姓氏,重复他的名。叫到最后,歇斯底里。

心底的酸楚也随着这样的喊叫流淌出来,像是割裂的伤口,伴随着喊叫的引导,导出了里面黑紫的淤血。

季玖的眼角在他的声音里逐渐湿透,沉下腰,他缓慢而坚定的,一寸一寸推进,直到完全而彻底的进驻这个身躯。季玖停顿了一下,抬腰退出稍许,又一次狠狠扎进去。

有水珠“啪嗒”一声掉下来,砸在伊墨的眼皮上,伊墨还未来得及看真切,又是一道水珠坠落,滑过银亮的光,落在他的唇上,伊墨舔了舔,咸苦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接着是第四滴,第五滴……那样咸苦的味道,将他彻底淹没。

直到最后所有的动作停下,季玖贴着他的额头,水滴才默默的干涸。

他们头顶着头,鼻尖相对,嘴唇相贴,而后一动不动,静静拥着。像两只伤痕累累的小动物,贴在一起取暖。

即使明知道这些伤,都是对方给予,也没有推开。

“明天走?”许久,季玖才发出声音,犹带哑涩。

“嗯。”

“不送了。”

“好。”

两人沉默着,伊墨翻过身,将他抱进怀里,覆在身下。季玖没有说话。

伊墨将他的身体打开,而后低下头去,咬着他的唇,一直往下,咬过尖尖的下颚,咬过突出的喉结,咬在他的锁骨上。

季玖抱着他,手指偶尔从他发丝里穿过,直到身体被彻底打开,被进入,被填满,几乎要撑坏的感觉,才瑟缩了一下,有些僵硬 。

伊墨注意到他的僵硬,停下来,亲着他的脸,低声道:“放松,不怕。”

季玖咬着牙,好一会儿,才缓过了那种长久以来对这种事的畏惧感以及本能的排斥,重新抱紧了他。

伊墨仍然停滞着,没有动作。季玖深吸一口气,抬起腿,绕在他的腰上。伊墨才心领神会,缓缓动作起来。

“伊墨,”中间,季玖低声问:“你明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但是还是要找,就真的没想过面对上了,怎么解决吗?”

伊墨咬着他的耳廓,回道:“想过。但不知道怎么解决。”

季玖躲着耳部的戏弄道:“不对,你根本不知道你要什么。”

季玖说:“你要沈清轩是不是?”

伊墨停滞了一下,很快道:“是。”

“不对,”季玖说:“你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伊墨虽未与他争论,却抬起腰,又狠狠撞进去,季玖差点失声叫出来,又咬着牙遏止下去,虽然声音未出口,腰却止不住的颤抖着,季玖低低喘着气,一口咬在他颈侧。

“你不服?”松开口,季玖喘息着,贴在他耳畔道:“你要和沈清轩长相厮守,他死的时候你就该随他而去。如今你说你要沈清轩陪在你身边,就该不择手段把他绑在身边。但是你,两样都没有选。”

“绑?”伊墨停顿了一下。

季玖说:“你问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其实办法有。”

“什么?”伊墨问。

季玖笑了一下,扯了他的脑袋下来,嘴唇贴过去,低低道:“如果我是你……”

——如果我是你,而你是我。那么第一次见面,我不会□你。

——我会带你走。你不走,我绑你走。

——我把你囚禁起来,日夜对你好。宠着你,惯着你,所有事我都让着你,但是你要在我身边。

——然后我会让你的家人以为你已经死去,我抹杀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最后,我让你无处可去,断了一切念想,只能依赖我,信任我。当我的沈清轩。

——甚至,我都不必告诉你,曾经有一个沈清轩。

——但是,你只能当我的沈清轩。除此之外,你无路可走。

季玖放开他,揉着疼痛不已的头部,又恢复安静。

伊墨道:“那你呢?”

季玖说:“我?绑我?我会死在你面前,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沈清轩。”

“那你说的,无用。”伊墨说。

“白痴,”季玖不屑的道:“对季玖没有用,对下一个陈清轩李清轩就没有用吗?”

伊墨想了想道:“若是不成呢?”

季玖抬起身来,几乎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他,“你白痴吗?这场局输赢你都不赔。你输了,死一个沈清轩可能几百次轮回中的一个人,你赢了,得几十年快活时光,凭什么不赌?!凭什么不成?!”

尽管早就知道他的秉性,但对待自己的转世都如此疯狂,还是让伊墨呆了一下,忍不住问:“他的转世死了,就那么死了吗?”

季玖也呆了一下,突地笑了,拍着他的肩道:“别开玩笑了,你要的是沈清轩,在你决定在他的转世身上寻找他的前生时,那个转世就已经失去意义了。只要没有变成你的沈清轩,他的死活与你何干。”

季玖玩笑般的说着,泛泛而谈,眼神却黯淡下去,似有悲怆。

过了片刻,季玖又道:“所以,我说你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去要,以你的力量,有什么做不成呢?如果你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决定去拿,你就会有所谋划,斩钉截铁的执行下去。可是你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放手,去静心修仙,而是在这万丈红尘里迷失到今天。伊墨,你的寻觅是盲目的,没有明确的目的,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明日你要走,我给你指条路吧。修仙,离开这万丈红尘。或者寻觅,创造你的沈清轩。”顿了顿,季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掉,就不用难过了。”

伊墨看着他,终是忍不住,低下头来,亲上那张嘴,舌尖舔着季玖唇上的齿印和血丝,喃喃着问:“你喜欢我?”

季玖脸上红了,望着他,许久才道:“对你有意义吗?”

伊墨同样看了他许久,一模一样的答案:“我不清楚。”

季玖笑了笑,重新躺下,腿又回到他的腰上,不再说话。伊墨埋在他体内的根部这时缓缓抽离,离开些许后又深深刺入,季玖吸了口气,脸上看不出是欢愉还是难受,但伊墨却知道,他的身体是喜欢的,就不再压抑,连番抬起腰又撞进去,让那处紧闭的地方为他绽开,让原本的僵硬为他柔软,让干涩转为潮湿,让这具从未回应过他的身体开始回应。

伊墨将他翻过身去,趴在床上,紧紧握住季玖的腰线,让自己再次闯入他的体内。季玖不肯发出声音,便喘的越来越急促,身上也逐渐泛红,偶尔身后的人实在太蛮横,也会忍不住的溢出一声鼻音,又很快被咽回去,忍耐的脸上布满苦闷。

终是要攀到顶峰了,季玖忍不住,反手抓着腰上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扯。

似要伊墨抱着他一般。

伊墨的身体,因为他这个动作,微不可见的凝滞了一下。

这一刻,他眼前浮现的,是那个人咬着唇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抓着他的手臂,唤着:你抱抱我。

——伊墨你抱抱我。

脑中突然传入曾经的声音,明知道是幻觉,明知道不该,明知道不能,但还是鬼迷心窍一般,伊墨俯下身将他抱进怀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忍耐的细喘中响起,说:“沈清轩。”

他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声都一并消失,为他热起的温度正在为他冷去,像是一具正在变凉的尸体。而“尸体”的体内,伴随着那个名字的出现,有伊墨正在泻出精华。

季玖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等他结束,等他抽离,等他怔怔的抱起自己,却说不出一句话。

伊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玖也没有话说。

因为季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伊墨终于还是决定杀死季玖,并挫骨扬灰。

季玖闭上眼,他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