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莉站在李亮的坟前一滴眼泪都没有。刘莉莉没钱给李亮在公共墓地购置他死后的栖身之所。即使有钱,刘莉莉也没有勇气这样做。自从李亮被执行了枪决,刘莉莉的生活就不能再称其为生活了。她觉得似乎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都和李亮的罪恶有关,继而都与她刘莉莉有关。她背着一只无形却沉重的壳,萧索人前,黯然于世。她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些失去至亲的人们一起扫墓呢?她不能!她害怕面对石碑下郁愤的冤魂,更害怕面对生者眼神中的哀戚。对于他人而言可以坦然地、畅快地甚至任性地表白的哀愁,刘莉莉都无法表白,因为哀愁需要天理人情的认可才能得到贴心贴意的回应。
白天,她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肩,迈着仓促又胆怯的步子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群里艰难穿行。晚上,她就把头深深埋进枕头,打摆子般抽搐成一团。她是一个溺水的人,沉溺在罪恶的急流里绝望挣扎,却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能再去街上卖煎饼果子了,因为她根本算不对账,连简单的两块五毛钱她都掰扯不清,更不要说摊煎饼了。她曾经把煎饼摊得又薄又圆,细滑香软,抹上面酱,撒上葱花,点上辣椒、胡椒,卷裹上一张酥脆的油饼,折叠成一小方,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每一个匆忙上班的路人。看他们吃得狼吞虎咽,她就有种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她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就像摊煎饼,只要用心,幸福就能在手中变得细滑香软。现在,她却无法再继续她的简单幸福了,因为她的手总是不自主地打战,无论是煎饼还是幸福,她都没有能力控制。摊煎饼用的三轮车长久地闲置在自行车棚里,蒙上了越来越厚的灰尘。
刘莉莉飞快地衰老着。此时的衰老和起早贪黑的劳作无关,和烟熏火燎的炊事无关,和街面上的废气、嘈杂无关,和时常不断骚扰她、白吃煎饼不给钱的几个小流氓无关,和一张张细滑的、散发着葱香的煎饼无关。她的衰老源于负罪和深深的不安。一切修养和维护都无法阻止她的衰老。
她在一个秋风凛冽的早晨,偷偷把李亮的骨灰带回了李亮的老家。天空是秋日惯有的寒冷。她鬼祟地穿村而过。几户人家院子里的黑狗被陌生的气息惊扰,它们警觉地立起黑塔一样的身形,血脉贲张,目光如炬,隔着院墙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狂吠。犬吠声连成一片,嘈杂响亮,铺天盖地。刘莉莉慌了,她紧紧地搂抱住怀里的孩子和骨灰盒,仓皇地奔跑。事实上奔跑的只是她的念头,她的腿和脚被来自心灵和身体的重担压得寸步难行。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很多次都险些栽倒。她终于逃出了村子,身后还有隐约的犬吠声。她舔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是枯柴劈裂式的疼痛。她想哭,却莫名其妙地笑了。
她在村西头的乱坟岗刨了个坑,把李亮的骨灰埋了。这里埋葬着李亮父母的骨骸。刘莉莉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公公婆婆的坟头。她想好歹离得不会太远,一家人在一起能有个照应。李亮再十恶不赦都是她的丈夫,她不可能不管他。毕竟,这个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中还是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那些回忆在深夜的某个静寂的时刻还能打动她的心,只是回忆中的李亮和强奸杀人犯李亮怎么会是一个人,刘莉莉到死都没想明白。
做碑的时候,石匠问刘莉莉碑上刻什么字。刘莉莉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她嚅嗫着说“就先这么着吧。”“啥?就这么个光板?”石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寻思着,把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不是见不得人的相好吧?石匠想。
刘莉莉终于把什么字都没有的青石板偷偷摸摸立在了李亮的坟前。站在李亮的坟前,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无法在石碑上诉说她的哀伤、羞耻和思念。她实在不愿意让了解真相的人往李亮的坟头上吐口水。她甚至担心哪天乡亲们得知了真相,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坟头铲了、平了。那样的话,李亮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刘莉莉想着,蹲下身,抓起一把尘土涂抹在了泛着青光的无字石碑上。潮湿的、新鲜的泥土气扰乱了刘莉莉的神经,令她心神不宁。她从四周搜罗来一抱又一抱枯黄的落叶,精心地抖落在李亮的坟头上,她甚至跑到几座陈旧的坟头前轻轻撸下人家坟头上的一层浮土,拔下人家坟头上的一些衰草,转回去更加小心、刻意地修饰着李亮的坟头。就像一只产下卵的雌性蛇颈龟,为了保护那些卵,逡巡忙碌在草丛深处,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伪装着自己的巢穴,直到满意为止。她希望那些狐疑地看着她和孩子上了乱坟岗的人,再狐疑地看着他们离开,永远都不要追问她和她怀里的孩子从哪来,又在乱坟岗上做过些什么。
冰冷的斜晖被横在半空的颓枝撕碎,凌乱地洒在荒凉的坟岗上。刘莉莉突然想起这一天她还没吃过东西,不仅是她,儿子也没吃过。刘莉莉回头寻看,不到两岁的儿子闷瓜正坐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啃着自己红肿的小手。小手上还有残存的饼干渣。闷瓜对无名石碑不感兴趣。碑底的昏黑、惨淡、邪恶或者悔恨与他毫无瓜葛。他也理解不了母亲刘莉莉的不安和心酸。对闷瓜而言,曾经有个叫作爸爸的男人抱过他,给他买过冰淇淋、汉堡包、气球、玩具手枪。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在一张床上睡过觉。在他更小的时候,那个男人也许还整夜整夜哄过他,亲过他,洗过他的尿布,给他喂过奶粉、蛋黄、水果泥……现在,那个男人离开了,不在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当闷瓜懵懂无知的脑袋行将开启智力和记忆的闸门的时候,那个男人被一颗子弹带离了世界,永远离开了闷瓜的生活。闷瓜今后的喜怒哀愁乃至生或死都将与他无关。所有残存的、微少的记忆都会被时间的河流淘洗得一千二净,分毫不剩。
闷瓜还无法理解死亡的确切含意。闷瓜关心的,是他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他从上午就在不断哭闹,奋力蹬踹抱着他的女人,希望借此引起她的注意,他没能得到期望中的回应。被他叫作妈妈的这个女人,今天像个傻子一样无知无觉。闷瓜哭得精疲力竭,就趴在女人的肩头睡着了,睡眠与寒冷和饥饿有关,一点儿都不美妙。等他醒来,女人的表情和神态仍然没有变化。闷瓜记起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布包,他总是可以在小布包里找到馒头或饼干。闷瓜放弃了对女人的指望,他在小布包里摸索到了饼干。它们有可爱的模样,小鸭子、鲤鱼、白兔、牛、老虎和猪。闷瓜就着流到嘴里的鼻涕吃掉了它们。当他被女人放到地上的时候,他自己蹒跚着走到老槐树下,尿了一泡又黄又臊的尿。开着裆的棉裤边被尿湿了,贴在他的小屁股上冷飕飕凉冰冰。他坐到地上,用黄土掩盖那里的潮湿和寒冷。他开始关心他脚边的一群蚂蚁。它们在洞口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闷瓜不知道这些会动的小黑点都在忙些什么,它们看起来又蠢又笨,形迹可疑。但闷瓜知道自己有能力主宰它们,他比它们强大,强大得多。他用一只脚就足以改变眼前的一切,把它们踩得稀巴烂。所以,当闷瓜看烦了它们的时候,就伸出自己的两只小脚,飞快地在地上跟踏,尘土覆在了闷瓜的棉鞋和裤子上。蚂蚁洞口不见了,蚂蚁的尸体横七竖八,更多蚂蚁的尸体被尘土封埋得不知去向,活着的,东奔西逃,乱作一团。闷瓜抬起脚,咯咯咯地笑了。